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一部】第三章 ...
-
A Change Embraced
出城放松的结果就是，脑海里不断闪回的影子从三颗宝钻换成了一位公主。
无论是在花园里忙着松土浇水，还是在房间里试着构思新曲，她的影子总会不期而至。凿刻石料的响声从门廊传来，他知道父亲正在着手完善那座白马雕像，但就连这也让他想起了那个从马背上低头注视他的耀眼身影。
那样睥睨一切的冰冷高傲，同时却又灼热如火。
……所及之处几乎可以烙下印记。
我大概就是这样被打上了印记，某一刻他模糊地想，徒劳地想要理清乱作一团的思绪。星辰之后在上，难道他波澜不惊的生活注定从此面目全非？难道他从此再也不能满足于他的花园和音乐？
晚餐时分，父母终于察觉了他的异状。望着他心不在焉地把半只苹果切成数不清的小块，母亲忍不住柔声问道：“埃克塞理安，你今天去了明登广场？”
“嗯。”他点了点头，手上的动作丝毫没受影响，“我见到了那三颗熙尔玛利尔。”
刀叉与杯盘相碰的脆响惊动了他。抬起头，他迎上了父亲不无忧虑的目光：“那些宝石我们没有亲见，但有所耳闻。我希望，它们不至于过度影响了你？”
他难得见到父亲这样严肃，怔了怔，意识到这可能是误会：“不，Atar……”他试图解释，却中途语塞，因为他发现不知从何说起——要怎样才能告诉他们，自己根本不是为了三颗精灵宝钻神不守舍，而是对一位芬威家族的公主念念不忘？
他的迟疑显然加深了误会。父亲神色微沉，母亲则轻咬嘴唇，抑制不住关切。
“……我今天遇到了图茹卡诺殿下。”没有准备，这话就脱口而出。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反而奇迹般释然了：“他邀请我加入王族的卫队。”
父母讶异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放松下来。
“那么你感兴趣吗？”母亲问道，用盛着松饼的盘子换下了他面前满是碎苹果的碟子。
他直到这时，才开始认真考虑图尔巩的提议。卫队——确切地说，芬国昐家族的卫队——他真有这样的潜质吗？武器和战斗都是传说里才有的字眼，属于埃尔达应维拉召唤、历尽千难万险从中洲迁来阿门洲的遥远年代。类似的旅途若说将来还有，恐怕……恐怕要等到双圣树枯死。又或许，武器和战斗其实都不成为问题？阿门洲的光辉中，维林诺的和平里，卫队与其说是卫队，不如说是王室的仪仗，只在盛大庆典和狩猎活动中有用武之地。但即便如此，他能不能接受卫队成员的责任？责任便意味着改变，改变他迄今为止的平静生活：不再远离人群、避开注目，不再随心所欲、无忧无虑……
我究竟在担心什么？
在严谨的思考就要被莫名的恐慌取代之前，他及时止住了不着边际的联想，如此质问自己。
如果是担心改变，那么我的生活明明已经有了改变，就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
向母亲认真地点了点头，他露出了一个笃定的微笑：“我想，我会接受。”
一旦作出决定，采取行动就是顺理成章。
次日他一早来到白城顶层的明登广场，没花多少时间便找到了芬国昐家族的住所——虽然是诺多之王的次子，母亲又是出身外族，诺洛芬威·阿拉卡诺[1]却和王储库茹芬威·费雅纳罗并列为提力安的至高王子，在族人中不论风评还是声望，都堪与同父异母的兄长比肩。
依照常理，一个像他这样默默无闻的年轻诺多贸然上门求见芬国昐的次子，多半要费一番周折，然而他的运气不错，不等他提请卫士通报，图尔巩便装束整齐地出了正门，刚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瞬间的四目相对后，图尔巩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就偏过头，拖长声音朝门里喊道：“格罗芬德尔！现在你不必再抱怨人手不够了，这就是我提到的新卫士。”
“谨遵所愿，殿下。”
应答传来，语调尽管恭敬得无可挑剔，不知为何却像含着几分揶揄，连图尔巩听了也只有无奈摇头的份：“埃克塞理安，难得你刚来就遇到负责卫队事务的格罗芬德尔。”
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应声而出的精灵，一时甚至忘了应有的礼貌。令他惊讶的不仅仅是对方看起来与自己年纪相若这个事实，还有那明显不属于诺多的外貌——金发通常都被当作是凡雅的特徵，他们是至高王英格威的族人，过去曾和诺多共享提力安，后来迁去了光明温暖恒久不变的塔尼魁提尔和维林诺。然而直觉告诉他，这一位并不是凡雅出身。在那双色调蓝多于灰的眼睛里闪动着太多热情与活力，这和那一族的温文尔雅、恬静平和即使不算大相径庭，至少也是相去甚远。
