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电本无心》侠之生

3、下部

　　主人似乎放弃了反抗，轻轻颤抖着，哆嗦的嘴唇吐出“不要”两个字，向我的方向看了看，缓缓地闭上了眼。一滴眼泪流过他的眼角，浸湿了柔软的黑发，洇透了蓝色的床单，仿佛淹没了我的心。

　　正当我无计可施之时，陌生人扑到主人身上，不小心带到了电脑桌，说时迟那时快，我抓住时机抡起一个音箱，用尽全身力气向他的后脑勺砸去。呼——幸好砸中了，陌生人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主人慢慢地把自己挪了出来，好不容易得到自由，大口地喘着气。

　　他推了推陌生人，又把手放在他鼻子下比了一下，拨了个电话，然后缓缓地找出外衣换上。依我看，主人肯定吓得不轻，走向衣柜的时候还有点站不稳，穿衣服的时间比每次都长。不过我想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主人那么顽强，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

　　很快，就有人来把陌生人抬走，主人也跟着走了，当天很晚时候才回来。他似乎非常累，竟然没换衣服就一屁股坐在床上，却是微笑着的。他定定地看着我，说：“搞定了。”搞定就好，我松了口气，不过还是想多知道一点情况。

　　正苦于没法开口询问，主人却好像听得懂我的心事，接着说了下去：“就算……我也不可能回头，我也是有尊严的，对不对？”这句话我当然大大赞同，我的主人是最棒的。他的笑容越发明显，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显示器，诚恳地说：“现在他都明白了。谢谢你啊，老婆。”这句话一直铭记在我心里，这个动作融进了我的生命，这个笑容我永远不能忘。

　　某个乌鸦嘴说“幸福总是短暂的”，慢慢的，我也体会到了这一点。转眼之间，我到了三岁，暗自悲哀着年华老去。这个年龄对于电脑来说只能证明一件事——我所有的配件都超过了保修期。

　　对于主人的新游戏，我只能勉力而为，看着越来越长的等待时间，主人还是像往常一样感叹：“好慢呀，这个笨蛋！”
　　三年前我还不服气，可这三年的时光中，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笨蛋了。虽然主人没说嫌弃，我渐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时不时地发烧。

　　那天，主人正在和某个游戏中的怪物对决，我的CPU却越来越闷热，热得喘不上气。朦胧中，忽然听见主人懊恼地捶了下桌子，虽然不重，也足以提醒我，出于过热保护，我已经自动关机了。对不起，主人，我以为自己还能撑一会，没有来得及提醒你存盘。主人伸手摸了摸机箱，带给我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清凉感觉，原来我已经烧得这么严重。

　　主人歪着头想了一下，说：“是夏天到了么？”
　　第二天，主人带回一台电扇专门对着我吹，即使自己大汗淋漓也是如此，还经常祈求似的说：“太热了就吱一声，老婆你千万别死机哦。”这是什么话啊，我又不是耗子，干吗要吱吱地叫。

　　随着气温的升高，我的情况越来越不妙，虽然有风扇吹着，还是不小心又死了两次。那之后，主人每次开电脑之前都打开空调，调到很低的温度，我知道那不是为他自己，是为我。有时候我会为自己开脱，说主人上了一天班这么辛苦，回到家应该凉快一会；有时候则会担心，他这么折腾，会不会得空调病呢？

　　我之所以有时间胡思乱想，是因为主人再也不打游戏了，CPU的利用率明显降低。他泡在网上看了整整两周的硬件资讯，说要给我换个散热器。散热器很快到达，一块来的还有一台新电脑。我抽搐了一下，却不能欺骗自己的眼睛，一台崭新的电脑，就像从前的我，纯洁得有如白纸。

　　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既然新的已经来了，我还怎么能留下。主人把我的硬盘挂在新电脑上，拷走了所有东西，却不知道还有一份没法复制的，是我的心意。旧的散热器被拆下，换上了崭新的，可我没有一点心思去高兴，沉甸甸的都是离愁别绪。

　　主人把我的硬盘原样插好，蹲在主机后边接好线，坐到了平常的位子上，按下了我的开机键。这一按，和从前的一千多个日子一样，然而我清楚地知道不一样——这是最后一次。我已经失去了电脑桌下的位置，很快，就会失去我的主人了。

　　最后一次面对面的机会，我望着主人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偷偷在心底默念：主人，我爱你，可是我不敢说，我只怕说了，你会难过。既然我们注定要分别，我不怕离开，我知道我走后，还会有另一台电脑，像我一样爱你。这些话，我构思了很长时间，只是他永远不会听到。

