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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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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冬天,他骑着马踏进长安的时候忽然觉得似乎,这样一座历代的都城也是会冬眠的。
马儿缓缓地前行,平静的目光有些随意地打量着这儿的一草一木。静。静到你可以忽略到一切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甚至想象得出这巨人睡眠时意识中的东西。
风起。冬季雨后的冷冽容不得人半点的马虎。不自觉地,手向衣袖里缩了缩。然后听得一个突兀的声音从身侧响起,“肇仁啊,这身子骨你得爱惜着点儿~唐王的大事还要靠你多多费心呢!”裴寂的声音。眼尖的家伙!
轻轻一笑,“刘某自会尽力,倒是长史大人到时不要拖唐王的后腿才是。”
“哎呦老弟!这做哥哥的也是关心你……”伸手去捉他的衣袖,“裴某承认学识不及你,可你这样也太伤吾心啦~”嘴上说着手里也没停。他知道刘文静素有洁癖,莫说是他裴寂的手,就是天子的他也未必觉得多干净。自己,不过是借此捉弄一下老友罢了。
果不其然,不及躲闪,刘文静狠狠瞪了他一眼,□□的马便又先行了一步。裴寂笑得很和蔼,他什么都不会往心里去。身后的随从仍旧不远不进的跟着,有人的视线不小心撞上那笑容,竟有了寂寒之至的冬天不太冷的错觉。这比起同是晋阳主谋的刘文静的冷笑,好了真是太多。
冷风自衣袖钻入,传递着季节更替的讯息。如此告知,似乎也在预言着早已定格的东西。空气里渗着淡淡的悲壮,仿佛在深夜的迷阵中,唯一一条可以通往未来之路的大门就那么借着惨淡的星光晃啊晃的,让人渴望,却踟蹰。
长安,刘文静没来过。十几年前在关中地漫无目的的游逛时似是刻意避开了隋都。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不知该用怎样的心绪去仰视这样一个结束了南北朝一百六十多年的动荡终于形成了大致一统的王朝。而骨子里带着傲气的人,又该怎样虔诚的匍匐在这样一个王朝脚下?
几十年后的今天他们可以大笑着对这天下道,“那其实也不过如此。梦境炫彩夺目,终究是,给人做了嫁衣罢!”然后饮尽一杯酒,与那几个年轻的统帅一起,分享着肆意驰骋及带着血腥的霸业带来的快意。然而那酒,也并不及嗅起来容易醉人。
裴寂替刘文静新添上一杯,十几年的花雕——与不久前在晋阳一样,裴寂那儿总有好酒,而晋阳宫本身也是极致的皇家园林。他是晋阳宫宫监,那皇帝八竿子打不着影儿,他们爱怎么玩怎么玩谁管得着。
只是换了个地儿而已。现在的裴府是唐王钦赐的宅子,不是新建,却有着与皇家相似的雍容华美。对酌的,也还是那两个人。
指尖拨弄着瓷杯,酽酽金波含了天上初晴如钩的月影儿,溢出清冷的容颜。
——卑贫至极,又逢战乱,何处可安身。
——仕途如此,时局可知。我二人彼此投合,又何必为卑贱发愁?
没法否认,说这话的那个时候,刘文静的血是热的。
放下手中的杯,放松的靠在躺椅背上,轻轻闭了眼。
一杯杯开怀畅饮的裴寂抬头看了看他,道是他刚回来,刚胜了屈突通,疲惫在所难免。平心说,他替他高兴。
“累了的话先去休息吧,莫等明天让劳累加上宿醉着凉变出一场病来~”
刘文静笑道,“身为武将,刘某还不至于脆弱到这个地步。”说罢支起身体,饮尽杯中之物并为二人斟上。
微微一笑,裴寂想起最早在晋阳宫拼酒的时候,常常会稀里糊涂的喝一夜,谁也不知道谁什么时候醉的,第二日刘文静回去当他的县令,自己则窝在床上补眠。后来为了试探对方的酒量开始不约而同的装醉,总是装得甚为默契。再后来,在真的成了朋友之后便不再掩饰什么。那时候裴寂才开始发现,在这个生灵二度涂炭的年代,这个素来以清廉著称的县令,似乎并不那么甘愿这样无力的做一方父母。
那时他开始给他讲一些以刘文静的身份不可能知道的故事。肇仁听着,总是不发一语。
几杯酒下肚,某个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隋室之灭指日可待矣。呵~这等短命的王朝之前有了一个秦,之后就不会再有了!你知道为什么?此二朝的狂热与灿烂必将是后人之鉴啊!”
刘文静重新躺下,胸口隐隐发闷。
那厢言论继续响着,“效仿秦汉,我等便是韩信便是萧何。往日的贫苦,这般也算不上什么……坦白说,肇仁,你曾想过会有一天名垂青史么?”
有风迎面拂来,新月微弱的光茫穿过斑驳的枝影,轻轻覆着那白色的灵魂。
名垂青史……么?
