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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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洵安二月龙头节,诸事顺,宜耕种,宜祈福,宜放生。
入耳是诵经声靡靡,鼻间是喷香的斋饭,添香油的员外肚子浑圆,结伴的小娘子俏丽非常,瑞雪丰年生意好,功德池里头鱼儿鳞集仰游,池小而鱼满,清洁莲池的小僧满头是汗,忙着处理气弱的鲤鱼,翻肚的鱼儿顺着暗渠到河岸。
岸那头,却有争抢死鱼之人,是饥了不知几日的乞汉,没顾得抹去附着鱼身的污垢,三两下便咽进肚子,临了似意犹未尽地吮吸腌臜的手指,眼里盛满意犹未尽,又捧污水喝了两抔。他们同淤泥一般腐朽,在此地每个角落附着。原本是闹时疫来的饥民,府衙扣着消息,又有官兵看守,命令他们在土坡的那头挖了大坑,病死的饿死的囫囵扔在里头,已圈禁了两三月。当稀水粥不再供给,几百流民便成了十几乞丐,已然不成气候。县太爷撤了人手,赏他们得以躲进巷头阴暗处苟活。
集市街旁有一稚童,见着不过三四岁,背靠青苔卧坐于地,逢人便叫喊:“天下危矣!”弄得百姓尽数避让,直呼晦气,好生吉祥的日子里遇见个小疯乞丐。
什么个没娘养的丧气东西,成日里唱衰!每每路人经过稚童皆心有不满。活该成了乞丐,呸!
接连两天那乞丐都在那,路人知他是个不讨喜的,今日连靠近的人更不多了。
“这小娃不得饿死?”
“莫管,我听人说那就是个丧门星,这得是克死了全家才做乞丐的。”
“我家二柱说他不是这头的小孩,是个野孩子。”
“我倒觉着是他娘偷人生的,给家里汉子瞧出来了……”
“早点死了也好……”
近日事多,仇妱雪总算完成了阁内派发的秘密任务,又在墨银榜接了暗杀令,路过此处实属巧合,她篮底的短刃没有擦拭,其上血迹未干,余下都被深沉的布料饮去。仇妱雪自信万无一失,便又迅速改换容颜穿过三两巷道。不到半刻就察觉了前方有些喧闹。
仇妱雪是江湖中人,习完武后更是耳聪目明,十步之内,妇人劳作声、商贾贩卖叫喊声、抬轿人脚步声等等,只要凝神皆可听得一清二楚。她听清了那些碎嘴的婆子说的话,也听清了那个被指指点点的稚童对经过他的每个行人都说了一句天下危矣。
如此的稚童能知晓什么?他应行可怜,说吉祥话,行人多多少少会给上几个钱,可这……实在不像是有人教唆的……仇妱雪心道自己刚完成回京前的最后一个任务,难得片刻空闲,不如上前瞧瞧打发打发时间。
“哎,疯小子,”她从稚童身旁经过,问:“怎个一直神叨叨的,你懂什么天下便喊天下危矣?”
“天下,便是、百姓居所,子民处天下、而觉、风动云涌,天下何谓不危矣?”
这小子倒是有几分聪敏,仇妱雪轻笑一声,问:“好小子,此为自己体悟还是他人授之?”
稚童拍了拍衣袖掸去浮尘,似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蓬头垢面看不清颜色,声音僵硬缓慢:“我、饿死于此了,没功夫、应答。”
一旁大娘啐了一声,像是这个问答不是第一次听了。周围也没有人好奇来瞧。
仇妱雪注视着他,目光闪动。看那一身无法蔽体的粗麻衣服脏兮兮的,露出几块淤紫皮肤。真是难得她善心大发。要知道刚才她才杀了一个人。
如今虽已入春,但于北天气着实算不上暖和。衣不蔽体,伤口又未见处理,索性无甚蚊蝇,不然叫人退避三舍。虽是要饭的乞丐,用自己的尊严向别人祈求一口粮,那也得有人给才行。
如今风餐露宿,让一个这般的小子如何讨生活?
妇人秀眉压低,从布盖着的竹篮里掏出几枚铜币。“拿去买吃食罢。”
铜板进入破碗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小乞丐没去拿破碗里的铜币,只是忽而撕裂的大笑了几声,笑得东倒西歪,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细听才知是:“麻烦、缠身,你要、麻烦缠身!”
今日是浴佛祭,热闹的大节日,哪怕在这样的陋巷行人也算多。她布施动作行人不会注意,商铺不会注意,却瞒不住伺机而动的乞丐。乞丐是身体不全,伢人都瞧不上的贱\货,除去乞讨只剩死路一条的人。有点本事的乞丐都去混丐帮了,余下这些面对凌驾于自己身份的人连愤怒都不敢,而对待与自己类同的存在时拳脚相加。常言是道天高皇帝远。
仇妱雪是个能以小见大的,立马思明其中门道,只先作泼辣状同稚童道:“我给你赏,你不说些吉祥话,还念我麻烦缠身,小子心眼忒坏!”
