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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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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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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庆应刚刚改元成明治的时候,Franz第一次见到那个青年。
彼时上野卝战役爆发,那是长达一年有余的戊辰战争中,唯一一场燃在都城附近的战火。
Franz是个荷兰人,因为父辈的关系,青年时代他便在长崎的出岛里度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后来虽然因为开了国,但是对於这些西洋人来说,这个地方的人卝民依旧带著十分抵触的情绪和相当大的偏见来对待。开国了之后幕府内部多次因为尊王攘夷还是开国通商而争议不断,但是那个时候比起强卝制幕府开国后还在街上招摇地行走的英吉利和亚墨利加人来说,从数百年卝前的锁国时期便得到了通商特卝权从而保持了长久联卝系的和兰却好多了。Franz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动卝摇不停的世论中顶著那各种好奇或是憎恶的目光,进入幕府公方的开成所,为幕府所推的洋学研究而工作。
然而世风一变,也是人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几年后,原本拥有治理这个天下的权力长达两百多年的家族忽然成了朝敌,原本屈於其下属之位的几大大名举起了反旗,拥护著年轻的帝君,让整个天下从大阪开始,瞬间陷入了久违数百年的战火纷乱的时代。人人自危,老一代的人甚至绝望地直说,这可得回到德川开府前的战国时代了。更有流言说,如果战火烧到都城的话,那麽在开城之前,整个城会陷入一片火海。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四月一初,无血开城,从德川家康在世时便作为整个国卝家的权力中心的都城,以及那背后藏著无数极密故事的大奥,都成了过去旧影,而今已是一片空城。
庆应四年,都城改名成了东京。帝君巡幸东京都,近千年未出国西京古都的帝君的到来,引得一群街头卖瓦版的人匆匆赶制成了纸质号外,在街头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时的入城盛景,惹得对於这个即将到来的新时代而充满了兴趣的旧城人卝民纷纷前去观看。
Franz也是那其中一人,但看着新即位的帝君并不执著於将洋学断绝这点,他便放下了心。那一日,他完成了和兰书籍的最后一段翻译后,终於趁著那得来不易的空闲时间而赶去了河桥畔——伫立着太政新宣卝言的河桥畔永远都不怕听不到最新消息。
比起刚刚揭卝示的时候来说,现在已经并不是那般人声鼎沸的情景了。几个青年人站在高札前面,无非是对那第四条的“万国公法”而议论不休,在他们看来,至今为止,都是那些武士,奉行或是公方所发的高札才是所谓的规矩,而对於这新奇的“万国公法”却感到了十分的兴趣。
从高札前一条一条浏览开来,无非是五伦道卝德遵守等那种对於忠义规定的老调重弹。他走了几步,大约都看得差不多了之后,这才失了兴趣,他退著走了几步,正想著打道回府时,却不小心撞到身后的人。
——“真是对不起。”
Franz感到后背撞到什麽人,他连忙回头,一边道著歉,一边扶起那个被他撞到的人。
“没关系,”对方抬起头来,温和地笑了笑,说道,“我没什麽事情,您请不要在意。”
Franz这时候才发现这是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他似乎和普通的当地人一样,都是看起来比较矮小的个头,但是他却蓄著短发,这让他和其他的青年们比起来,倒是有几分不一样。Franz注意到他的皮肤很白很细致,不像是土生土长的都城青年们那样大多拥有著黝卝黑而又粗糙的外表,这一点看来他倒有几分文气。青年抬起头来,冲他淡淡一笑,Franz发现他的眼睛圆卝润清澈,笑起来很有一种亲近和善的模样,只不过他的脸色特别苍白,在他看来几乎像是一种病态。Franz将目光下移,看见他的手上握著一根长长的拄杖。
“谢谢您的帮助,”他抬手掸了掸身上的千岁茶色的小袖,又突然低下头去,以袖掩住嘴低低地咳了几声,随后鞠了鞠上身,像普通的文人一样见了一礼,抓卝住那跟拄杖缓缓地转身而行。
Franz看著他吃力的步伐,不禁在心底回想起前几日和在这里做兰方医的朋友曾经聊过天,朋友曾经提及过,目前在城内仅次於虎狼痢却时时刻刻潜伏卝在人们身边,让兰方及汉方双医同时都为此感到十分棘手的一种病状。名字他没记得,但是这青年的模样却和朋友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Franz上前几步,出於好心,他也没办法看著别人在自己眼前行走得如此艰难而自己却坐视不理,他走上前去,扶住青年的另一边的手臂,在对方惊讶地停住脚步并抬头疑问地看向他的时候,对著这个青年微笑著说道:“请原来那个我的失礼,如果您愿意,请让我帮助您一下吧。”
青年犹豫了一下,似乎在他看来,如此轻易地接受一个洋人的帮助是否适合,但也许是他的现状的确太过糟糕,他抓了抓衣角,随后默默地一点头,礼貌地说道:“带病出行,各处不大方便,若先生不介意,可否帮在下到浅草御门前的町人长屋?”
