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部】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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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id I Loved, But I Lied
相隔这么久重新上马，他起初有些忐忑，然而很快就不得不惊叹于自身的潜能——不需要多少努力，他便找回了那种依着马匹的步伐起伏调整身体姿态的感觉，人与马配合之默契，几乎让他以为自己一直都是骑手，从来没有中断过。
其实这对他来说本是意料之中，只因作为一个优秀乐手、出色战士，他娴熟的演奏技巧和精准的战斗反射绝大部分都是来自身体的记忆，而不是头脑的思考。
意识到这一点，他心中不禁一动。也许我确实不该思虑过甚，他想。芬国昐家族渴望已久的骑兵部队终于正式组建起来，今天就是他们首次出发执行任务的日子。这时在马厩外的庭院里，惊叹和欢笑此起彼伏，他的部下显然全都激动不已，可他身为指挥官却站在马厩里，心事重重地抚摩着自己那匹白马线条优美的脖颈，实在是分外不合时宜。
在常人眼中，他的忧虑很可能是没来由的。芬国昐家族、菲纳芬家族已经和费艾诺家族摒弃前嫌，芬巩救回迈兹洛斯的功绩和迈兹洛斯放弃诺多王权的决定，就算不能彻底化解旧时的种种龃龉，至少也是大大缓和了双方的关系。他们现在拥有的骏马就是来自迈兹洛斯的赠礼，既是对过去那些不幸的补偿，也是对当今友谊的表示。
然而在这一片和睦的表象下，像他这样的有心人却看得到暗流涌动。芬国昐家族在米斯林湖北岸的营地无形中成了诺多的中枢要地，统领费艾诺家族的迈兹洛斯经常带着六个弟弟来访，商讨要务。迄今为止，这位王子本人都表现出了无懈可击的诚意，可惜的是，他的弟弟们并非人人如此，骄傲如凯勒巩和卡兰希尔，甚至不曾费心去掩饰真正的情绪。
还有那个梦。
他又做了那个梦。梦境总以同样的场景开始——清澈澄净、微微泛蓝的天空中，梦幻般透明而朦胧的色彩在缓缓起舞，静谧中偶尔飘来鸟儿宛转矜持的低鸣，风中弥漫着如同蒙福之地的气息。他模糊意识到自己是在等待，却在来得及找出答案之前，就被山一样沉重的黑暗淹没，被难以言传的恐怖压迫得无法呼吸。
也许你的确是想得太多了，那只是一个梦而已——他又一次试图告诫自己。擅长思考虽说要算优点，胡思乱想却决不可取。
“跟我走，你不需要思考。”
白马被这个猝然响起的声音惊到，喷着鼻息退了一步。他急忙稳住它，一边轻拍它的脖颈，一边低声呢喃着安慰的词句。
来者是谁，他心中了然。能够这样接近他，同时又不令他察觉，她是惟一的一人。
待到白马重新安静下来，他转过身，于是看到她就站在不远处。她穿的不是惯常的长裙，而是一尘不染的骑装。马厩的阴暗光线中，她那缀着银饰和钻石的斗篷白得耀眼，整个人都仿佛发着淡淡的光晕。
“埃克塞理安，跟我走。”见他回身，她简短地重复道。
他惊异于她这没头没脑的要求，同时也知道这要求无法满足。出发的时刻就要到了，尽管他不清楚她打算干什么，却能肯定自己不可能既听从她的命令又不放弃带队的职责：“伊瑞皙公主，请原谅，但我另有任务在身……”
“任务？”她打断了他，“谁给你的任务？芬德卡诺？图茹卡诺？派个人告诉他们是我要你去，他们一定会欣然取消先前给你的任务。”
他知道她是无比任性的，但他也知道，她的任性并非毫无节制——陪同她前往佛米诺斯通知费艾诺家族图尔巩婚礼的那次旅程，他还记忆犹新，那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她的了解其实远远不够。可这一次，他认为自己不该盲目服从，于是耐心地以退为进：“那么您可否告知，您需要我做些什么？”
她扫了他一眼，不为所动：“现在我不想告诉你。我只要你跟我走。”
她的话杜绝了他进一步发问的可能，却触发了他的担忧。她的神色倨傲又倔强，正是那种一贯拒人千里的冰冷；然而直觉告诉他，她隐藏了真正的理由，不知为何就是不肯说出口。
“埃克塞理安大人。”
埃伦玛奇尔[1]的声音从马厩入口方向传来，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僵持。他的副官背对着阳光走上前来，脸上神色因而看不分明，开口时语气却是沉稳的，仿佛目睹自己的长官和诺多的白公主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进行这样的交谈，没有任何不妥：“我们该出发了。”
