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对照》吴绛

1、第 1 章

　　论到从起初原有的生命之道，就是我们所听见，所看见，亲眼看过，亲手摸过的。

　　《圣经。约翰一书。》

　　时隔七年，我再次来到这个城市。

　　从睡梦中醒来，巨大的耳鸣声仍冲击着迟钝的大脑。把遮光板拉起。是一片白色的云海，海潮静止，却仿佛涌动，隐藏着巨大的悲鸣。感觉光线刺眼，所见之处，尽是庞大的云层，似沉睡中的巨兽。天边有月球大半的身影，浅浅印刻。日光依旧照耀。

　　还未完全从睡眠中清醒过来的大脑，模模糊糊地记起这个景象。似是旧电影，零星的片段，几乎遗忘，心中却有朦胧的印象。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遍布全身，流经每个血管。霎时的，巨大的悲悯涌上来，牙齿发出格格的声音。被自己的记忆所打倒。打倒在地，没有爬起来的力气。

　　哄隆声冲击着耳膜。用双手捂住眼睛，等了半天，依旧未有眼泪落下。在这干燥的密封仓内，皮肤发干。手是凉的，一直冰到指尖。忽然间发现自己在颤抖。呼吸沉重而急促。

　　邻座的老人歪着头靠在椅背，熟睡着。满脸纵横的沟壑，一条条地爬着。是凭借自己毅力度过生命大半路程的人。无论他的前半生成功与否，无论他是否获得一份珍重永久的感情，他是成功的。任何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都是一场洗礼。步入暮年，才会看到沉稳的光芒。是给隐忍一生的回报。

　　这架现代科技产下的庞然大物，排除物质的客观，亦似一轮渡船。在白得刺眼的海面上行进，载着人们去往对岸。渺茫的天地，时空的转换。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在那里。随着岁月的流逝，不会被磨损覆盖。

　　仍旧是盲目地拉着行李走着，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和事。苏不知是何时出现在我的身边，轻拍我的肩膀，说，小恩，我在这里。

　　她仍旧是用童年的语调称呼我。即使我已经长大，成为一个淡漠的女子。我说，北方好热。她点点头说，是的。然后接过我的行李，走在前面。

　　我与苏，五年没有见面。再次见面时，亦没有问候寒暄。毕竟，我们认识二十年，一些事，不需过多的言语。她已经长成妩媚的女子，长发飘逸，化着精致的妆容。比五年前，又成熟了许多。

　　打电话给苏，是在两个月前。我说，我要过来。她说，好。

　　没有问我多余的话。她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她一直都知道。

　　房子是苏租下的。简单的家具，亦是她布置的。一点一滴，都符合我的心意。她一直都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并不多说，只是默默地替我打点好一切。

　　打开空调，她倒了一杯冰水给我，说你歇一歇，然后去洗澡，天太热。

　　她说，我回公司了。

　　我说，好。

　　老式的空调挂机发出微微的操作声。我坐在地板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那杯冰水。

　　杯子的外壁，水珠滴落下来。

　　我的日子平淡得像一杯清水。

　　刚下飞机的时候，曾因为内心的恐惧，几乎立刻买回程的机票逃跑。

　　慌乱中，看见那位老人，从裤子口袋中拿出手机，用苍老干涸的手，缓慢地按着手机键。神色严肃，似在做一件庄重的事情。

　　机场人声嘈杂。空间时间混乱。我记起那双同样苍老的手。

　　浑浊的眼眸。发皱干燥的皮肤。大颗大颗的老年斑。瘦，非常瘦，骨头突起，筋脉亦暴露在外。终日躺在床上，插着氧气，无法言语。

　　他在人生的最后几天，说不出话来。看到我回去，竟欣喜地发出微弱的声音。手指颤抖，艰难地抬起，欲握住我的手。

　　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偷偷地把被母亲关在家中的我带出去，用车载着去公园。阳光透过香樟树的枝叶，流水一般地撒下来。江南小城开的第一家KFC，他亦带我去。看我吃。我不爱吃的土豆泥，推到他的面前。

　　你在那里过得开心吗？他的喉管发出浑浊的声音。我听了半天，才明白他的言语。

　　开心。很开心。

　　他感到欣慰。喘了几口气，无力再说其他的话。

　　谁知道，这竟是他的遗言。他在我回家的第二天离去。走得很安详。一切符合自然的规律。

　　若是老到那个年龄。生命还剩下什么。

　　他在人生的最后一段路途上，失去了存活的力量。靠氧气瓶呼吸。插尿管。生理上的弱点被极大地暴露，展现在陌生的医生护士面前。

　　还剩下什么。

　　回忆。

　　母亲告诉我，他在病床上，一直在回忆。回忆里，他仍是那个穿长袍戴围巾的少爷，带着书童去见一个姑娘。对不起。对不起她。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她。他念叨着。

　　那个早逝的姚家小姐，死时还不到30岁。他必定一生都记得。他没有再婚。一个人，度过人生剩下的那五十多年的光阴。

　　被消损。回忆。被回忆消损。

　　无论是一点一滴地透入，腐蚀着筋骨。还是剧烈地被打倒，无力还击。

　　终究是要一个人承担。不是现在。就是老到临死时，最后的喘息。

　　再逃避，也是无力。

　　我把日子荒废在睡眠上。裹上被子，睡得混天昏地。窗帘终日拉着，没有阳光射入，空调冷气打得很低。

　　设置好闹钟。按时醒过来，用清水吞服各色的药片。用以延续腐朽的□□生命。

　　苏会给我带来食物。放在我床头柜上，然后离开。她去见他的男友，每天和他一起吃晚饭。

　　我在朦朦胧胧中吃掉那份食物，然后倒头继续睡。不刷牙。不洗脸。不洗澡。只是睡。

　　直到某日，我在浑浑噩噩的梦中看到她。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是她。是她。

　　猛然间醒过来。头剧烈疼痛。伸在被子外的手冻得僵硬。

　　起床。洗漱。对着镜子，用黄杨木梳梳理头发。

　　在厕所，看见从自己体内涌出的大量鲜血。面无表情地用水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