“浅草御门?”Franz重复了一遍,转而他又展颜一笑,说道,“那正巧了,我刚好是在一桥御门外的开成所奉公,我们这还顺路呢。”
“多谢。”
——他侧了侧头,微笑了一下。
“我叫Franz,是从和兰来的,你呢?”Franz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问道。
“我叫安达,安达清。”
——青年谦虚地笑了笑,握著拄杖的那只手下滑著,他不禁费力地向上握了握。
——扶著青年缓缓开始朝那条长长的町人长街走去,Franz隔著衣服可以摸卝到青年瘦骨嶙峋的臂弯和手肘,他忽然在心里因为自己没有听兰方医的朋友的那段话而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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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色苍白,手足无力,步行困难……”Franz看著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的友人眯缝著眼睛历数著病情沈思了半晌,最后点了点头说道,“虽然没见过病人没办法断言,但是照你这麽说的话,八成应该是。江。户。患没错了。”
江。户。患。……
Franz忽然感到心底一沈。
早在很多年卝前便听说以都城为中心频繁出现的各种病症中,这个也许算是最让人不寒而栗的一种,比起那种会定期发生的霍乱流行来说,这种病情时时刻刻潜伏卝在从贵卝族至平民之间,并且自始至终一直都让所有大夫都感到极为棘手。
“难道……”Franz尽管知道问题的答卝案,但却还是忍不住地开口问道,“这就没有什麽方法可以医治麽?”
“如果有办法的话,”似乎早就料到Franz会有如此一问,多年在长崎行医的友人几乎是在下一刻便迅速接口说道,“第十四代将军德川家茂公也不至於年轻早逝而幕府也这麽快就被人推卝翻了的。”
Franz沈默了下去。
那一天对於他和那个叫做安达的青年来说,是十分艰难的一天,从高札场步行到浅草御门,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还是对於一个身患疾病却依旧坚持出门的人来说,可不是一个轻快的事情。长长的一段时间中,Franz和安达聊了很多,他发现原来安达以前是在下田长大的,又在横滨学过英学,所以他一直蓄著头发。曾经他也像一个文质彬彬的东洋青年那样打着领结穿著皮鞋在横滨喝著咖啡读过英文书,但是因为什麽突然来到都城这点,他却回答得很模糊。
他所居住的长屋并不是像他本人那样干净整齐,平民杂居的长屋里,长长的两排屋檐正中,道路两旁充满著一股泥土的味道,狭小的房间昏暗而又阴潮,怎麽看也不像是一个能够好好养病的地方。安达很尴尬地告诉他,当年他也是反出家门来到了这里,身边积蓄为了看病也剩下的不多,好容易躲过了前一年的霍乱流行,却想不到这一年居然出现了这种疑难病症。安达的房间比起其它的民居来说干净整齐了很多,但是里面却几乎什麽东西都没有。
安达在入门口的玄关处坐下休息了一会儿,但却因为没有什麽可以招待人的而不得不尴尬地请Franz归宅。Franz对於这个温文有礼的青年很有好感,更何况他和其他的都城人不同,在那个尊王攘夷沸腾的世论中,能顶得住那些世风而选择洋学,这样大胆而又充满勇气的做法让Franz莫名地感到一阵敬佩。只不过他的所学,却在这个终於迎来了开国通商文明开化的时代,却终究没办法发展开来,这让处在同样立场的Franz感到深深的可惜和同情。
Franz见对方的为难神色,也知道自己不该逗留太久,於是便见了见礼,正当他要离开的时候,转身一瞬,他忽然看到安达脚边的一块金属东西,不经意之间的一道流光划过,惹住了他的视点。他转身弯下腰,捡起那块金属东西,却惊然发现那是一块怀表。
——“不好意思,那可能是我掉落的。”
——见到那块怀表的瞬间,安达的表情有了瞬间的震动,那种表情,仿佛是很重要的一个物件。
Franz微笑著点点头,将怀表递给了安达。尽管只是看了一眼,但那上面精致的雕刻却让他很感兴趣,金属表面镂刻着佩斯利风的卷曲花草,他将怀表递还给安达的时候,对方伸出来的手似乎突然失了力气,怀表掉落在玄关的木板上,表壳弹开,Franz看见里面的时针不知什麽时候已经停止了走动。
他代替安达捡起怀表,执起对方的手腕代替他将怀表放到他的手心上,他将表壳关上的时候,发现表壳的背面刻著几个英文卝字母。Franz微笑著点了点头,将安达的手指合拢,让他的双手握住那块珍贵的怀表。
——即使是那麽困难的环境里,安达也没舍得典当掉,看他那般珍视的模样,也许是很贵重的物品,Franz一想起安达,便不由得想起那块怀表的表壳背面雕刻著的字母。
——Kurosa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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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开始,Franz便偶尔去浅草御门附近的那片长屋走动,他经常会给安达带去一些西洋物件,每每看到这些东西,似乎都会让安达想起以往的过去一般,他的精神便会很好。抚卝摸著那些东西,安达的脸上往往会流露卝出很怀念的笑容,也许是想起从前的时光会让他感到很开心,Franz也因此感到很欣慰。
安达与他很快成了要好的朋友,刚开始Franz还因为该找些什麽缘由去拜访安达而感到头疼,但逐渐来往起来之后,他便将安达未能看到的如今的世道和新消息告诉他。而安达也偶尔和他谈论西洋诸事,现在已经不是那个遮遮掩掩地不敢向往西洋的旧时代,倒不如说街道上的人们大多都换上了西洋式的装束。尽管现在对於Franz来说,看到那种穿著和式小袖,披著羽织,却戴著礼帽,穿著皮鞋又拄著手杖的折中服饰而感到十足的滑稽模样,但是好在世风终於变得开放了起来。这对於他们来说,是比什麽都感到宽慰的。
