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祀圣

1、下辈子

　　我要死了。
　　就在今天。
　　就在现在。

　　陈大从来没有像这样深切地意识到这点。
　　说实话，从成为守关的小卒开始，死亡这个结局早就已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了，偶尔和同乡吹水的时候，也被他当做笑料胡扯。几个人嘻嘻哈哈，都以为最糟糕的结局不会降临。

　　人永远不知道云将去的方向。
　　一个月，天就变了。

　　之前安分了好久的金兵，突然就攻城了。悍不畏死，势如破竹。
　　陈大偷偷听到那个老秀才嘴碎，说朝廷要放弃他们这个关隘，说是有什么军事要塞危急了。
　　陈大听不太懂，但是心底也隐隐有了预感，这回也许要栽。

　　没事，他安慰自己。
　　大不了人头落地，不过碗口大疤。

　　就像梦里，下辈子再投个好人家。
　　可是，梦终究是梦。
　　以前他这么说，现在，死亡真的来了，他还这么想。

　　只是心情完全不同了。
　　梦终究是梦，真实的死亡，和梦里的完全不一样。
　　梦里的死亡，那种虚幻的疼痛，曾经给他以解脱的错觉。

　　但是，现在他躺在地上，看见周围粉尘飞扬，只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的血应该在流，那块地方只是钝钝的，然而他的力气却慢慢随着血流尽了，也许这时已经渗进土地了。

　　要死了。
　　陈大忽然觉得时间无限长。他重又想起家里那片田地，想起告别的母亲，想起曾与他嬉戏的姑娘，想起过去的贫穷生活。那是他留恋的人世种种。
　　他想起那次百夫长喝高了，操着一口方言，把他们痛骂一通。又想起了，前阵子丢了几个铜钱。很奇怪，明明是让他感到烦躁的琐碎小事。这时候却都一股脑地涌进他的脑子里了。

　　原来人死前真的会走马观花。

　　远处是金兵的号角声，他的军队已经节节败退，分崩离析。
　　兵败如山倒，他想起那个书生的声音，恍惚还看见书生拍案的愤愤。

　　号鼓声音一下子变得非常响，战马的嘶鸣声混进风声，一股脑灌进他的耳朵了。

　　他想起他家曾接济过的那个穷和尚。他想起和尚高深莫测的眼睛和佝偻而瘦缩的背。
　　和尚临走前对他说，你下辈子一定能投个好人家。他不说话，只是傻笑。

　　但是。
　　真的有轮回吗？真的有阎王爷？真的有下辈子？
　　下辈子我还是我吗？

　　也许他还有下辈子。可是陈大永远没有下辈子了。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一个像他一样叫陈大的了。

　　他想去挪动自己的手指，想起码在死前再抹一把脸。想最后用陈大的身份看看这世界。
　　这个生不由己，死不由己的世界。

　　可是很快，疲倦打倒了他。
　　视力所及的最后，他所拥有的最后，马蹄声已经远去，金石碰撞的声音再不响起。

　　战争暂告一段落。
　　生命暂告一段落。
　　世界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