“你如果在想我是不是个凡雅，那么答案是：血统有一半。”迎着他的瞪视，金发青年灿烂一笑，倒不像受了冒犯，“而你如果在想我是不是来自阿拉芬威·英戈多[2]殿下的金色家族，那么答案是：完全不沾边。”
他回过神，不禁赧然：“请原谅，格罗芬德尔阁下……”
“不，我不是‘阁下’，只是临时管事罢了，”金发青年竖起食指摇了摇，动作间有种懒散的优雅，“而那不代表什么，只说明卫队里其他家伙都肯听我的话……或者，他们都很识趣，懂得不来找我的麻烦。”
“很好，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图尔巩兴味盎然地旁观到这里，得出了结论，“那么格罗芬德尔，他就交给你了。”
图尔巩离去之后，他以为格罗芬德尔会立刻带他前往卫队的所在，暗自松了口气——背后是芬国昐家族的显赫正门，面前则是过往行人的好奇眼神，这实在有悖他的习性。然而他的金发同僚兼上司只是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他，似乎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我假定，”半晌，金发青年才慢吞吞地开了口，“你对诺洛芬威殿下的卫队有所了解？”
“没有。”他认真想了想，又补充，“……除了这是王室的卫队。”
金发青年挑挑眉：“你有用剑的经验？”
“没有。”
“参加过狩猎？”
“没有。”
“……会用弓箭？”一连听了三个“没有”，金发青年嘴角开始微微抽搐。
“不会。”他答得一派坦然，而格罗芬德尔只有长叹：“不如你来告诉我，图茹卡诺殿下怎么找上了你？”
“昨天我们在图娜山脚下偶遇，我就收到了邀请。”他照实说，顺理成章地省略了那些他认为无关紧要的细节。而金发青年听了这话，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不管怎么说，你先跟我来。”
跟着格罗芬德尔走上环绕明登广场的街道，他很快就认识到，自己前一天对“卫队”职责的种种担忧果然毫无根据。按照这位临时队长的说法，芬国昐家族的卫队可以用八个字概括：仪表堂堂，精力过剩。“至于原因何在，大概只有图茹卡诺殿下才知道，”耸了耸肩，金发青年漫不经心地停了脚步，转过身看着他似笑非笑，“因为人都是他找来的，包括我在内。奇怪的是，你好像只符合前一半标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反常态选了你，但愿他不是被我要求更多人手搞烦了——”
“于是就拉了我来充数。”他替格罗芬德尔续完，语气无辜得好像事不关己。
一怔之后，格罗芬德尔由衷大笑起来：“也许我已经明白了。”推开背后一扇不起眼的门，金发青年作了个“请”的手势：“埃克塞理安，欢迎来到驻地——你也可以称它‘老巢’。”
出了卡拉奇尔雅山谷转向北行，灯火通明的天鹅港立刻出现在视野里。辉煌的城市背后，航灯装点的天然岩石拱门横跨港口，犹如一道气势非凡的长虹。佩罗瑞山脉之外没有双树照耀，只有繁星闪烁。比起维林诺的光明和温暖，此处的清冷和神秘是一种迥然不同的魅力。
授意坐骑放慢脚步，图尔巩又一次回头望去，只见正对光之隘口的海面流光溢彩，全不似两侧泾渭分明的暗色波涛。洁白沙滩上随处可见闪烁的宝石，他知道那都是诺多赠给亲族的礼物，天性快乐平和的泰勒瑞就用它们装点了他们热爱的海岸。
这样的景色，竟是看多少次也不觉厌倦。
感叹之余，他目光一闪，发现不远的海滨有人。凝神细看，他认出了他们，不禁一笑，改了直奔天鹅港的初衷。
“我不确定你此刻会不会欢迎我，芬达拉托[3]。”还在十几步开外，图尔巩就提高了声音。
而菲纳芬家族的长子芬罗德从容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然而既然还是打了招呼，图茹卡诺，看来你并不介意收到何等待遇。”
短暂的语塞之后，图尔巩不禁冒出了哀叹的冲动：“芬达拉托，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温和无害’的名声是怎么来的？”
……莫非真是以貌取人的缘故？提力安的诺多公认，芬罗德是芬威家族最俊美的王子。其实单论容貌，他和以英俊著称的凯勒巩不相上下，不过同样是叫人眼前一亮，他却少了咄咄逼人的锐气，多了谦和温雅的风度。