——“其实安政那年,当时的公方绝对不是想攘夷的。”
某一日,安达听说目前的太政外交正极力企图改善曾经和西洋诸国签订过的不平等条约的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这麽一句。
“目前的旧幕臣们还没有被赦免,”Franz听到这句话不禁变色,他盘腿坐在房间简陋的木板地上,看著对面半靠著坐在被铺上的安达,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我怕这些做什麽,”一向温和的青年在遇到这个话题时却不知为什麽总是固执地不肯退让半分,他扬起唇角,带著三分嘲讽地说道,“就如同当年那样,明明是想推进文明开化,却莫名其妙地成了朝敌,这世间说不清的事情太多了,若是还斤斤计较着过往,那太政们不如就连这只剩了半条命的也拿去罢了。”
“安达……”Franz皱起眉头,带著几分担忧地问道,“你该不会是……”
“怎麽会,”安达忽然展颜一笑,但是下一刻,他却低下眉眼,哑著声音自嘲地笑了几声,说道,“我只不过一介低等出身,怎可能是幕臣,”随即他又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不管求什麽神,到最后始终是难如愿罢了。”
Franz低下目光,却发现安达的双手拢在双卝腿上,这些日子他的病情越来越重,现在那种无力感逐渐蔓延在四肢上,侵蚀着他的感官,已经无法消褪去,这让他的双手在使力的时候会无法避免地带著轻微的颤卝抖,他看著安达在一点一点,不停地摩挲著放在手心的那块怀表。
“那个……”Franz从一开始就感到的疑问,始终没能问出口,但是方才看著安达的情绪,他忽然似乎是联想到了什麽一般,在这一天,他不由得开口问道,“这块怀表,看你这麽珍贵著,该是什麽重要的人留给你的吧。”
安达听到问题后,手指的动作停住了,他缓缓地抬起头,平静地看著Franz带著几分犹豫又掩不住的好奇的神情,半晌才吃力地扯出一个微笑,缓缓地点了点头——
“嗯,这是我很重要的一个人留给我的,也是我对他唯一的念想。”
他停顿了一阵,似乎是沈思了一阵,半晌后,才低下眼睛,带著一丝无奈而又悲伤的语气说道:
——“而他,就是至今依旧未被赦免的幕臣。”
——“那个时候我和他一同来到都城,道是公方召集幕臣,他便随着一起去了会津,至此依旧音讯全无。”
Franz心底猛地一沉,仿若坠入了无尽的深渊一般——对于消息灵通的他来说,再也清楚不过了,两个月前的会津若松城一战,是何等惨烈。
——“我知道,旧幕臣们在那一战中,几乎无一人存活下来。”
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Franz抬眼看向他,却发现他的脸上带著一种不容动卝摇的神情:
——“但是就算他……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也要等着,等到旧幕臣们被赦免的那一天。”
“如果我要是能帮到的话,”Franz想了想,随后下定决心地开口说道,“或许……如果会有一丝希望……你如果不介意告诉我他的名字或是外貌特征,我会想办法通卝过人去打听他的消息。”
安达脸上的表情因为这句话有了极大的动卝摇,Franz看见这麽久以来一直都平静无波的青年如今带著十分的感谢及期待,仿佛是漫长而又无望的等待中终於看到的一丝光卝明,连著多日以来灰暗的面色也带上了一抹明亮。他点了点头,感激地说道:
——“真的很谢谢你。”
那一日,Franz还记得安达第一次对他讲了很多关於他要等待的那个人的事情,从他的外貌特征,一直到他随身携带的物品——但只有那块怀表是唯一留给安达的。甚至就连他的习惯动作,还有说话语气和习惯喜好的地方,安达也都一一记得清清楚楚。Franz虽然不知道安达和这人是如何认识又是有过怎样的经历,但是让他记得如此细微明晰,而他叙述时候的表情却是温柔而又带著一丝细微的眷慕,甚至就连重病至此也要坚持在这里守候著,Franz从这一点一滴里渐渐地感觉出,这个人一定是他最为珍视的人。
“请您帮帮我,”安达这一日在Franz离开之前带著十分诚恳的表情说道,也许他自己也感觉到他的病症已经无法继续让他一个人倔强下去,素来与人之交只是淡淡的安达最终选择求助於这个现在唯一愿意向他伸出援手的人。
——“他的名字叫做优一,黑泽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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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刚刚改元明治的时代,迎来了第一个新年。
安达的病情在熬过了这个冬天之后开始每况愈下,Franz曾经硬著头皮请著兰方医的友人前来探诊,但是大多数人在看到已经是瘦骨嶙峋的青年和那灰败的面色时,都不得不沈默地摇了摇头。这让Franz除了想尽方法去寻求各方关系到偏远的北方去寻找优一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帮助这个青年的办法。
所以从明治二年的冬天开始,Franz来往於安达的住所已经变成了每天的日课,他也逐渐开始学著去照顾那个孤身一人的青年。彼时安达已经很难下地走路,手足的无力已经变成了时而剧烈的疼痛,甚至有的时候连他坐起来的时候也会感到强烈的头晕目眩,从而让他几乎每日只能躺在床卝上度过漫长的时日。刚刚相识的时候,Franz还会将偶尔能看到的新闻纸买下来带给他,但是从进入明治二年的春天之后,他逐渐地开始连阅读东西也困难了起来。那个时候唯一能给他打发时光的,只有Franz尽所能及地收集到的以幽默的图片形式来嘲讽现今世道的和兰风刺书。那个时候,安达唯一的乐趣便是看那些滑稽而又富有深意的风刺图片,偶尔精神好的时候,也会和Franz谈论当今的西洋问题。