他点了点头：“传令集合。”
微一低头，埃伦玛奇尔表示知道了，又向他们行了一礼，悄然退了出去。目送埃伦玛奇尔消失在门外，他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关切和焦虑，对她温言道：“伊瑞皙公主，原谅我暂时不能为您效劳。”
有一刻她没有作声，只是望着他；他辨不出她目光的含义，但整队的号角已经吹响，他没有时间犹豫。无言地向她行礼告退，他牵着白马转身离开，快步走向马厩的出口；不知是不是错觉，一路上他几乎能感到背后她的凝视。
从暗处迈进阳光下，就像改换了一个世界。晨曦中卫队已经集合起来，五十名精灵骑兵排成两列整装待发，鸦雀无声。他不急着上马，而是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自己的部下，冷静的目光过处，每个卫士都不由得挺直了身躯。
“出发。”
号角再次吹响，他戴上头盔，从容上马，然后领先驰了出去。前夜的雾气在日出之后渐渐消散，空气中仍然残留着丝丝潮湿的凉意。随着马蹄加速踏过大地，芬国昐家族银蓝双色的旗帜完全展开了，于朝阳的金晖中一路飘扬着越过这片凡世土地。
步行巡查的日子从此变作了记忆，充斥着敌意猜忌的过往，也随着双方不约而同的防线调整而远去。此时芬国昐家族与费艾诺家族的防线已经面对黯影山脉连成一体，防御埃尔达共同的大敌。
离开营地不久，他们就遇到了另一队精灵骑兵。对方打着费艾诺家族的旗号，领队的不是别人，正是迈兹洛斯。红发的王子行色匆匆，并没有减速，于是他也只下令己方卫士在马上向费艾诺家族的长子致敬。迈兹洛斯优雅地回了一礼，就率众继续往米斯林的大本营去了。
“费艾诺家族的七位殿下都在，他们想必接到了消息。”不急不徐地跟在他右手边的埃伦玛奇尔目送那一队人马远去，若有所思地说。
他点了点头，相信埃伦玛奇尔的猜测就是事实。众所周知，芬罗德的弟弟安格罗德作为使者，被兄长派去觐见多瑞亚斯之王埃路•辛葛，前一天刚刚从南方归来，据说带回了来自明霓国斯的口信。今日迈兹洛斯和六个弟弟一定是为此而来，因为他们一直忙于勘查这片全新的土地，为诺多王族进一步划分领地做准备，而埃尔威•辛葛洛的看法无疑会影响他们的决定。
新的领地。他抬眼望向南方，凝视着阻断了视线的巍峨群山。传说中的贝烈瑞安德就在那重重屏障之后，比起北方大地，里的气候更加温暖宜人，风景也更加秀丽多姿。
是啊，一旦能够这样自由纵马驰骋，原本广阔的希斯路姆大地便突然显得狭小了。
一整天他们都在巡查中度过，等最后回到米斯林，已是落日西斜的时分了。
他把劳累了一天的白马交给侍从打理，便去完成最后一项任务——向芬巩汇报当天的情况。他缓步走向芬国昐家族那已经被图尔巩整修一新的议事厅，完全没料到会再见到她——当她闪身离开门边立柱的阴影，停在门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是真正惊讶了。
“伊瑞皙公主。”最初的意外过后，他在台阶下站住，向她行了一礼，同时也想起了早上那场异乎寻常的相遇。她仍然穿着那时的服饰，惟一不同的是白衣银饰在夕阳中泛着微红，衬得她的脸色愈发白皙。
“芬德卡诺现在没有时间见你。”她没有还礼，“王子们都在议事厅，听安加拉托带回的消息。”
“谢谢。”
他只能如此回答。不知是不是有意，她并没准许他离开，因此他也只得候在台阶下。他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因为她的面容冷淡而平静，不露任何端倪。这份刻意的冷淡和平静无形中拉开了他们的距离，尽管她与他只有几步之隔，他却觉得她像在千里之外，遥不可及。傍晚的阳光照在身上，给他投下了长长的影子，暖意穿过层层锁甲衣饰渗入肌肤，积累出近乎灼烫的热度，他心中却有什么在下沉冻结，一点一滴的寒冷混合着白日的疲倦在血液中扩散开来，所过之处只余麻木。
当他开始相信他们会一直就这样伫立下去时，大厅里蓦然爆发出一阵嘈杂，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紧闭的正门随即砰地一声敞开，安格罗德大步走了出来，满脸怒色，胸膛犹在急剧起伏。不等安格罗德冲下台阶，芬巩已经跟着跨出了门槛。芬国昐的长子看到妹妹和部下之间的怪异情势，错愕之余却无暇多说，只投来疑问的一眼，就急步追赶安格罗德去了。
眼看着安格罗德和芬巩离去，他刚动过“出了什么事”的念头，另一个强压着怒气的严厉嗓音便从议事厅里传了出来：