　　主人删去了我身上的大部分内容，只留下了他自己的照片。删除帐号“伦”的时候，他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都忘记还有这个。”紧接着，他翻到了照片文件夹，删掉了一个设过3层密码的压缩文件，嘴里说着“都结束了”。那个奇怪的文件里压了一些文档，也有一些照片，但是连我都不知道内容，不是我的运算能力解不开，只是我很想尊重主人的秘密。

　　告别之后是打包装箱，我依依不舍地看了主人最后一眼，从此陷入黑暗。不知道我坐了多久车，晃得昏昏沉沉，内存和显卡都快晃松了才停下。有人剪开胶带，有人打开纸箱，有人把我拎出来，那双手无比熟悉，赫然是我的主人。我疑惑地想：我只是一台过时的电脑而已，好像还不具有做梦功能吧。

　　一个老太太出现在我身边，笑眯眯地说：“这电脑还挺有个性嘛……用你们的话说，就叫‘酷’是吧？”诧异之后，我无比激动，因为我一眼就认出，这个人是主人的母亲，后边还有一个老头，也挺眼熟。

　　呵呵，老婆婆，您应该注意点，看看，笑得假牙都露出来了。我当然很酷，我的每一个配件都是主人亲自挑选的，虽说明日黄花蝶也愁，从前可花了主人三个月的工资呢。即使我现在的价值连他一周的工资都抵不上，好汉提起当年勇来，毕竟是曾经的高端啊。

　　主人迅速地把我的线接好，一台外观依然鲜亮的完整电脑出现在老两口面前。主人的手指又一次按下了开机键，带来触电般的美好感觉，我欢快地“嘀”一声，运行起来，兴奋之情无以言表。

　　在这个无比美好的时刻，老太太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说了一句特别囧的话：“这电脑没毛病吧？”
　　得，您侮辱我不要紧，好歹是你儿子的一片孝心，何必这么说。主人赶紧回答：“没毛病，好使着呢。”

　　“没坏干吗买新的呀？”老太太疑惑地问。
　　“没坏就不能买新的么？您也不会等衣服都穿破了再买吧。”主人笑得灿烂，“就是慢点，给你们用没问题的。”虽然我很高兴，没被卖给傻大个之流，但是这个比方也——咳咳，俗话说妻子如衣服，难道是这个意思么？不对，我才不是女电脑！

　　主人在家里住了好些日子，教老头和老太太用电脑，到最后，老头就会连连看，老太太就会空当接龙，照样玩得不亦乐乎。再后来老太太做了一罐“温暖牌咸菜”，主人拿出了旅行包，塞得鼓鼓囊囊，很明显，他的假期要结束了。
　　我望着主人的背影，还没来得及伤感，他就窜了回来，正儿八经地跟我说：“帮我陪着我爸妈哦！”没问题，我是主人的老婆，替主人尽点孝道还不是应该的么！

　　于是，事情就像现在这样啦，连连看和空当接龙占用的系统资源微不足道，足够我组织语言，写下这个故事。只要我及时毁尸灭迹，瞒过好几个月回来一次主人就可以，至于老头和老太太，分明连什么是病毒库都不知道。

　　最后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就在刚才，我正愤慨于连连看这种无聊游戏对不起我的智慧时，电话铃响了，老头顺手按下免提，“喂”了一声。电话那头的声音让人魂牵梦绕，分明是我的主人，我立刻打起精神，一字不漏地听着。（即使我住在老头老太家里，真正的主人永远只有一个！）

　　主人问候了父母，报喜不报忧地说了点近况，最后来了一句：“爸，你玩游戏呢吧？”
　　“呃，是啊。”老头笑起来。
　　“您玩一会就歇一会，电脑这东西也怕热，不能长期开着。”
　　“行……”

　　后边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见，如果我会哭的话，一定是热泪盈眶了。我的主人，亲爱的主人，我怕热的事，难为你还记得……没关系了，自打换上新散热器，我就焕发了青春，运行再久也不怕。主人，你在遥远的地方，没有我的地方，一定要记得保重，多出去锻炼一下身体，少熬点夜，遇到坏人才不会吃亏啊！

　　唉，主人这家伙，总是让人担心。啊，什么？你觉得我不应该说“担心”？你说我根本没有心？没错，我只有电阻电容电感集成电路，哪有什么心。不过这些话还不都是从人类那里学来的，你们嘴里说着“心想”，却明明知道是“脑”在思考问题，语言习惯罢了。所以——即使我没有“心”，用“脑”来思念主人也可以这样措辞。你还敢说我没有脑？才怪，我浑身上下哪里不是洋溢着“脑”的气质，我可是一台货真价实的“电脑”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