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芬罗德身边那位有着一头淡金秀发的姑娘不出声地笑了起来。见她这样，图尔巩也忍不住微笑：“幸会，阿玛瑞依女士。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
阿玛瑞依还礼时，芬罗德只眨了眨眼：“我们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我若没记错，你该是澳阔泷迪的常客才对。”
我又没有躲到海边来和未婚妻约会的情调——图尔巩正要回敬，话却没能出口，因为阿玛瑞依这时眼睛一亮，似乎是被他身后的什么吸引了注意，不由他不回过头去。
事后回想，他相信这就是再确切不过的“一朝顾，终身误”。远处天鹅港的闪耀灯火中，一个年轻女子缓步而来，裙裾拂过白沙，悄无声息。她不是诺多出身，发色与阿玛瑞依如出一辙，然而她抬眼时，他只觉得她明眸流转，堪与瓦尔妲·埃兰塔瑞的造物争辉。
他几乎没有留意阿玛瑞依是如何告辞，又是如何随那个陌生姑娘离开的。她们在视野里消失了许久，他才回过神，结果发现芬罗德眼里闪动着一抹心照不宣的促狭，正冲他意味深长地微笑：“……流着当年苏醒于奎维耶能边的祖先之血，难免要觉得星下水边更有情调。”
再次无言以对之后，图尔巩索性把目光投向了大海。芬罗德历来恪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准则，尽管精于不露痕迹地回敬挑衅，却一定不会主动挑起事端，更不会穷追不放——这样说来，品行还真是无可厚非。
然而望着星空下的波涛，他发现自己根本静不下心来。那惊鸿一瞥犹在眼前，时时提醒着她的存在——她是阿玛瑞依的族人，这确定无疑……可是，她是谁？
遥遥有歌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泰勒瑞一族自称林达[4]，人人都是歌手，天鹅港是他们的城市，在这附近听到歌声并不奇怪。然而这次，他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嗓音——但这可能吗？
侧耳聆听一阵，他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不由得短促地笑了一声：“这可真叫人吃惊。”
“如果你指的是玛卡劳瑞，那么这不是第一次了。”芬罗德淡然道，“只要他没去旅行，我总能看到他和他们在北边的沙滩上散步。”注意到图尔巩的表情，他笑了，“他不需要刻意避开我。而不管他需要对谁隐瞒，很明显对方都是不会涉足澳阔泷迪的。”
“……他作为歌手，诺多真是无人能及。”默然半晌，图尔巩叹了口气，“你知道，有时我真难想像他是我父亲的哥哥的儿子。”
他提到费艾诺时的奇怪措辞让芬罗德扬起了眉，但金发的王子没有加以评论。一时两人都沉默了，一任玛格洛尔和那几个泰勒瑞且歌且行着一路远去。
“我们有新成员，”格罗芬德尔宣布，“埃克塞理安。”
瞬间的寂静之后，原本就称不上秩序井然的屋里干脆乱作一团，人人都力图先睹为快。转眼间他就成了瞩目的中心，不由得向格罗芬德尔投去了询问的一眼，金发青年偏偏保持着招牌笑容退到了一边，分明不欲干涉。
“幸会！”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挤到了前列，向他伸出了手。以诺多的标准来看，这人身材不高，胜在灵活匀称。“我是杜伊林[5]，欢迎加入诺洛芬威殿下的卫队——”
“自我介绍之外，你莫非还要致辞？”不等他回答，另一个声音已经响了起来。说话的人衣饰华丽，悠然立在一片混乱当中，自有一派另类的矜持。
“难道寒暄几句也不行？”杜伊林不服气地瞪起眼睛。
“这种寒暄有什么必要？”
“埃加尔莫斯[6]，你是在说寒暄这种行为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我是在说，你又不是格罗芬德尔，不管致辞还是寒暄，都轮不到你。”
“——你们要拌嘴可以，别妨碍旁人。”
他还在努力想弄清杜伊林和埃加尔莫斯这番争执与他有什么关系，那两个人已经被挤到了后面。新站到他面前的两位容貌相似，身量也不分伯仲，血缘的联系一目了然。
“幸会，”其中一个对他歪头一笑，“别管杜伊林和埃加尔莫斯，他们就爱胡闹。”
他不知该不该赞同，只微笑着应道：“幸会。”
“我是朋洛德[7]，”另一个上前一步，向他伸出了手，“这是我弟弟朋洛斯[8]。”
