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沦西河》举里

4、章四.濯清

　　章四．濯清

　　梦里有海棠花飘，红瓣似火，粉瓣似霞，情切切意绵绵，落在眸中，点燃整个暮色。

　　浑浑噩噩，卓西下竟抬手，搭上了眼前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那只手握住了，握住了卓西下那双满是裂痕和鲜血的手。

　　那只手没有温度，瞬间化作火红的海棠花瓣，在他眼前消散。

　　花瓣再聚集时，勾勒出一个人的模样，慢慢靠近，在卓西下眸中变大。

　　“公子？”

　　卓西下惊醒，吓得一身冷汗。

　　他愕然抬头，对上一双俏眼，眼角淡红，眉目都是微微上扬，极勾人魂魄的窒息美。

　　然后是注意到那人的红唇，像是碧桃染过一般，水红饱满；再往下是完美的下颚线，还有微微颤动的喉结。

　　卓西下震惊：有这么美的眼和唇，竟然是个男子？！

　　“你终于醒了。”

　　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环绕，惹得卓西下浑身一颤。好不容易清醒一点，这位正人君子发现自己竟在男子的身下，被对方环得严严实实。

　　然后，他为之一震，手一撑腿一蹬从男子怀中挣起，把男子吓了个手足无措。

　　他缩在角落，发现自己和那位男子正在一铺榻上，榻上铺着被褥，绣的是紫云纹。

　　卓西下在这头，男子，嗯……少年在另一头，他们大眼瞪小眼。

　　尬。

　　“我叫淮左，我是见你躺在池塘边，怪可怜的，就把你拖，不是，抱回来了。”

　　少年冲他抱歉式的笑。

　　淮左？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的……淮左？”卓西下摸了摸凌乱的发尾，用手理顺了一些。

　　君子就要时刻在意自己的形象，人前破相为不礼。

　　名叫淮左的少年：“是，公子说得可对，完全对。”

　　瞧着少年激动的模样，卓西下不禁头疼。“我怎么会在池塘边？”

　　“啊？”淮左少年一时没反应过来。

　　卓西下反应了一下，扶额。人家只是救了你一命，你怎么会如此狼狈自己应该清楚的好吧！

　　于是他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肯定不知道。不过多谢你了。”

　　“你谢我什么？”淮左少年歪头。

　　卓西下：“谢你，把我从水中救出来……”

　　“诶，这里打住。”淮左少年抬手打断，“你说我救了你，我也承认，不过，我不是把你从水里救出来的，我只是路过池塘，恰好发现你罢了，就搭了一把手而已。”

　　“你不是？”卓西下摸不着头脑。

　　淮左少年摇头：“我不是。”

　　不是那个划破了月光和混沌，满身花香的人啊？

　　卓西下有些遗憾。

　　那是谁把他从水中救出来的？又为什么救他出来后把他置在岸边等别人发现？

　　是谁如此神秘让人摸不着头脑？

　　淮左少年晃了晃手：“想什么呢公子，既然醒了就随我出去吧，我熬了粥，吃点。”

　　熬粥？

　　“你住在这？”

　　卓西下不禁抬头打量这间屋子，总结，一个字：破。

　　格子窗只有一半，另一半不知所踪，不用找角度都能看到外边的景象；屋子里边各种摆设都是破破烂烂的，灰尘堆得是肉眼可见的厚。

　　可转而又看少年，浑身上下干净得很，一点也不像在这住的人。

　　淮左少年见卓西下起身往榻边挪动，是要下榻的意思，赶紧蹦了下来，伸手就够到了摆在榻尾的白底靴子，递到卓西下脚边。

　　“我说了，我路过。”淮左看着卓西下先是错愕了一下，然后假装从容地穿鞋，笑了一声，“我嘛，靠着一点盘缠浪迹天涯，昨晚碰巧走到这个园子，打算歇一晚。听着池塘边有动静，就过去看了，然后就是我把你带这来啦。”

　　少年语气中带着笑意，卓西下不自觉地跟着笑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住这。”卓西下伸手碰了发黑的木桌边沿，沾了一指的灰，实着肮脏，赶忙用法术清理了下。

　　“看情况吧，要是实在没处可去，还是可以考虑打扫一下住进来。毕竟人在江湖走，还得要安身，是不是？”

　　卓西下整理袖口，直到一身衣服都没个正儿八经的褶皱才抬头。“这也是个事实，很少有人一辈子漂泊无定，都该有个依靠的。困有暖床，累有伴侣，这样的归宿谁不要？”

　　少年眸中动了动，他眨眨眼，转身推开了门。

　　一只拉丝的蜘蛛从他面前晃过，随风飘摇。

　　……

　　少年面无表情地伸手抓住蜘蛛，将其丢入台阶上长势喜人……不是，长势吓人的杂草里，“噗”地一下蜘蛛没了影儿。

　　“那公子，你有归宿吗？困有暖床，爱有伴侣，瓜果蔬菜新鲜，茶水粮食齐全，看闲山鹤飞过，数厅前一二三四花——这样的归宿？”

　　少年两步并一步跳下满是杂草的台阶，回头冲他一笑，笑得暖阳春草。

　　有人为之一动。

　　有人拨了琴弦，有人吹了萧埙。

　　他摇头：“没有。”

