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一部】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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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ath and Promise
一踏进提力安的城门，他就发觉了异常。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城市。
它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长夜改变格局：建筑依然优雅，阶梯依然洁净，花园依然美丽。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一切都与从前别无二致，然而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已经改变了。
那种改变好似成千上万无形的坚韧细线，盈满了每一处空间，密密织成看不见的网，正从四面八方缓缓收紧。
他下意识去看她，却正好迎上她疑惑的目光。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确信这不是一个人的错觉。的确有什么不对了。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他们匆匆穿过最低一层的街道，瞥眼间他注意到一扇扇门户正在陆续敞开，门里窗外隐约有人影晃动。
就在他们踏上环城的阶梯时，火把亮了起来。起初只是零星散落的寥寥几处，然而随着他们一步步拾级而上，光点的数量增多了，渐渐充斥了每条街道、每处庭院。提力安就像一头沉睡许久的巨兽，正从不堪回首的噩梦里苏醒。宁静已经打破，风暴正在酝酿。
阶梯上的人骤然多了起来，几乎人手一支火把。火光拧成长龙从每一个角落蜿蜒而出，跳动着，摇曳着，汇向一个共同的目标——城市的最高层，明登高塔下，诺多王宫前的广场。
出了什么事？
他拉住一个擦肩而过的族人询问，得到的答案却简单得出乎意料：“你不知道？王储费雅纳罗回来了。他传令要我们去广场，因为他有话要说。”
放开手，他茫然目送对方匆匆离去，一时什么都不能思考。王储。费雅纳罗。广场。有话要说。音节的碎片在脑海中晃动旋转，刹那间隐没在一些遥远而模糊的景象里，与此同时，嘈杂混乱的声浪狠狠轰击了耳膜，又呼啸着迅速远去。
“埃克塞理安？”
他打了一个寒战，回到了现实。用力摇了摇头，他把刚才那些不期而至的陌生思绪赶出了脑海，想问她接下来该何去何从，而她先用一个警告的眼神让他把“殿下”的称呼生生咽了下去，随即低声交代：“我们跟他们走。”
他们随着人群走上一层层阶梯，偶尔有刻意压低了声音的交谈飘入耳膜。火把明灭中他注意到身边的族人们表情各异，但千姿百态下却有着共通之处：激动。……不，这不确切。那不是单纯的激动。那是某种……期待。
不错，那是期待。
他可以肯定这一点，因为同样的情感也在他心底涌动，强烈得连他自己也始料未及。
他们离开审判之环的时候，维拉仍然和迈雅一起沉浸在悲伤中，凡雅陪伴在侧。没有人知道未来将会怎样，没有谁表示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可是，难道不该有人来做些什么？
他在期待。他一路都在期待。他在期待维拉的决定，在期待一个回答。
而这个回答最终不是来自维拉，而是来自诺多。想来，这其实也算不得意外——被杀的是诺多的王，被伤害的是诺多的亲族，被洗劫的是诺多的城市。
而他，生来就流着诺多的血。
他们差不多是最后一批来到广场的。火把已经在这里汇成了海洋，聚集的人群紧张又激动。不时有窃窃私语飘进他的耳膜，交谈者的语调或许不无疑虑，然而更多的却还是兴奋与期待。
