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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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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望山下的小旗镇,近来出了件怪事。
去山里砍柴的樵夫,白天里高高兴兴出了门,遇上山里一场大雨,来不及躲避,淋了个浑身湿透,便在附近空置的山寺里生火取暖。许是火光暖融,樵夫一时困意袭来,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这日天黑,家中妻子久久等不到丈夫回家,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待到人定,仍未见到丈夫归家,再也坐不住了,便去找白日里与丈夫一同上山的邻居。
那邻居说进山之后二人便分开了,因他家中有事,申时便早早下山。照理说樵夫也该回来了,怕是有什么意外,樵夫妻子便与邻居一同找到里长,里长召集了几十个壮丁,大半夜的举着火把就进山寻人去了。
从亥时寻到日出,火把换了一簇又一簇,就在众人快累瘫之时,终于在空置山寺找到了人。
樵夫安安稳稳睡在一室暖光中,任由大伙推喊却未见转醒,仿佛睡死了一般,于是只好请最壮实的三五人轮流搭手背他下山。
下山后请来郎中看诊,郎中一时间瞧不出所以然,只说是精力耗损极大,开了补元气的草药,嘱咐每日熏泡、喂养。
一日、两日过去了,第三日傍晚,人终于转醒,但却木讷讷的,无论和他说什么,都一副茫茫然的样子。
这家夫人倒也是个有韧性的,四处寻医问药,一年后,终于等来了一位得道高人。高人说樵夫被精怪夺走了魂魄,这才变得痴傻木讷,想个法子召回魂魄即可恢复如常。
这召回神魄的法子嘛,且听下回分解……
——相思在这茶楼一连喝了三天的茶了,就为听完这樵夫与精怪抢夺魂魄的故事。说书先生果然是说书先生,勾人好奇的功夫好生了得,看来还得来上几天呐。相思从荷包里摸出一粒碎银留在桌上,喝完茶盏里最后一口茶,拍拍手起身离座。
远处角落里,黑袍青年倏然睁开久闭的双眼,狭长的眼、眼尾微挑,冷冽的光从眼角逸出,望向相思离开的方向。
那里早已没有少女的身影,黑袍青年却定定望着,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今日香料采买顺利,凌照已在茶楼外等了一刻。
随着书场散场的人潮,小姑娘一蹦一跳地朝他走来。
凌照知道相思喜欢听书,尤其是这些和精怪有关的志怪故事,每次茶楼预告志怪故事,他总是替她留意着,再数着日子陪相思过来。相思去听书,他去办自己的事情,然后再一起回去。
回程的路上,相思会复述今日听来的故事,加上几句自己的评语。凌照喜欢相思说话的方式,语调随着情节推进忽高忽低,脸上表情生动,是极具活力的样子,看着就叫人心情愉悦。
回到山中小屋,凌照去处理那些香料,相思去后院修习打坐。
师傅他老人家出去云游之前,特意嘱咐相思每日必须静心打坐五个时辰以上,否则心性不稳,极易反噬。
相思本人却不以为然,觉得师傅他老人家总是危言耸听,不过是嫌她过于吵闹,找了个借口逼迫她静心打坐罢了。
凌照却放进了心里,他对师傅极为敬重,自然相信师傅说的每一句话。
师傅说相思是他见过悟性最高的小姑娘,也因为悟性高,太容易误入歧途,必须好生照看着,否则祸害苍生。于是师傅去云游之后,照看相思的任务便由凌照接过,非常自然。凌照是大师兄,可不能让师门出个祸害苍生的东西,哦不,是小姑娘。
安岳赶考路过太望山,见山中景色优美,便想着在此多游玩一日。
每踏出一步,愈发觉得山中岁月悠长,仿佛误入仙境。
不知何时山里迷迷蒙蒙下起了小雨,安岳回过神来的时候,外衣已经濡湿了一片。都说山中天气诡谲,此刻转身下山已是来不及,安岳想着先找个地方避雨。
然而一阵慌乱四顾,不仅没有找到合适的避雨之处,安岳发现自己竟还迷了路。这下更加紧张,眼见天色渐黑,再找不到出路,这天黑之后的山林可是危机四伏。
安岳凭着直觉在山中走着,拨开层层叠叠杂乱交错而生的草丛,露出一栋攀满彩色小花的木屋,屋子的大门敞开着,里面传来嬉笑打闹的声音。
迷路的书生不由自主地靠近,恰看到豆蔻少女自屋内走出。
灵动的双眸,绮丽的容貌,世间罕见。
书生失了神,手中柱杖掉落在侧。
“你是谁?”少女手捧陶瓮,侧头浅笑,语调清脆甘甜,一声声落进书生心里,每一下都激起一圈圈涟漪。
“安……安岳,我叫安岳。”
“我叫相思。”
相思带安岳进屋,屋里还有个少年,面色冷白,长相清俊,正在收拾着塌上的什么物件。
三人看着是差不多年纪,但安岳总觉得面前这位少年与相思,有一种不属于人间的精气。
相思请安岳坐下,倒来一杯热茶。
“你是迷路了吗?”