“要是想让新时代到来……嗯,是呢,”安达的神情在谈论到欧化问题的时候总是格外柔和,他摩挲着手上的怀表思索着说到,“也许是……从文化习惯上更深一层地去了解,而不是一味地模仿,而是吸收了对方的强处,再转化为自己的利处。”
“人们有的时候就是会这样,总是自以为是自己有多麽强大,所以也会尽自己所能来将这种力量展示给别人,但是别人却甚至从没将他们放入过眼中。他们在不承认别人的文化的同时,却妄想著别人能够承认他们的能力,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首先是接容,一起都得从这里开始。”
——Franz可以肯定,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当地人有这样的看法,尽管新奇,却不得不说是十分有理的,安达对於这些事情的看法是超越了像他这样只会以自己文化的角度来看事物的单纯,甚至是至今为止,尽管和各种外务担当也见过面,但是Franz却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一个人做过这样的分析和评价。安达的言语让他重新认识到了另一面关於这个地方的文化相差,但是他的言语也让他感到无限的惋惜及同情。
——有时候看著青年的言卝论,Franz总是会想到,如果没有这场病痛的话,如果安达也可以参与到外务中的话,现在的太政的对外交涉,一定不会如此艰难。
“什麽时候……才能看到那个新时代呢……”
——每每冷静地评论完这个世道,安达总会带著几分忧伤地将目光移到天花板上如此感慨。他日渐消瘦的脸上颧骨的形状渐渐显露了出来,连带著眼窝也深深地陷了下去,因此那双眼睛失去了原有的细致的形状,但是那瞳仁深处依旧闪烁著期待的光芒——带著对那个也许他等不到的未来以及那个让他思念了多年的人那仅剩的最后一丝希望。
“也许很快就会到来了,”Franz坐在他的旁边,对於他的病情已经束手无策的他每次都会因此感到一丝无奈,他总是会绞尽脑汁地想一些不至於太过无力苍白的话语来安慰这个青年:
——“你不也想亲眼看看这样的新时代麽?”
“我……是很想看看这样的时代,”安达看著天花板没有动过,他的眼光徘徊在上方因为年代久远而失去光泽的木板,沈默了许久,才带著一股浓浓的忧伤的语气说道:
——“但是我更想要的……是能够和优一并肩站在一起的时代啊……”
——“即使这也许再也不会实现……”
——“至少我想活到看到这样的时代的到来……”
——“来证实……我们曾经的期盼和愿望都没有错……来证实……他曾经的意志会在新的时代迎来了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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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馆的五稜郭一役,剩下的旧幕臣几乎全军覆没。”
——力所能及地拜托了各种友人和关系网,在长达几个月的查找之后,终於得来了的,却是这麽一条让Franz绝望的消息。
却除了低下头请友人继续查找之外,Franz没有任何办法。
但是让他感到更加无力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将这样一个消息告诉安达。
那一日当他照常来到长屋的时候,发现安达依旧躺在被铺里,他的一只手伸在外面,带著颤卝抖地摩挲著那块放在枕边的怀表,似乎是怀念著什麽事情一般,抿著嘴唇淡淡地微笑著。Franz知道这些日子他的病情加重,现在对於他来说,用手触卝碰什麽东西都会感到刺痛,但是他却很久没有看见那个青年如此微笑过。而当安达听见Franz拉开大门的声音,他吃力地侧过头,看见Franz走进来并落身坐到他身旁的时候,缓缓地咧开嘴,露卝出一个笑容。Franz看著他的笑容,便知道他这一日的心情应该是很好。见此,他也不忍将那个消息告诉安达,於是打开带来的布包,里面的曲物中盛放著安达喜欢的米粥。
“你今天的精神很好呢。”
——Franz扶起安达半靠著背后的墙壁起身,并打开曲物的盖子,将里面的米粥给安达看了一眼,安达又重新微笑了一下。
“看到这块怀表,就会想起以前的生活。”
——安达似乎还没有卝意思要进食的样子,他顺势将放在外面的那只手吃力地抬起,轻轻地朝外推了推。Franz见他如此,也不多说,便把盖子合上,将曲物放到一旁。
“跟我讲讲吧,”Franz看著放在他枕边的那块被他珍视的怀表,心下一动,忽然开口说道,“跟我说说优一先生的故事吧。”
很显然,Franz没有选错话题,安达听著他的请求微微地低了一下头,他看见那个青年脸上的表情有了瞬间的颤卝动,他挑著嘴角淡淡一笑,但是比起一向的从容温和,这个笑容却更像是天真纯粹的少年那般的腼腆———不知为什麽,Franz看著那个笑容,忽然感觉这个青年在数年卝前一定是个很开朗清秀的少年,而不是他所认识的这个瘦削憔悴而又像一口古井一样幽静无波的青年,也许他曾经也有过梦想和希望,在优一离开他的人生那一瞬间,他坚强地背负起这些期望将自己困在了遥远漫长而又绝望的等待中。安达微笑著深深呼吸了几下,旋即稍稍抬头,带著已近嘶哑的声音,将这个曾经占据他的生命近十年的故事一点一点地回忆著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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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政五年,下田已经开港,而安达还是一个少年。