“这些对血统的偏见，再也别让我听到！”
他回过头，只见费艾诺家族那位身材醒目的红发王子出现在门口，卡兰希尔落后半步，仍然一脸阴郁，而玛格洛尔紧随其后，双眉紧蹙。
“原来王族的会议是在讨论这个古老的血统问题。”
她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他甚至来不及把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拼凑成形。她的音量并不高，用的也是貌似置身事外的慵懒腔调，却立时吸引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注意。迈兹洛斯中断了对卡兰希尔的斥责，卡兰希尔霍然转身，玛格洛尔则眨了眨眼睛，仿佛才发现她的存在。
半转过身，她斜觑费艾诺的三个儿子，唇角上翘，似笑非笑。迈兹洛斯见状皱了皱眉，嘴唇一动，但最后还是选择了隐忍沉默；玛格洛尔望着她，惊讶之余露出了些许忧色；卡兰希尔却在回味她的话后涨红了脸，不假思索地向这边迈了一步。
“Moryo！”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他的手不等头脑完成思考便移上了剑柄，指尖传来的冰冷与迈兹洛斯的一声断喝几乎同时透入理智深处，令他悚然一惊，而迈兹洛斯一瞥之下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立刻盯住了他。
在红发王子那犀利如刀的注视下，他缓缓垂下了手。不是迫于迈兹洛斯的威慑，而是因为理智。伫立在台阶下，有一刻他只觉得纯粹的耻辱，既为前一刻不计后果的冲动，又为这一刻束手无策的无助。
“伊瑞皙！”
就在这时，一个全然无视紧张形势的欢快声音从议事厅门前传来，刹那间化解了一触即发的危机。
“你是在等我们出去打猎吗？”
在常人听来，这第二个声音和前一个也许并无二致，然而听在他乐手的耳中，却无疑有着微妙的不同。
“Ambarussa，”她叹了口气，与其说是如释重负，不如说是意犹未尽，“不要太自以为是好不好？为什么我就一定是在等你们？”
“那就一定是在等Turko了。”双胞胎中的一个笑道，依然不像注意到了刚才的剑拔弩张。她无奈地摇着头回身望去，恰在此时，又有两个人影走了出来，她目光一闪，忽然露出了一个只能用“妩媚”来形容的微笑。
“说对了，我就是在等他。”她说，看的却不是阿姆罗德和阿姆拉斯，而是那个一看清是她就遽然止步的英俊王子，“Turko，我等你很长时间了。”
她这时的亲密态度与先前的有意寻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望着她，清楚看到了她眼中燃起的异样光彩，本能地意识到她这时的举动比先前还要不妥，却不知该不该去阻止。他尚在犹豫，她已径直向凯勒巩走去。阿姆罗德和阿姆拉斯早已识趣地躲到一边，原本站在凯勒巩身边的库茹芬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却被她冷若冰霜地一瞪，不得不退开一步。而凯勒巩僵在原地，没了一贯的傲气，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笑靥益发甜美，将众人的反应视若无物，似乎只在留心凯勒巩一人：“等了这么久，我终于有机会告诉你——你错了。”
凯勒巩的不知所措变成了迷惑。
“显然我哥哥去做的不是蠢事，你的家族也注定要欠我们的情。”
血色迅速从那张英俊的脸庞上褪去，然而她没有罢休的意思：“你不这么想？那真是太糟糕了。莫非，你觉得Maitimo的归来还不如诺多的王权来得重要？”
凯勒巩一言不发，绕开她急奔下台阶离去。库茹芬迈了一步像要去追，却在台阶边缘停下，回头轻声说：“伊瑞皙，不要以为这会被忘记。”
她报以嫣然一笑。
等库茹芬也不见了踪影，她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忽略了众人，望定了他：“现在你可以跟我走了吧，埃克塞理安大人？”
与刚才的尖刻讽刺相比，她此刻的语调温和得难以置信。他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只能顺从地点点头，然后跟着她在费艾诺家族诸位王子的复杂目光中离开了议事厅。