他本来已经伸出手，准备与对方相握，无意中却瞥到格罗芬德尔加深的笑颜，立时心念一转，手上加了几分力道。事实证明，他做了正确的决定。朋洛德的手劲着实不可小觑，猝不及防的话一握必定要吃苦头，而他因为有了准备，应付得从容自若。
“真是人不可貌相！”朋洛德脸露诧异，朋洛斯已经兴奋地摩拳擦掌起来：“快，较量一下，让我们看看你擅长什么？”
“不，你们大概高估了我。”他不假思索地纠正。众人霎时一静，神色各异；他把变化看在眼里，却不解缘由，于是决定继续实话实说：“在你伸手之前，我看见格罗芬德尔在对我使眼色。”
闻言，众人自他进门起第二次动作一致，这次是齐刷刷望向了作壁上观的格罗芬德尔。格罗芬德尔起初还能不动声色地审视他，然而发现他一脸绝无矫饰的诚挚，金发青年那悠闲的态度终于再也维持不下去。“……星辰之后啊，难为您还记得我半岁时祈祷想要个弟弟来让我照顾。只是，您的回应不嫌迟了点吗？”半晌，格罗芬德尔咕哝了一句，认命地摇了摇头，接着展颜一笑，“好吧，埃克塞理安，恐怕你有很多要学。”
格罗芬德尔是对的，他确实有很多要学——不只是怎样自如应付这些精力过剩的卫士们花样百出、推陈出新的玩笑。一夕之间，他就忙碌起来，时间几乎都交给了各种各样的训练。
身为卫士，必须掌握很多技能，比如骑马，比如弓箭，比如剑术。埃尔达要成为合格的骑手并非难事，后两项才是真正的挑战所在。事实证明，他不是最擅长弓箭的，这一项杜伊林总是稳拔头筹——纵马疾驰也能百发百中，就连埃加尔莫斯也不得不甘拜下风，不管这个热爱研究宝石的精灵多么享受跟好友作对。
然而在剑术上，他却崭露头角，显出了非同寻常的天赋。此前只照顾过花园、抚弄过长笛的手执起剑来竟是惊人地平稳，初时虽有几分生涩，种种技巧关窍却是无师自通，仿佛那些全都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敏捷、冷静、协调、精准，剑变成了身体的延展，被他的手赋予了生命。
更难得的是，他对持剑时用哪只手并无偏好。
发现了这一点，格罗芬德尔立刻便让他不断换手练习。最初的对抗，他狼狈不堪，经常毫无还手之力，金发青年没有因为他是新人而手下留情，更没有因为他不习惯而有所克制。若是换了别的族人，或许会满腔挫折苦涩，他却在这时得益于恬淡的天性，既不争强好胜，也不纠结成败——与此相比，他认为更重要的是观察与学习，每一次失利的经验都是减少未来错误的捷径。
而且，这也没有让他对格罗芬德尔心生芥蒂——恰恰相反，他是由衷感激。正如父母指出的，格罗芬德尔身为卫队的负责人，肯为他这样一个普通的新卫士花费大量精力，这其实是非同一般的耐心和好意。
不过感激之余，他从没想过自己为何不曾抗拒来自格罗芬德尔的特殊照顾，直到一天，颇有几分乐手气质、后来也被证实是擅长竖琴的萨尔甘特[9]趁金发青年不在，犹豫着问他与格罗芬德尔相处有何感想，而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他认为格罗芬德尔是一个人所能期望的最好的朋友。
……朋友。
这个词就这样滑出唇边，再自然不过。而意识到其中的含义，他不知不觉地微笑起来，感到心底有暖意在洇晕扩散，就像金圣树的光辉漫过大地。尽管他瞥见一旁的萨尔甘特表情怪异、说不清是惊吓还是钦佩，也没去深思这是什么缘故。
不久，他就讶异地发现同僚们不再把他作为玩笑的目标。一次训练间隙，他对格罗芬德尔提起此事，金发青年只付之一笑：
“这种事的乐趣就在于欣赏受害者的气急败坏，倘若受害者都像你这样，要么不以为忤，要么报以微笑，成就感自然大打折扣。”
“可是，我也没见过他们捉弄你。”
这让格罗芬德尔弯起了嘴角：“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两种可能，他想。一种是他们不知为何从不曾试过，另一种是他们试过，却出于某种原因决定不再尝试。“……他们为什么不再试？是因为你也让他们觉得无趣？”
“不，是因为我让他们觉得过于有趣。”
格罗芬德尔说得一本正经，可这纯良语气中却像隐藏了什么，让他忽然想起了萨尔甘特的表情。究竟要怎样，才能让这群不安分的同伴觉得“过于有趣”？难道……他的朋友真有他不曾见识的一面？
而金发青年只是笑着看他，眼中除了一贯的轻松，还有一抹玩味。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一部】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