“也许,不曾吧。不然,刘某怎会如此不思进取地做上十余年的县令~”
“你呀!跟我也不说实话!”裴寂哼道,“你那是心里早有打算!蹇叔那伙子人的心思我还是知道的!”你,欺负我不知道吗~|||没有大成的胜算,决不出山。
“呵~呵呵呵……”
“咦?你笑什么?”
“唉~难怪……难怪李渊跟你比跟我亲……你知不知道裴寂,你刚才好可爱!”
……
一觉醒来仍旧是清冷的夜,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了。
略一抬手,发觉身上多了条毯子,一旁的裴寂伏在石桌上睡着了,也不知喝了多少。这家伙,还怕自己着凉。起身,将毯子披在这人肩上。
他记得,在自己睡着之前这人一直在说,一点儿没停口。大都,是说这短短的几十年大隋的好。呵~长安城都打下来了,怎么难过起来了?他们,已经老的承受不住这样的动荡了么?
自然地,抬起眼,碧落当空的碎云宛如泼墨的梅花,凌乱而随性地飘荡着。房檐仍旧有水滴落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尤为明显,一下一下响得让人无法安宁。
刘文静从来不是有远大抱负的人,也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只是…很相信自己的能力罢了。他记得好多年前有人说过,“也许你也该来长安,入朝为官的话,官职若下三品,怕真就是大材小用了……”他抬起头疑惑地看他,那人笑笑,“当然不是我恭维,而是想得出以运河通南北这样办法的人,定不会是庸才!”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天,大约也是这么个冷寂萧条的季节,只是没有下雨。
枯枝在火光与凉风中噼里啪啦作响。有光照在二人的脸上,同样是俊美的面孔,一个冷淡超俗,一个温文却不失英气。
那一天,他们都是迷途的旅人,露宿荒野,萍水相逢。
好多年过去后,刘文静仍旧没法解释生命中有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他却仍旧将那个瞬间珍藏得那么小心。明明是,那之前,之后,他们都不会有任何交集的,他甚至连那个人的真正名字都不知道。
不久后,晋王被封了太子,后来就是大业。想不到的,是杨广居然开凿了大运河。这一年他去参加科考,得了晋阳县令之职,接下来便是十多年的止步不前。也许是官场太黑暗,也许是自己太懒,再或者是像裴寂所说的,他在学蹇叔……谁知道呢~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呵呵~
只是最好笑的远不止如此。
他从来没觉得他会记住那日火光后淡淡的笑脸,正如他没指望过能在有生之年见杨广一面。然而就在出兵长安的前一天,在晋阳宫,他看到了某个人的画像……
身后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他说这是杨广,做晋王时战功赫赫当上皇帝后却屡战屡败的杨广;这样还不止,他还玩心大起,谁不知修运河就是为方便他游江都……最终还是会毁在自己手里的,怪不得别人。
……“他就是杨广呵~ 好一副帝王相。。。”
“喂,人不可貌相啊~~!”李世民道,“咦?刘先生见过他?”
摇摇头,扯出一丝浅笑。
已经是死去的人,见过怎样,没见过又怎样……
转眼似乎仍是那个干冷的冬夜,有个人说,“我用手里的柴,换你一半儿火怎么样?”来人干净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孩子气,一眼看上去像是大户人家里跑出来玩的公子哥,但第二眼就会发现这个人不凡的气度。轻轻笑了下道,“坐吧,这火本来就不是我的。”
刘文静不是话多的人,但若遇到真正谈得来的也不会吝惜那几个字儿。两个人天南地北的聊了好多,但说到自己,只是说了个名字。来历身世那人不说,刘文静也不会问。他说我叫杨进;他说我叫肇仁。
世上能入刘文静眼的人本来就不多,好容易遇到一个,便不由多打量了几眼——传神的眼,英挺的眉……每一处都与画像中的一般无二。
进便是晋,杨进便是晋王,晋王便是杨广……
呵~不过是一场玩笑而已。
手往前一递,借着蜡烛微弱的火焰,画纸“呼”的一下燃了起来。
李世民急道,“刘先生你这是……”
“烧了它!”松了手。不知哪里的风吹来,灰烬散了一地。刘文静冷冷地道,“亡国之君岂是我们该效仿的。要留画像,刘邦,司马懿,哪个不好~?~~”
李世民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半晌,忽然笑出声来。
……
至暗至冷没过黎明前的时刻。乌云散尽,渺远的天际露出点点寒星。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冷,就好像,这本就是属于他的温度。
他要这功名,虽然他从没稀罕过。
李家的千秋霸业背后又会有多少灵魂就此沉寂,又会有多少呼吸脆弱到干涸,他都不去理会,也,没那个力气。
他只要知道,他是蹇叔,他有足够的能耐和自信,所以他来了。
这个长安,刘文静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
后来的事实是,他真的没有白来。然而谁都无法预知,不久后,他竟成了大唐的第一个玩笑,就像生命中难得的留恋一样。
他也不知道,那年冬天,是杨广唯一一次独自跑出去玩。那个人干净无害的一面,也再没人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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