而当时已经十七岁的安达,因为有个兰学师父的缘故,虽然也会蓄着头发,偶尔偷偷学着穿洋服,但每每在街上看到那种金发碧眼又有著高鼻梁的外国人的时候,还是会觉得一阵新奇。他还记得,有一天他在街道上和朋友们闹著玩,被朋友抢了好容易得来的一串酱团子的安达追著朋友跑的时候却因为脚上木屐的鼻绪断裂而被绊倒。摔得一身灰头土脸的少年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朋友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不仅带走了他的酱团子,而他相反还赔进去了一双木屐。
少年安达顿感挫败,满心不快地盯着自己的木屐时,一双手突然伸到他的面前。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高大俊美的青年,穿着材质上等的纹付,蓄着短短的头发,他带著温和友善的微笑,他向他伸出手,展颜一笑——那笑容,比天空中的太阳还耀眼。
——那就是那个名叫黑泽优一的青年和安达的第一次相见。
安达的家里本是商人出身,家境还算殷实,又对这个幺子格外宠爱,故而汉学兰学从小让他任意学习。而年长他七岁的黑泽优一,本是都城幕臣出身,家里又是罕见地格外敬重兰学——许是因为他父亲的世交好友就是当卝世第一兰学医生的缘故,所以早年便让他接受孔孟学与兰学教育,生活作息与礼仪规范皆有兰学师父,故而从小卝便蓄发,而且对于西洋礼仪习俗十分精通。这一次他来到下田,也是为了更方便来考察当地的西欧人——在无法出国的情况下,这算是唯一的方法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优一便在下田居住了下来。
他教给安达许多寺子屋里学不到的东西,除了西欧的事情外,还有很多他自己对於这个世界的见解,都教给安达。他们之间如师徒,感情却逐渐亲卝密。然而当优一听说横滨开了更大的港口之后,提出来想带安达去横滨进一步进卝修洋学的时候,家里哄然反卝对。毕竟当时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接卝触太多的洋学在人们看来,始终是不合时宜的事情。然而安达却罕见地固持己见,将平日的衣物打了包,背了振分行李箱,独自一人出了家门。
在横滨的那几年,是安达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尽管当时开国和攘夷双派依旧争论不休,但是公方也开始逐渐接受著西洋文化,横滨因此也变得十分西洋化。各种西洋式的小楼在横滨逐渐建起,西洋的各种新事物也慢慢地流入横滨,街上到处可以见到西洋的绅士淑女们漫步的悠闲情景。优一在那里的英学馆里开始从事英日翻译,安达也在那里继续著英文的学习。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安达照顾著他们的日常生活。平日里会一起去学馆,安达偶尔也会帮助优一翻译一些书籍。休日里他们则会一起去拜访在那里居住的外国人,一起讨论各种文化学术。偶尔也会一同漫步在横滨港口,然后一起在港口边并肩而立观赏夕阳。也是那个时候,安达开始穿上西洋装束,也会拿著手杖坐在庭院里喝咖啡。优一教给他西餐的吃法,西洋的礼节,他们也曾一起骑马行过横滨的街道,引得两旁的人们纷纷注目惊叹。
然而,数年后的庆应三年,对於安达来说,便是如同噩梦一般的惊变。
预示着德川家族数百年的延续的大号令一出,彰示着一个时代的变更。幕臣们被紧急召集而不得不赶回都城。黑泽心中虽有万般不舍,但也不得不奉行命令随着公方派来的人一齐返回都城。他虽有卝意让安达继续留在横滨,但心中更是牵挂他的安达却执意跟着他一起来到了都城。
一返回都城没多久,黑泽就接到了命令,需要赶到会津。
——这样的命令里,隐隐透着一种硝烟即起的不祥。
这一次,黑泽态度坚决地说服了安达留在了都城里。
——至少那个时候他以为,战火不会烧到这里。
安达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分别的那一夜,他们并列坐在庭院中,清朗的夜空里可以看到明亮的月光淡淡洒在中庭,一抹云雾倏然掠过,带过一时的阴暗。安达稍稍测头,倚靠着黑泽的肩头,他带着一丝苦涩微笑着叹息道——
“也希望我们的这个时代,最终会有拨云见月的一日。”
“会的,”黑泽的声音沉稳地传来,带着不容动卝摇的坚信,他伸出手,握住安达的手,他们十指紧扣,径直看着那轮圆月,“我相信,我们的时代就是像如今夜空一样,虽然黑卝暗,但一直都有光卝明为我们指路。”
——“而这样的黑夜,终有一日,亦会迎来破晓。”
安达抬起头,看向黑泽——男人侧过眼看着他的眼中光华流转宛若黑夜中的宝石一样,他们相视一笑,黑泽稍稍俯身,轻轻地,轻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在那之前,我们都要怀着希望,等待着。”
——“等待着我们会一起并肩看到曙光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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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个时代的人都会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意识,但也许更多地支持著他们的意志的,则是那段不忍也无法割舍掉的感情。至少在Franz看来,他所认识的人们中,从来没有像安达这样充满了变故的人生。而在他至今以来所见过的人当中,也从来没有像安达那样能够坚忍如一的人。安达拥有著别具一格的见识,却因为那可恶的身份等级而无法施展,他拥有著自己所敬慕的人,却因为这实质上还没有完全开化的世道而不得不分隔千里。他敬佩安达的学识,勇气以及那股不愿放弃的坚持,却也同情他年轻重病,始终未能得偿所愿的命运。
