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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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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无表情地从橘子里挑走最后一颗籽,赫伯特的榨汁任务告一段落。他把手套摘下来洗干净,烤炉中温热的香气打着旋儿送出一缕白烟,这提醒了他,——已经是该叫某个不懂事的房客起床的时候了。
他把脚步放轻放缓,小巧的鞋跟却还是在实木地板上敲出有节奏的响声,咚、咚地向前迈,尔后隐没在阴影之中。
虽然此刻仍属于早晨的范畴,但太阳已经高高地挂着了。按理说,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整个房间都该是亮晶晶的才对。可事实与那些“理所当然的”相去甚远,正如它的主人,这间卧室的布置可谓井井有条、规整且毫无人情味,它甚至只有一扇狭窄、仅能在正午满足人体对亮度基本需求的窗。
于是,步入寝室的瞬间,一切光芒都仿佛浸入深海般,被吞噬、分解,只余些许均匀地照耀一张大且柔软的床。
静谧。
赫伯特轻轻关上门,这份不和谐的沉默便愈发强烈,衍生为死寂。
他热情的兄弟姊妹曾经劝说他,叫他在业余试着享受生活,从让房间温暖起来开始。尽职的神甫先生也曾为此努力,添置了不少昂贵的家具,包括一条羊毛编织的地毯、一张布艺沙发,还有过分宽敞的床。可惜,全都收获甚微。
心理上的冷暖并非具有物理属性的实物,同时不具有规律。他从来感知不到。
被光明遗忘的角落原本只有一处。当他阖门,顷刻之间,这深不见底的一处变成整个世界,整个世界都被遗忘了。
德洛丽丝就躺在这片强烈的寂寥中。
自从那个捡了猫的主日、德洛丽丝半夜摸上他的床起,赫伯特便猝不及防地新增一条睡前念故事的任务。等晚安故事结束,恶魔会乖乖睡觉,手臂环紧他的腰、偶尔转着脑袋蹭他的脖颈,像一只大猫。
德洛丽丝的发尾柔软地垂到枕头上,隐没在被子里的胸膛随呼吸小小地起伏。他金丝般的睫羽微微抖动,在这个犹如沉入深海的房间里仍然纤毫毕现,颤巍巍地折散出绚烂的光辉来。赫伯特垂眸端详了一会儿,——他想,他就是被像这样宁静、圣洁、天使般的睡颜迷惑了,才会置戒律于不顾,把这只外表乖顺的坏猫收养在教区。
他每天腾出半个小时阅读童话或传说,再腾出半个小时复述它们。他换了一床更轻、但更厚的被子,干净明亮的白色和德洛丽丝很配。他甚至允许那流浪猫一样的恶魔拥他入睡,并在每个主日破戒为对方准备早餐。
是的,他们睡在一起,共用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尽管更多的时间德洛丽丝喜欢枕着他的胸口。赫伯特居然成为了一位恶魔的床伴、字面意义的枕边人,这是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荒唐事。他打心底里不接受这位房客,可德洛丽丝是塞进纸箱整个丢出去也能自说自话跑回来的粘人精,赫伯特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于是他必须低下头,开口,说:“已经七点了,德洛丽丝。”
赖床的幼稚鬼霸占了他的枕头,但似乎依旧没睡好。至少,和赫伯特刚醒来时看到的睡颜相比,这张漂亮的脸蛋略微阴沉了些,甚至掺有几分怯懦的意味。神甫对他人情绪的洞察力在这一刻发挥了不小的作用,赫伯特皱皱眉毛,短暂停顿后稍微抬高音量又说:“起床吧。我烤了牛角面包。”
他不知道对方矜贵的唇舌是否中意牛角面包的触感,不过互相了解总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就像现在,德洛丽丝蓝汪汪的眼睛眯开一条缝,之后仓促地眨巴了几下,失焦的瞳仁中便透出一把剑来。
那凌冽的风情刺穿了他,一只白皙细腻的手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死死摁在床上。
德洛丽丝醒了,赫伯特还是不知道他对面包的看法,但至少知道了他有起床气。
这真是件好事,不是吗?毕竟大恶魔的拳头并没有落下,德洛丽丝动作一滞就泄了力。他没法对赫伯特下手,没有理由地,哪怕欺骗、侮辱,或者单纯地满怀厌恶之心都做不到,——而现在赫伯特亲自证实了它、证实了这份不可理喻的纵容。
“早安。”神甫坐起来,平静地抚平了领口的褶皱。
最近这几天,他早晨的空闲时间都属于身旁这位危险的客人,因此他还没把头发梳理整洁,有几根卷毛不甘寂寞地落在额前和鼻梁上。
德洛丽丝探出手,轻轻地帮赫伯特把额发捋到脑后,懒洋洋的声音听起来捎带着慵懒和甜意,他回应:“早安,赫伯特。”淡淡的光芒照到金黄的发丝,勾勒出耀眼的白边,叫赫伯特倏忽觉得:就算没有所谓的偏爱,真被这样一位天使打一拳又有什么不好?亵渎的念头转瞬即逝,他来不及捉住它,只能眼睁睁看它从唇瓣间溜走,仿佛不曾来过。
那是赫伯特生平第一次尝到温暖的滋味。
因为德洛丽丝的手一直捂在被窝里吗?他一面想着,一面仿若呓语地又重复了一遍。
“早安,德洛丽丝。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