“维拉取消了放逐的判决？”
“没有听说。”
“那他这是不是……对维拉的反叛？”
“那又如何？我更关心他到底要说什么。”
这样的气氛突然让他想起了另一个时刻——也是明登广场上，也是几乎全城的居民，也是这样紧张而激动。只不过，两次场景虽然相似，背景却大相径庭：那一天是三颗精灵宝钻问世的日子，而今天，它们却已沦入大敌之手，随着光明一起失落。
没有任何预兆，奇怪的思绪再一次呼啸着卷过他的脑海，火焰、钢铁、呼喊、撞击，但不等他分辨混在一起的种种影象音响，它们就倏忽而去。
他开始不安。深吸了口气，他抬头向远处的王宫望去。庄严的正门依然紧闭，但他发现，在重重台阶的尽头，提力安的两位王子芬国昐和菲纳芬赫然已经到场。火光中芬国昐没有表情，菲纳芬却微皱着眉，继承自凡雅一族的纯金长发和俊美面孔半隐在阴影中。
他认出了那些站在芬国昐和菲纳芬身后的人：芬巩、图尔巩，芬罗德、欧洛德瑞斯、安格罗德、艾格诺尔。芬国昐家族和菲纳芬家族的王子齐聚在此，无一例外地保持着沉默。
渐渐地，各种声音都低落下去了。紧张、激动、期待和疑问混合成无以名状的异常气氛，犹如低垂的浓云压在广场上空，不动声色地积蓄着力量，等待……风暴的来临。
终于，王宫的大门轰然开启。
亮银的铠甲，亮银的长剑，银红双色的刺绣在飘扬的纯白披风边缘闪烁。冰冷的金属不能妨碍来者优雅从容的步伐，冰冷的色调更不能冷却来者狂野炽烈的眼神。他就像从漫天火焰中走来，几乎不像是真实的存在，而更像远古传说里自洪荒之外降临、开天辟地的众神。光与热以他为中心辐射向四面八方，所及之处，燃烧的火把都黯然失色。
那正是他们的王储，费雅纳罗，火之魂魄。
他停在顶层台阶边缘，他的儿子们停在他身后。费艾诺家族的七位王子和他们的父亲一样全副武装，火光中目不斜视。
空前的寂静笼罩了这座城市，无形的张力绷紧到极限，几乎叫人窒息。
不急不徐，费艾诺的视线扫过了下方仰望的人群。他并没有特别注意哪一个人，但只要与他眼光相触，人人都不由自主屏息。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微笑：
“我一直坚信诺多是自由英勇的一族。今天，你们会应我的召唤来此，无疑是最好的证明。”
他的声音貌似平静，却蕴涵着澎湃汹涌的力量，轻易动摇了每一个倾听的灵魂。在后来数不清的岁月中，不管他们是执着还是悔恨、是坚定还是犹疑，这个声音都萦绕耳边，如影随形。
“诺多的子民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还要服侍那些妒忌的维拉，遵从他们的法令，服从他们的决定？他们连自己的领土都无力保护，还谈什么遵守承诺，保护我们不受大敌侵害！不错，现在他是他们的敌人；但他和他们难道不是同出一源的兄弟？”
他不仅仅是善于操纵辞藻。他同样善于应用沉默。他在此意味深长地一停，等着这样的想法自然而然爬进所有人的脑海——如果魔苟斯可以策划阴谋、制造谎言，和他同为爱努的维拉难道就一定不会？
“复仇召唤着我。哪怕并非如此，我也决不和杀我父亲、夺我珍宝者的亲族继续共享同一片土地！而且，我相信复仇召唤的不止我一个。你们难道不是也失去了你们的君王？再想一想，被变相囚禁在这块高山大海之间的狭窄土地上，你们还有什么没有失去？
“这里曾经有着维拉吝惜给予中洲大地的光明，但现在黑暗已经让一切归于平等。我们是永远在此无所作为地悲伤，做一个阴影中的种族，在迷雾中怀念过往，在无情的海上落下徒劳的泪水，还是该回到我们的故乡？在奎维耶能，我们祖先苏醒的地方，晴朗星空下流淌着甜美的泉水，广阔天地遍及四方，那才是自由的子民往来的地方！那一切都仍在彼岸等待我们，而我们曾经多么愚蠢地抛弃了它，听从维拉的谎言，把它拱手让给了另一个比我们更容易摆布的软弱种族！”
人群中刹那间响起一片惊诧的低语，恰如劲风撼动了密林。他再次停了下来，等着族人彻底领会这个事实：此前从未进入他们考虑的次生种族阿塔尼，将会苏醒在他们放弃的中洲大地上，占有它，统治它。
