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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逃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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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年底,韦春桃从家里跑掉了。
在那之前,她已是个村里臭名昭著的“白眼狼”“赔钱货”“讨债鬼”——昭示着她作为女性身份的全然失败,因此对于这关于她名声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倒没什么特别想法。
黑天。黑黢黢的,或许有月亮?她记不清。昏头昏脑的,她踮着脚往外走,恨不得化成一只猫、一缕烟,融进夜色里,连狗吠也不能把他们分开。狗?哦,对了,是有狗。她晚上负责喂狗,因此趁机拌了足量迷药。怕狗不吃,她还自掏腰包买了个贼贵的肉罐头。牛肉罐头!她又想起来!香啊!香味儿直往她脑子里钻!她的口水不合时宜地在黑暗里分泌。她晚上只吃了个半饱,或许是因为这个?她太阳穴鼓胀,纷繁陆离的怪相在脑中和腹中同时上演。到门口了!推门!推门!她的心鼓噪的连耳旁都吵闹起来。颤抖的手,慢慢抚上门扉。哦哦!对了!她留了一个缝隙以作逃跑的机会!她静下心来,四周静悄悄的,几乎一点声息也听不见了。韦春桃把手放在那个手指粗的缝隙上,夜里的凉气儿从手指间窜上来,往上鼓一鼓,她的脑子几乎都凉麻了。夏天的晚上,怎么会这么冷呢?她的神经迟滞地思考着,一团浆糊。狗叫了吗?门是否发出了吱呀的声音呢?那天晚上有月亮?有风?远处有狗吠?她已全记不得,只记得昏暗的映像,鬼鬼憧憧的黑色,铺天盖地,窸窸窣窣,仿佛耳畔低语,如影随形。原本她计划用两条腿去跑。用着两条腿,血肉筑成的腿,跑!20里!30里!连滚带爬,她得跑!但是电光火石之间,院子里一个落落拓拓的影子,叫她一顿。韦春桃手软脚软,几乎摔倒,但她到底悄无声息地把自行车偷出来了。她回头望一眼大门,黑洞洞的,像背后藏着恶鬼与僵尸的棺材板。她来不及再想,用两条软腿悄无声息——但却飞速地向前蹬动。
她蹬啊蹬,那么快!她几乎是立刻就飞出了村子,飞过凹凸不平的村外田地,飞到山间的小路上!幸亏,她留了个心眼,给自己备了个手电筒,如今用细长的背包带子捆在车把子上。手电筒和电池都是乡村小卖部里最贵的那种,亮堂极了!圆而大的光圈随着自行车上下颠簸,活泼的像是在跳舞。多亮啊!这么颠簸也不影响她看清哪里有会让她跌倒的大块石头!韦春桃麻木的脑子开始转了。好轻微的一声“啪”,仿佛是韦春桃身体里的血液终于冰封碎裂,当然也可能是碾过碎石子的声音,她不在意。她的眼睛大大的,死盯着自行车前的光圈。下坡的时候,夜风迎面吹来,暖的,柔的,抚着她的脸,好像落下一个鼓励的亲吻。她感到气血上涌,几乎要痛快地叫出来,可是最后还是紧紧抿住了嘴巴。过了一会儿,这张紧紧抿着的,鲜嫩红润的嘴唇之间露出一个细小的缝隙。总之一秒或者两秒钟之后,这张嘴巴就完全笑开了,白盈盈的牙齿露出来,冲黑暗示威。韦春桃不敢叫,但她嘴巴咧得很开,几乎一副傻相。迎面的夜风灌进去,灌得她肺腑皆凉,胃里空荡的难受居然被安抚,不再抗议,可谓意外之喜。
她蹬啊等,越蹬越有力气!她冲出山去,朝着县城进发了!
在韦春桃激情澎湃的、气血上涌的,像一面鼓风的旗子那样哗啦啦的骑了两个小时,或者至少也有一个半小时,她到了县城。天边已有一点儿亮气儿。
她早在半里地前,就壮士断腕般的把半新不旧的自行车推到一个杂草浓密有半人高的陡坡那里,指尖一点。“哗啦啦啦!”这样大的动静!自行车仰头倒下去,金属与草叶持续摩擦,刺啦刺啦,一直翻滚下去,最后闷响一声,“嘭”地停住了。
韦春桃拿手电晃一晃,杂草丛已极有弹性的闭合,在光照下显示出一种无辜的翠绿色。
呼!呼!韦春桃这时才敢大张着嘴巴喘气,额头上的汗珠后知后觉地滚下来,然后是后背,汗液流动,浑身皮肤潮湿而黏热,泛出一点轻微的痒意。一阵阵的小夜风,吹的额前发丝晃动起来,涌进领口,又贴着皮肤从下摆流出去,把她的那股古怪而经久不息的热情一点点偷走。她渐渐地止住喘息,才发现双腿脱力,手指颤抖。右手大拇指在手电上向上一推,白光微弱下来。她又向草丛那里看了一眼,现在那里空空如也,再没有一辆红杠的老式自行车。她也空空荡荡,只余一个旧背包,从此世上再无人惦念。
她的旧背包,军绿色,洗的发白,是她上小学初中时一直背的,今年是跟着她的第八个年头。韦春桃她妈给她那会儿,就已经半新不旧,但那个颜色那会儿在她们那个小村还算流行,她喜欢的不知怎样才好,立刻把崭新的课本整整齐齐地码了进去,晚上抱着睡了一夜。而如今,她伶仃地站在黑夜中,包里只有三个馒头,一点见不得光的钱,一个不再发光的手电筒。
周围的浓重夜色忽地涌动起来,浓稠地裹住了她消瘦的影子。韦春桃呆呆地站着,凉下来的脑子又糊住了。她在这里做什么?她为什么要在半夜来这里?妈呢?爸呢?姐?弟弟?她为什么要拿了家里的钱跑掉?她真的要走吗?从脚底泛出的痒意,一直顺着血管攀到心脏里,密密地疼痛起来。她前十几年的,乏善可陈的,灰扑扑的人生,明明什么也没有,却缠住了她的脚。
“咕——咕噜咕噜!”韦春桃的肚子突然叫了,洪亮的,饥饿的,好像婴儿啼哭似的那么一声!韦春桃被吓了一大跳,简直立刻忘记了刚刚的事。“我太饿了。”她一手揉肚子,另一只手伸进包里摸出一个馒头,同时转过身朝不远处县城的方向走去。
“省着点,今晚只能吃半个。”
她自言自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