享受惯了安逸生活,本以为自己只是做著文书拿著高额俸禄便可在东京一直这样观察著东洋文化的Franz发现原来自己彻头彻尾的错了。在那个本质上还没有被完全接纳的世界中,他所自已认为的,只不过是表面上的现象而已。他和那些身处高位的人们一样,看不到东京的平民的生活,看不到被这种世道所压卝迫的人的痛苦,更看不到被数百年以来潜移默化的思想深处的偏见。所以从那一日之后,Franz便开始尝试著以他的立场,以他的能力来为安达,也是为被这个世道所制的人来争斗。一封一封的建白书递交了上去,字里行间皆是对现今的身份阶卝级的制卝度的批判以及关於对西洋文化尚存的偏见的纠正。
虽然这种行为让他的友人多次劝阻过他,但是至少,他希望他也能够利卝用自己的能力来帮助他们一把,不为别的,只因他们的立场,其实不过大同小异。
明治三年,安达艰难地熬过了春夏,那个时候,西欧化的世论已经开始盛行,一本名叫《西国立志篇》的书籍的发行,里面将西洋对於有能力有品行的论点,将当时的世论由迷茫不定的动卝摇推向了“自助者天助也”的自强立志的方向。
Franz在那个时候会将西国立志篇一点一点地念给安达听,彼时安达虽然沉疴不起,但是对於世论越来越倾向於接受西方的发展而感到一阵希望,这也是当时,Franz能够唯一慰藉安达的东西。但是那个时候安达的心情却总是很低郁,他渐渐从抚卝摸那块怀表变得开始出神沈思,Franz那一日看著他沈默不语的模样,忽然意识到到,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微笑过了。
他不禁为此感到担忧,转而合上手中的书本,努力做出一丝鼓励的笑容,对安达直说,现今的世论变得如此快,西洋的事物也比以往更快速地进入到这个国卝家当中,也许他和优一所期待的时代,很快就会到来了。
——只不过,黑泽优一依旧没有一丝消息。
——也许……他真的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安达抬起眼睛看了看他,转而无奈地苦笑了一声,Franz看著他的目光逐渐黯然下来,过了很久,才缓缓地说道:
——“我是很想见到这样的一个时代。”
——“但是……”
彼时安达低下眼睛,缓缓而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有他的这个新的时代的到来,只是无望中的一丝慰藉罢了。
Franz顺著他的目光看向他的双卝腿,心里蓦地一沈,病痛逐渐侵蚀著他的身卝体,从急剧而来的头晕目眩开始,进而让他的四肢由麻痹感转为剧烈的疼痛,但那时至少他还可以动弹,而如今,也许这个病,已经让他失去了再次用双足行走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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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的初冬的某一日,安达忽然哭了,那是Franz第一次看到他哭得那麽痛苦。
彼时他带去了一条对於他来说应该是充满了希望的消息。那就是,结合著多方文人世论,以官方名义所组卝织的使节团从横滨出发,前往欧洲谈合,虽然是以改正条约为目的的出行,实则为了考察西欧现状,从而推行欧化。
而安达因为这条消息,却忽然泣不成声。
——他是因为不知道能否等到那一日而感到难过。这些年的漫长等待,终究盼来了一丝曙光,而现实却残酷地剥夺了他的希望,对於这种眼睁睁看著即将到来的期盼已久的时代,而自己却也许终究没有办法进入的感受,是比那漫长的等待还要绝望的。
Franz记得就连自己行医的朋友也曾经说过,像安达这样的病症能够熬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奇迹了,而时日渐长,他的病情也越来越加重,目前对於他来说,与其说是度日,倒不如说是熬著过的每一天。就连对医学一窍不通的Franz看著安达的模样,心里也很清楚,他的病情的确让他再难拖下去。他甚至不知道,命运能够让他等到现在,究竟是一种慈悲,还是一种残卝忍。
——而Franz多方拜托关系所找的优一,却依旧没有任何音讯。
那一日,他迈著无比沈重的脚步离开了长屋,已经是初冬的气候,走在长屋中间的道路上到处都可以闻到烧著秋天枯叶的气味,虽然之前Franz也曾经多次希望可以带安达离开那个阴暗潮卝湿的居所,但是安达却以不愿意再给他多添麻烦而婉拒。对於他来说,似乎长屋那里已经成为了他可以安静地想念优一唯一的地方,而如果搬到Franz的居所的话,也许会免不了与其他人讨论世论或是研究洋学的处境,而如今的安达,却只愿意居於一隅,静静地思念过去的时光。
Franz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冬天的空气带著一股清冽的味道,他抬起头,看向一片碧蓝澄澈的天空,忽然想起他曾经看著安达抚卝摸著怀表,问过这样一句话——
“优一先生对你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呢。”
“为了他,我什麽都不怕,”安达带著淡淡的微笑回答道,也许是这样的意念支持著他熬过了这麽长的时日,不仅是那病痛的侵蚀,更多的是对那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未来而感到迷惘无望的黑卝暗中,也许这块怀表就像优一本人一样,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给予他活下去的希望。
——哪怕他的身卝体的现状已经难以允许他再这样坚持下去。
“那你一定很喜欢他了?”