安岳点点头。
“太望山的大路小路就是奇特一些,不过最近在这里附近迷路的人,是不是也多了些?”少年从一侧走来,边说边接过相思手里的陶瓮,“今日这雨瞧着不会再变大了,明日再摆出去罢。”
“好,听你的。”相思应道。
少年又望向安岳,“我们明日下山,今日天色晚了不安全,明日你再随我们下山可好?”
“好,多谢。”少年语调轻轻柔柔的,明明没什么强势的意味,安岳却觉得拒绝不得,便轻声应下。
这晚安岳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正参加殿试,圣上亲自出题,他缓缓而答,态度不卑不亢,言辞稳重、又善引经据典,观点却是新鲜又犀利,颇具个人风格,引得一众朝臣频频点头称赞,就连一贯严肃的圣上,面上都泛出清浅的笑意。
后来,圣上钦点状元,少年郎如愿以偿,意气风发、鲜衣怒马,更有圣上新赐宅院,黄金珠宝满室。
再后来,他成了圣上信臣,娶了尚书千金,前来贺喜拜谒之人踏破了门槛,风光至极,可谓一时无两。
……
好事接二连三,真想在这样的梦里永远不要醒来。
屋外,夜深露重,雾气慢慢浮现,有水珠顺着屋檐慢慢滚动,滚到檐边,欲坠不坠地挂着。
一阵风吹过,嗒——
水珠最终被风裹着下落,掉进屋檐下久候的陶瓮。
那是专门用来制造梦境的器物,然后用一个美梦交换一个干净的魂魄。
空空道士白日里在茶楼感受到了妖气。
一路追踪,来到太望山脚下。
月上中天,妖气愈发盛烈,顺着妖气最浓的一处追去,眼前出现一栋攀满彩色花朵的小屋。
在皎洁的月光里,小屋发出幽幽光芒,凡人看了会觉得是仙气缭绕,空空道士一望便察觉到深深妖气。
屋檐下的陶瓮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一步步靠近,黑袍轻扬,浮起些微尘土,很快沉落下来,彷佛从未有人经过。
那陶瓮里是一颗晶莹饱满剔透似葡萄的“水珠”,“水珠”有着细细小小的四肢,还有一对可爱的触角,圆润润躺在瓮中央,不散不化,好似会呼吸一般,随着某种节奏轻轻颤动。
食梦兽。
空空道士一眼认出。
食梦兽不会害人性命,却是一种十分顽皮的妖怪。喜欢替人编织美梦,让人类的万般欲望在梦中皆得到满足,从此沉入梦境不复得出。食梦兽就在美梦与人间来回穿梭,看着人类求而不得反陷入执念时的挣扎,大概就是它小小的乐趣。
但食梦兽不是空空道士今日的目标,黑袍青年眼角微挑,看向一旁紧闭的房门——那里面,分明有些什么。
他手里捏出一枚符咒,缓步靠近。
相思看着眼前陷入沉睡的书生。
少年郎一腔热血满身抱负,干净的脸庞稚气未脱,正是要一展宏图的好年岁,就这么成了她提升修为的引子,是不是可惜了?