又迅速朝人群道:“看什么看啊,再看就戳瞎你的眼睛!”
妇人声若破锣,双眼瞪若铜铃,实在像个膀大腰圆的农妇,能给人搂地上嗷嗷叫起不来。那些乞丐见她盯到自个儿,立刻便给吓的目光躲闪,不敢再瞧。
原本身边的行人也吓得绕道而走。
这哪里是农家泼妇,活像个吃人的罗刹。
见旁人不敢嚼舌了,妇人才咳两声,松快了自己的嗓音。嘴里叨一句:“没得人同抢了。”
稚童没有哭闹,藏在乱蓬蓬头发下眼睛一直盯着她。
两个铜板不够?
感知那股视线就这样木木愣愣地盯她,也再不有动作,仇妱雪心下莫名,不由仔细打量稚童。
透过零碎的布条,仇妱雪这才看见稚童的左腿腿骨扭曲弯折着。虽只粗略瞥见,但她想这伤是给人拿石头敲折的。此处是巷口显眼的集市道边,若非稚童神神叨叨,今日该有十几铜板的施银。啊,一个稚童和破碗,是了,仇妱雪可不相信这个乞讨的好位置能给个残腿娃娃自己占去。
这帮杂碎这种银钱都敢赚,乌烟瘴气,真是毫无下限!
仇妱雪心里立刻烧起火来,心里直骂,又觉这稚童和她有几分善缘,于是伸手把那两枚铜板从旧碗里拿出。
“在这等我。”分明是英气悦耳的女子声音,同方才那妇人声音截然不同。
稚童始终没应声,只目光追随仇妱雪,僵硬了很久才收回视线。
骄阳侵染稚童曲着的腿弯,橘金色带着一丝难耐的刺眼。
污手无意识地扣着了自己的膝盖,紫色的伤口彻底坏死,没有知觉。
那人……“大概走了吧。”稚童咕哝了两句。
等吧,等到天彻底暗下,那些藏在巷中的蛇虫便要来吞吃了他。
有风吹过,树叶簌簌,比脚步声先到来的是一阵肉香。
“瞧瞧,肉包子。”仇妱雪背对着余辉走来,扬了扬手中散着热气的雪白的包子。时下此处卖的包子皮厚肉少,但油滋滋的别有一番风味。
集市到了散场时候,仇妱雪拐了两条街才看见一家做生意的包子铺,刚巧人家要歇业,仇妱雪加了几枚铜板才叫店家多蒸了一屉。她扮作不会功法内力的普通妇人,自然不能运轻功赶路,是故走慢了些。
稚童的身躯一动不动,鼻翼翕动的声响不断,像小狗儿。仇妱雪瞧着稚童这反应颇可爱,牵了一下唇角,却也没露出一个笑弧度。
他可能是太久没有接收到这样的善意了。事已至此,仇妱雪早对那番天下论已经没了深究想法,只希望小子吃顿饱饭。若此子真的聪慧,她便做主纳他入墨月阁。
至于自己来养护这小子?她自认没那个本事,在现在的她身边只会给她平白增添危险。
“愣着干嘛,快趁热吃啊。”
稚童曾经乞讨的位置很偏,离巷口的包子店却不算多远。冷风这么一吹,挟裹着肉香味散的极远,在他脸上划下几个干裂的口子,也让他从梦中饿醒。
雪白的包子被人递到面前,他没有接。
稚童的手指蜷了蜷。
“拿着。”仇妱雪命令道。
稚童总算僵硬地接过油纸。
仇妱雪已经吃完两个包子了,见他实在缓慢,便也不站着瞧他,直接蹲了下来,离他很近,稚童再次靠后,贴在墙上。动作间,稚童的头稍稍昂起,又猛地低了下去。
等等,那是什么?
刚才瞥到的稚童眼睛似乎有几分怪异。
仇妱雪伸手想拨开稚童遮挡面容的乱发,稚童瑟缩起身子,嘴里终于往外蹦字了。仇妱雪以为他是不许,便听稚童道:“我、我脏。”
仇妱雪放缓声音道:“别动,让我看看。”
稚童不再挣扎,任仇妱雪摆弄。这下是看清楚了,稚童脸上黝黑,眼睛灰蒙蒙的没什么聚焦,眼珠转动和仇妱雪这么一对视,嘿!饶是仇妱雪也吓了一跳,稚童竟生有四个瞳孔!实是一目两眸,稚童应是只在古籍里提到过的四目重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