——话一出口,Franz就对自己的措辞有了些许懊恼,也许是他的学艺不精,在这个时候他却无意间将这个词脱口而出,至少他以为安达和优一之间只是纯粹的亲友关系,而并非能用到“喜欢”这个词可以来描述的。
“不,”安达沈思了些许,看著怀表,他忽然说道,“我想不是喜欢。”
随后,他的唇角挑卝起一丝笑意,如同暮春清风一般和暖的微笑,他带著一丝满足而又确切的语气缓缓地说道:
——“我爱慕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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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达始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大雪纷飞的某个冬天的午后,缠卝绵病榻已久的安达在漫长的等待中,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彼时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那个寒冷阴暗的长屋里,抚卝摸著那块怀表。
那个时候大雪持续了许多天,让Franz几乎以为整个东京都要被大雪给掩埋了。然而在大雪遮蔽了整片天空的前几日,安达曾经跟Franz说过,他想再看一眼外面的天空。Franz为他打开了房屋中正对玄关另一边的拉门,安达抬头看了一眼那片被灰白色的阴云遮蔽住的天空,沈默了些许,然后失望地让他关上了拉门。
——“本想再看看曾经和他也一同看过的这片天空,却不想最后望去一眼,只是一片灰暗。”
Franz很清楚地记得安达那个时候失望而又无可奈何的语气与神情,这个世界上也许除了出行横滨之外,他几乎没能如愿过。在他短暂的人生当中,占据了其中很大一部分的,便是等待与思念的时光。他等待著重逢,期盼著新的时代,又思念著他所爱慕的人,带着这样简单的愿望,却在终於盼到那一丝曙光的时候而带著悔恨与痛苦地离世。经过下田的富裕悠闲的生活,一直到后来横滨的文明开化,经历了富贵与变故,拥有过也失去过,最终在他离世的时候,身边却只有一块旧怀表。也许他本该在本家度过安逸悠闲的人生,但他却选择了这样一段多变的人生,而事过已久,到那个时候,Franz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安达从来没有为了选择了与优一出行并等待他那麽长的岁月而感到丝毫的后悔。
——他最后始终没有能够等到他们曾经共同祈愿过的那个新时代。
——那是明治五年,二月的事情。
——而短短的数月之后,旧幕臣便被全部赦免,以前对兰学或是洋学有了解的人,可以优先出仕,并会得到莫大的优待。
——Franz见到黑泽优一本人,也是在这年的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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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已经是暮夏,但是东京却还是那麽炎热。四处可以听见扰得卝人卝心里烦乱的蝉鸣,空气仿佛被热度给扭曲了一般,连带著人们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现在东京的大街上可以到处看见西式的马车,穿著洋装出行的人已经不再稀罕,就连那些曾经被指指点点的外国人在东京人眼里也不再感到那麽惊异。
那一日,他记得很清楚,难得的一个休假日,他在外出散步的时候,无意中又来到那个曾经造访过无数次的浅草御门,却在通向长屋的道路前止住了步伐,很显然,那一段回忆至今都给他留下了不愿回首的悲伤。正当他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看见远远的对面,一个徘徊在这条路上的高大的身影。
而当他走近那个穿著和式小袖站在渡河桥的前方沈思的俊美青年,并在对方开口询问他之前拿出了那块旧怀表的时候,他的表情有了极大的震动。
——Franz几乎要长叹一口气,但却不知是为了这捉弄人的命运还是为了那个在冬天孤零零地死去的青年。
——我终於找到了黑泽优一了,安达。
那个下午,他和黑泽优一坐在浅草御门的大街上,一处茶亭外的坐席上,喝著清苦的茶,Franz将他和安达认识的那几年的岁月的一点一滴都告诉了优一,安达没能实现的心愿,他所十分期待过的新时代,还有他希望过失望过也绝望过的漫长等待。优一的言行举止都是和安达十分相似的温和有礼,文质彬彬且喜怒不表於面上,但是在听到安达最后的那两年的生活时,他那平静如水的外表也开始有了很大的震动。Franz看著他紧紧卝握著茶杯的手几乎是在颤卝抖著的,就连他的笔挺的双肩也有了微微的颤卝动,他的头一直低著,额发遮住他的眼睛,让Franz很难看清楚他的表情,但是Franz却可以看见他抿得紧紧的嘴和因为咬牙而紧绷的脸颊。
Franz在那之后,并在附近的寺卝庙墓内下葬了他。Franz将他珍视的怀表收了起来,也许那个时候他还是怀著能够找到优一的期望,并希望至少自己可以终有一日将那个让他思念恋慕了多年的人带到他的墓前。
——而在他去世之后的一年半,他终於做到了。