　　他三年来多行走在荒郊野岭，和妖魔鬼怪打交道，替人斩妖除魔还不收费。和魑魅魍魉相处久了，有时候看到生人还有些不适。

　　所以，更别提什么爱有伴侣的……归宿。

　　不过再这么漂泊下去，有个十年八年，他都快成乡村野夫的模样了。

　　有人动心了。

　　这样的归宿，听上去还挺安逸的……

　　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卓西下面前，在他眼睛底下打了个响指：“嘿，发什么呆呢？”

　　卓西下愕然，很快调整过来：“抱歉，可能是，酒还没醒。”

　　“嗯？”少年凑过来，上下打量了这位君子，“感情你是因为喝大了过桥的时候摔进池塘的？”

　　卓西下汗颜。

　　“算是吧……不过，是从上边摔下来的。”他指了指万里无云的天。

　　少年像是领悟到了什么，噫吁嚱，场面好像是挺狼狈的。

　　“那这个东西是你的吧？”少年伸手，递来一把伞，月光白，绣着红梅。

　　“毕月？”卓西下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它没坏，它竟然没坏，感谢。”不愧是法宝，落了水中没有骨架松散，没有一点破损。

　　换种说法，还是他平日里输的灵力好，保养得到位。

　　少年：“这伞真好看，很特别啊，法器吗？”

　　卓西下把毕月收入袖中的虚元里。“正是。我是个修道者，平日里需要飞行，就是靠的这把伞，它带我走遍南北。若要说伴了我多久，至少有十年了罢。”

　　少年摸着下巴：“那你的这件宝贝，是哪位仙师赠予你的？”

　　卓西下想了半天，摇头：“不记得了，过去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噢……”少年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没事，我就随口问问，记不得就不想了，你当我没问过。”

　　卓西下嗤笑：“这什么话。”

　　不过说真的，卓西下是真记不得了，自从被逐出师门后，自己就是一个断片人，很多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甚至是一大片黑。有遇仙师，说这是病，选择失忆。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自己都不知道。

　　关于师门青月风华台，他记得的只有师傅，还有一星半点儿都凑不出五个数的同门。

　　起初他还是在意这点丢失的记忆，如今看来，也不需要了。过去的永远回不来，万一丢失的是刻骨铭心的疼痛，受虐的还是自己。

　　眼前的未必是雾霭，也是大好春光——

　　这不，有人冲他一笑，胜过百里江山。有缘有聚，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好了。

　　他随着少年轻快的步伐来到中庭，隔着一条名存实亡的小道，便是一片池塘。塘中藕花菡萏，晕染着淡淡的粉，延伸到远处的水平面。螓忙碌着在花瓣上采集晨光，轻轻点点，薄翼似纱。

　　“这里是个园子，曰濯清园，在缪州城众多华丽堂皇的圆子中它显得很不起眼，除了这里的藕花开得好也无一是处。那些达官贵族肯定见过藕花，自然是看不下眼的；平民百姓也没个闲情逸致来赏花，所以濯清园不受欢迎，无人打理，自然成了如今破败的模样。”少年指着池塘说道，“但这池水神奇得很，昨日我来是研究了一会儿，池水很干净，半点污浊也不得，藕花在无人打理的情况下开得极好。”

　　闻言卓西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池塘，心里默念神奇，不可思议，好美好美。

　　景色岁美，却有不足只处。塘中一处有个不大的缺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藕花花瓣残缺，深深地扎进水里，一蹶不振。

　　该不会？

　　卓西下想起昨夜自己是摔进了一大片水之中，周围有隐隐约约的雅香，少年又说是在池塘边发现的自己——那个缺口不会是自己摔下来的时候砸的吧？他不安地看向少年。

　　此时少年站在自己身侧，才发觉少年看着比他小，实际高了自己一个脑袋，他抬头可以看到少年的下巴。他看到少年下巴和脖子之间有点点淡淡的红色，像一尾游龙，又像是一致花。

　　少年感受到他的目光，微微挑了下眉，问：“怎么了？”

　　卓西下转移视线，指着那个缺口：“那里，好像是我弄坏的......”这里有物业吗？该赔款多少？

　　“自信一些，就是你弄坏的。”少年笑。

　　“......”卓西下咯噔一下，完了完了。

　　少年抱臂，道：“不过弄坏了没关系，这里早就没人管了。”

　　卓西下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然他这微薄的盘缠也不够赔那几株花的。“你对这很了解啊？”

　　从少年同他介绍濯清园起，卓西下就很想问了。

　　“一般般吧，随便打听了一下，也不是特别了解。人家随便说说，我就随便听听。”少年拨开及腰的野草，一步跨到小道上，“园子挺大的，我只进了刚才的那间房，还有厨房，其他的就没去看了，而且也进不去，不敢进去，站在门边都能闻见霉味，熏人。”

　　卓西下配合地笑了几声，也跟着少年绕着池塘走。

　　他盯着少年看着结实的背，忍不住思绪万千。

　　一袭水红衫把少年身形衬得颀长笔直，衣上纹理精致，绣花工整，仔细看淡淡的花纹，是暗梅，竟和毕月上的月照粼相似。卓西下想起方才少年握伞的样子，以及他问自己毕月是何人所赐时的期待眼神，不免疑惑：难道少年见过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