那樵夫是早已厌倦了家中妻子和乏味的生活,宁可活在繁华的梦里也不愿意回到人间。她炼化了樵夫的魂魄以提升自己的修为,丝毫不觉有任何愧疚。
但眼前这书生,似乎是不同的。
相思略略犹豫,屋外设下的结界却被人破开。
倏然间——
闪着光亮的符咒朝她飞来,她迅速躲闪,仍被划破了脸颊,溢出丝丝血迹。
“何方妖孽,竟敢在此造次?”
“不是妖孽,是精怪。”语气里满是对对方用词不当的不满,相思指尖抚过脸颊,染上了点点血红。
受伤了,可真是讨厌呢。
“我在这五百年了,在我的地盘,有什么不敢的。”血珠在指尖凝成小圆珠,一弹指,便朝空空道士飞去。
妖血对普通人没什么攻击力,但对修道之人来说,却能折损修为。
黑袍青年堪堪避过,那妖血凝珠直飞入身后的参天大树,钻出不深不浅一个窟窿,闪现出最后一点红光,然后淹没在黑暗里。
哟呵,有点真本事。
相思许久没遇到有趣的对手了,顿时玩心大起,一个跃身跃上屋顶,再使了个隐身咒,从另一侧翻落,悄悄靠近黑袍青年,想着近距离偷袭一遭。
但黑袍青年可不是省油的灯,修行千年,空空道士踏遍十万大山,收服的妖怪没有上千、也有八百了,不管是论年数、还是战绩,都是人间现役排得上号的捉妖高手了。
相思一个闪身不见了踪影,他便知道对方是使了隐身咒,即刻便在身周布下结界,纵然有人隐身靠近,也不得不现身于此。
果然,相思在冲破结界的刹那身形毕露。
空空道士藏于袖中的符咒猛地飞出,相思躲闪不及,被符咒击中心口——
白光乍现,像是有无数细碎的冰棱子密密麻麻扎入心间,那一刻浑身冻结。
“相思——!”凌照听得屋外异响,紧急奔来正接住被符咒击中的相思。
“你是何人?”凌照问道。
“捉妖人,空空道士。”
“我们不是妖。”
“那你们还是人不成?”
“师傅说,世间万物,生而平等,是人是妖,勿执着于形体。只要一心向善,心存善意,便是被上天庇护的生灵。”
“你师傅说得没错。”空空道士点头,又指向相思,“可这小妖怪……哦……这小生灵设了阵法,引来食梦兽,噬人神智。你说,该不该被庇护?”
“是他执念太深才招来了食梦兽,与我何干?”相思四肢虽不能动弹,嘴皮子却依然利索。
“哦?是他招来了食梦兽吗?不是你将食梦兽引入他梦里吗?”
“若他心无杂念,又怎会被食梦兽寻到机会潜入意识?”相思道,“世人贪念欲壑难填,我不过帮他们实现愿望,各取所需,何错之有?”
“执迷不悟。”空空道士望向凌照,“你听到了?如此生灵,还值得庇护吗?”
凌照看了一眼相思,继而望向空空道士,眼神在半空中交汇,满是坚定,“师傅临行前要我照看好相思,她如今伤害凡人,是我教导不利,若有处罚,罚则概由我受着。”
“这是她的因果,与你无关。”
“师傅说过,我和相思,不分你我。”
“你师傅是谁?竟教出这么两个执著的徒弟?”
“师傅说他有个名字叫木鱼。”
“哦,是木鱼啊,难怪。”
“你认得师傅?”
“唔,略有耳闻。”空空道士说道,“然而套近乎也没有用,做错事情就要受罚,不管是你、还是这小生灵。”
“我是师兄,我来替她受罚吧。”
“好,便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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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小旗镇多了个新住户,是一个小姑娘带着一只小狐狸。小姑娘说她爷爷外出游山玩水去了,临出发前,带她到小旗镇,让她在这里等着,说过个三年五载的他也就回来了。
小狐狸是他们在路上遇到的,一见面就非常投缘,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她便带着小狐狸住下了。
等着……等着……
也不知道这回要等多少个三年五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