他不知道在这样一次后患无穷的争端之后她要去往何处，也不知道她下一步还会有什么出乎意料的计划，他能做的只有默默跟随。时间在这看似漫无边际的游荡中也似乎失去了概念，夕阳在天边渐渐沉落，无论青草野花还是湖泊远山，都染上了艳红的色泽，而当最后一线余晖从地平线消失，他们来到了米斯林湖畔。
他一路都没有开口；她也是一样。天际第一批群星正在出现，夜色已然降临，湖面吹来的微风中也多了凉意。
“你觉得我过分？”她就在他前面一步远的地方漫不经心地走着，也许是背对他的缘故，她的声音像是随风而来，感觉上模糊而遥远，“我却认为，他们过去更加过分。”
也许是这样，他想。但是他爱你。正是因为他爱你，你才能这样成功地伤害他。
她蓦地停下了脚步：“你这样想？”
他没有回答。
“……你认为他爱我；你认为，他可以爱我、却不在乎我爱的人们？”片刻的停顿之后，她成功控制了语调，却没能完全控制情绪。她的背影在入夜的冷风中微微颤抖，与议事厅前那恣意而为、毫无顾忌的骄傲公主判若两人：“我若说我不在乎他，你相不相信？”
他沉默了一瞬，然后轻声问：“你希望我相信吗？”
又是一阵寂静。她的呼吸轻浅而不规则，在风中几乎渺不可闻：“……我要你相信。”
就在这时，他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踏断枯枝的声响。迅速把她护在身后，他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但事实很快证明，来的不是敌人。芬国昐家族的长子立在十几步开外，锐利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一扫，最后停在自己的妹妹脸上，嘴角同时绷紧了。
他收剑退了一步：“芬德卡诺殿下。”
芬巩对他微一点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伊瑞皙，我听说了议事厅门口的事。”
她已经摆脱了意外，闻言不屑地扬起了脸：“芬德卡诺，莫非是Maitimo要你来教训我？他居然替提耶科莫出头，难道他不只是少了一只手，头脑也出了问题？”
“不，这与Maitimo无关。”芬巩吸了口气，强压下一声恼火的呻吟，“父亲在等你。”
她这才难得地露出了一个苦恼和哀怨兼具的表情，然而芬巩显然对此习以为常，只略一扬眉，抬抬下颌向营地方向示意，态度明确，不容置辩。
“芬德卡诺殿下，请允许我护送伊瑞皙公主回去。”他突然说，几乎是迫切的。直到此时，她在芬巩来到之前所说的话才沉入他的脑海。心跳的节奏骤然加快了，清晨她不通情理的执拗和傍晚她的肆意而为突然被一根隐约的线索连起，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希望得到一个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企盼什么还是想确认什么，然而……
芬巩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埃克塞理安，你跟我来。”
带他走开十几步后站定，希斯路姆的王子几次欲言又止，似乎在费力地搜寻恰当的词句。这不寻常，他想。刚才涌起的情感冷却下来，再次服从于理智。芬巩要说的话一定关系重大，他从来没有见过对方这样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埃克塞理安，别把伊瑞皙当真。”
不管他先前对可能的话题做了什么准备，这一个都不包括在内。他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感到顷刻间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颊。
“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你误会什么。你知道她就是那样的脾气，有时……不会考虑后果。”
他望着芬巩眼中的歉意和不忍，一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我刚才……碰巧听到了你们的话。”芬巩不得不避开了他的目光，“不，不是全部，只是最后的几句。但她……她曾对我说她爱着一个人。”
他觉得呼吸也困难起来。
“我恐怕那个人并不是你。”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二部】第六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