Franz看著优一抚著墓碑许久,最终忍不住默声恸哭的样子时,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日,在Franz与优一在墓前分别开来的时候,Franz看著优一将那块旧怀表埋到了墓前,并捡了一把墓前的泥土,他从衣襟内拿出一张已经泛黄却保管得很好的纸,小心翼翼地包裹了起来。而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优一也已经不再年轻,他的黑发里能看到些许的白发,走近的话,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眼睛附近密密的细纹。优一最后向他再三道谢,之后便带著安达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缓缓转身离开。Franz看著他稍显佝偻的背影时,忽然感到这悲伤对他的打击,也许已经成了他人生中无法磨灭的一个悔恨。
Franz抬头看了眼天空,却看见那夕阳残留在西方天际边的最后一抹余晖,他倏然想起安达那一日失望的表情,蓦地感到一阵深沈的心痛。
——原来,安达的这一生,从来没有达成过任何心愿。
——命运给予了他们奇妙的相会和安逸的曾经,却终究残酷地没有给他们一个美满。
——真是作孽,让他们在这样一个命运里相见相识相知又相互思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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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十六年
在那之后,Franz在对兰学日渐冷淡下辞去了职位,迁居去了横滨,在那里的英学塾内教卝导一些初初接受西洋文化的学卝生。他一边感受著当年优一曾经和安达一起度过的时光,一边看著日渐兴盛的西洋产业。安达当年曾经对他预卝测过的事情都没有错,从使节团卝派遣开始,一直到如今的各种欧化政卝策为止,Franz看著安达曾经说过的话逐渐变成了现实,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替安达见证这个时代的到来一般,他一直都没有再回到长崎。
这一年东京发生了一件大事。
欧化政卝策的迅速推进当中,在原来的旧萨摩藩邸的地方,建起了一座豪华的西洋别馆,起名叫做“鹿鸣馆”,据说是为了让外国人见识到如今的日本也是为了和他们同等而吸收了他们的文明一般,在鹿鸣馆完工的那一天,就连已经辞职多年的Franz也接到了邀请,出席鹿鸣馆的建成晚会。
精美奢华的别馆拥有著西洋式独特的华丽设计,圆拱状的入口和精巧的平台,从入口处延伸开来的猩红色的地毯,指引著客人们走入富丽堂皇的大厅,四处都是明亮的灯光,将这栋别致的二层楼房照得通明瓦亮,描绘著花卉图案的墙壁前的高教桌上放置著各种艺术插花,大厅入口处宽敞的楼梯通向二楼歌舞升平的舞会大厅,就连Franz在踏入这个别馆的时候,也不免因为那极其奢侈富丽的装饰和豪华绚烂的景象感到赞叹。
而在大厅入口处,他却见到一个令他十分意外的人物。
——那是久违了多年的黑泽优一。
——他穿著一身笔挺的黑色燕尾服站在那里,他看起来比那个时候还要老去许多,现在已经可以很明显地看见他脸上的细纹,梳得十分齐整的头发已经鬓角霜白。Franz在入口处看见他立在通往舞会大厅的台阶前方,在每个客人走上台阶的时候,他都会微微一颔首鞠躬表示欢迎。他的脸上冷漠得几乎不带任何表情,但是他的礼数又周全得让人无法挑出来他的不是。
Franz走了过去,优一在看见他的时候行了一个大礼。这让Franz不得不停下脚步,微笑著点了点头,打了一声招呼。优一却没有和他寒暄太长时间,后面的客人接连到达,而且Franz也不知道该与他说什麽好,他们也只不过是像一个普通朋友一样问了好,随后Franz便踏上了长长的楼梯,却最终忍不住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回过头看了优一一眼。
——而他却看到,优一在与一对侯爵夫妇问过好后,趁著下一位客人还没入内的时候,从燕尾服的口袋中拿出一枚小小的护身符。没有普通护身符那麽多精致繁复的刺绣,但是那材质却一眼看上去就会感到是很好的绢布,护身符内似乎放著什麽东西一般,显得有些鼓鼓囊囊,他用那只戴著白手套的手缓缓地摩挲了一阵护身符,唇角微微上挑,淡淡地流露卝出一抹十分温柔又怀念的微笑。
——那个样子,像极了当年在长屋内抚卝摸著怀表时的安达的微笑。
Franz在那场宴会里,各个夫人千金之间的谈话中,才知道,如今的黑泽优一作为与当时的外务卿一起推动欧化的人,其功不可没。就连这座鹿鸣馆,也是他首先提议,后由外务卿一手策划所建的,作为欧化的一个新的政卝策,鹿鸣馆内将会夜夜笙歌,举办各种舞会。而这座建筑也成为了开启这个新时代的一个显著的象征。
——至此,旧都脱卝去旧貌,彻底转变为新都东京。
而作为一手推进了鹿鸣馆外交之一的黑泽优一却从来不与任何女士跳舞,更多人则是看见他在那柔卝软的沙发上端身正坐,执著一杯红酒浅斟慢饮,温文尔雅地与各种人对话,或者是看著觥筹交错的舞会沈思不语。Franz坐在附近的沙发椅上,忍不住瞥向优一,却发现优一执著玻璃杯慢条斯理地喝著红酒,另一只手却放在胸口前,似乎是握著里面的什麽东西似的。他的表情虽然依旧冷峻,但是那双眼睛里却偶尔会闪过一丝寂寞的光芒。
Franz忽然直觉到,也许那个护身符里放著的,正是安达留给优一的最后东西。
推进欧化也好,建立鹿鸣馆也罢,安达对於新时代的最后一点期待,他没能盼到的东西,最终由优一为他开启且完成。而他没能等待到的人,如今带著对他的思念,努力地,替没能看到这个世界的他而活了下来。
——前半生你等我了那麽久,这后半生换我来等你。
Franz蓦地感到鼻尖一酸,他忽然止不住地在心底深深地祈愿著。
——如果有来生,如果他们还能有缘再见再相识。
——请千万千万,给他们一个圆卝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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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