“我是你们的王的长子，是他的正统继承人；所以，把你们的忠诚和信任给我，让我们动身上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自由！这条路将会遥远又艰苦，但结局必然不会让我们失望！我坚信，我不是诺多这群英勇的子民中惟一的勇者，让我们用英勇去赢得应得的一切，再也不要错过时机！让懦夫保有这座城市！”
火一般的言辞，在鸦雀无声的广场上回荡。
“告别所有的束缚！也告别安逸和软弱！告别你的财富，因为我们将赢得更多！我们将轻装简行，随身却要携带刀剑；因为我们将走得比欧洛米更远，坚持得比托卡斯更久——我们永不放弃追击！让我们紧追魔苟斯到世界的尽头！他将不得不面对永无止境的战争和永不消逝的仇恨！而当我们最终胜利，夺回精灵宝钻，我们——只有我们，将成为无瑕光明的主人，阿尔达之欢乐和美丽的主宰。没有哪个种族可以取代我们！”
短暂的死寂。在那个永世难忘的时刻，这些词句中不加掩饰的愤怒、骄傲、无情和疯狂野火一般蔓延开来，主宰了每一个人的心。瞬间爆发的呼喊滚过了广场，如同席卷提力安的风暴：
“回到中洲去！”
晃动的火把，激动的人群。在混乱的漩涡中心，引领风暴的人傲然扬头拔出了长剑，他的七个儿子亦然。闪亮的金属映着火光在空中交叉，殷红宛若染血。
“一如•伊露维塔啊！我们若不遵守此誓，就让永恒的黑暗降临到我们身上！阿尔达之王曼威、星辰之后瓦尔妲，我们以你们为证，以圣山塔尼魁提尔为证；若有谁敢持有、夺取或隐藏本属于我们的精灵宝钻，无论他是维拉还是魔鬼，是精灵还是尚未苏醒的人类，不管他是什么样的生灵，是伟大还是渺小，是善良还是邪恶，我们都将怀着复仇与憎恨直追他到天涯海角，世界末日！”
前一刻的激扬呐喊戛然而止，偌大的广场上一时只余这个大胆誓言的深远回声。仿佛冷水淋头，他忽然从同样俘虏了他的狂热中清醒过来，惊觉自己方才听到的有多么恐怖。
他们呼唤伊露维塔立誓——这个誓言在阿尔达将无法毁弃，立誓者将永无退路。
然而火把明灭的静寂中，提力安的王储纹丝不动。即使隔开大半个广场的距离，他仍然看得清那双如火眼瞳中的仇恨与决心。
这位王子不在乎，电光石火间他认识到。因为库茹芬威•费雅纳罗完全不曾考虑这誓言的后果——他坚信他能胜利，坚信他能达成宣称达成的一切。
事已至此，旁观再也不是选择。
——果然，对诺洛芬威来说，选择从未存在过。
这是对我的惩罚吗？微垂双眼，芬国昐深深自嘲，几乎尝得出淡淡的苦涩。我以精心策划的承诺换取一次握手言和，然而转眼间变故迭起，形势逆转，那一个承诺，竟化作了掣肘的枷锁。
你将领导，我将追随。……可这追随，意味着何等代价？
我难道真的不能保持沉默？又一次，他问自己，望着那位兄长的背影——库茹芬威•费雅纳罗依然高举着长剑，就像一尊强大而完美的雕像，坦然接受着众人的崇敬仰视。我难道真的不能就这样把全族的命运交到他们选定的继承人手中，顺其自然？
事实是，他真的不能。
很久以前他就已明白：诺洛芬威枉称睿智，其实却不懂得怎样去真正妥协。
深吸了口气，他缓步上前，和费艾诺一样停在了台阶的边缘。他开口时并没有刻意提高嗓音，但在四面八方的寂静中，他的语声显得异常清晰：
“王兄，你可曾想过这个誓言的含义？”
不出所料，费艾诺没有立刻回答。手腕一转，他从容还剑入鞘，又示意儿子们收剑退开，这才浅笑着偏过了头：“你若不懂，我可以仔细解释一次。”
大庭广众之下，芬国昐忽略了这赤裸裸的嘲弄。
“王兄，你呼唤伊露维塔发誓，不惜一切代价夺回精灵宝钻，声称它们只能归属你和你的儿子；然而先前你对诺多的子民所说并非如此。你号召全族抛弃维拉、离开提力安，去追击大敌，当时你说‘我们’，也就是全体诺多，将在成功复仇、夺回宝钻之后成为无瑕光明的主人。”
他注意到对面那浅灰的瞳孔不易察觉地一缩，不禁暗自一叹。
“王兄，我无意评价你的誓言本身。但你既然要诺多追随，诺多至少有权了解此行的目标。”
“诺多的目标，会和他们的王不同？”嘴角一掀，费艾诺微笑起来，“我相信，他们都懂得‘你将领导，我将追随’的含义。”
“许下承诺的是我，不是诺多。”
冷静回望，芬国昐再次忽略了这明显的揶揄。
“王兄，你拥有我的忠诚。但你我都是诺多的王子，我们言行的影响，从来不限于自身。如果这是一个涉及全族的决定，那么它是否会给诺多带来伤害，我们难道不是拥有确定的责任？”
有一刻他的半兄长没有出声，只是紧盯着他，专注得令人毛骨悚然。然后，没有任何预兆，费艾诺爆发出一阵大笑，眼中光采粲然，酷烈而疯狂。
原来我过去没看错你——狡猾的半兄弟。
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芬国昐头脑中收到了来自费艾诺的思绪。不祥的预感骤然在心头升起，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犯了怎样一个错误；张开嘴，他想要挽回，却来不及说出哪怕一个字。
叮地一声轻响，有什么落在费艾诺脚前的石地上。低头望去，芬国昐发现那是一颗宝石，而它的形状颜色，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就在他眼前，费艾诺将它狠狠践踏在脚下碾为齑粉，永远扑灭了其中那簇小小的火焰。
……于是，这才是真正的惩罚么？
目睹这一幕，芬国昐只觉得胸中先是一沉，继而一空，就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探进心底无情挖出了那一点仅存的温暖，填进了一团灼人的冰冷空虚。
激烈的争辩从他身后传来，他和他异母兄长的几轮交锋，无形中点燃了论战的导火索。“既然承诺过服从领导，却又来质疑领导者的决定，这难道不是虚伪？”——这是凯勒巩的声音。“那么声称要为王复仇，却只肯发誓夺回那些宝石，这难道不是可耻？”——这是图尔巩的声音。
然而芬国昐耳听他们的针锋相对，心中却一时只余透骨的疲惫。
维拉在上，就算他把那点常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往事用作一枚棋子，也全不是为了他自己，何况那份弥足珍贵的久远记忆，他从未打算放弃。可是在库茹芬威•费雅纳罗看来，仅仅一个“动机不纯”的怀疑，就足以将他彻底打入不堪的境地。
“……复仇一事天经地义，本就无需发誓。”
他听到库茹芬的声音加入了乱局。他兄长最偏爱的儿子语调轻柔平静，吐出的每一个词却都似有所指。
“我倒想问，你觉得若不发誓就鼓不起复仇的勇气，这难道不是更加可耻？”
“可耻？能对手无寸铁的亲族拔剑恐吓，你们也知道什么是可耻？”图尔巩陡然提高了嗓音，怒气再也无法掩饰，“看，我没有武器。你们现在完全可以再如法炮制一次。也许你们这次就要说是‘替诺多除掉了奴隶主’，然后诺多就不得不拥护你们这些暴君了！”
长剑出鞘的响声不大，却令芬国昐一凛，立时挣脱了那些消极灰暗的思绪。循声回头，他正看到库茹芬不动声色拉住了拔剑的凯勒巩，而芬罗德闪身挡在了图尔巩身前。一瞥之间，他注意到余人也是神色各异，眼看危机一触即发，冲突在所难免。
而在形势进一步恶化之前，他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各位，请听我一言。”
那是菲纳芬。不知何时他的弟弟居然已经越众而出，多年来第一次置身冲突的漩涡中心。历来与人为善、与世无争的阿拉芬威，如今站在人前，诚挚而恳切。
“大敌与我们有不共戴天的血仇，我相信这没有人反对。既然如此，我们同为芬威家族的王子，怎能同室操戈，而非同心协力？”
芬国昐从没想到他那一贯远离争执摩擦的弟弟会在此刻出面，而意外的人，显然不止他一个。前一刻的剑拔弩张得到了缓和，双方各自收敛退开，尽管仍在余怒未消地互相瞪视。
而见此情景，菲纳芬转向了一直冷眼旁观的费艾诺。
“王兄，诚如你所说，复仇也在召唤我们：被残酷杀害的，也是我们的父王。”
即使是费艾诺，对此也没有否认。
“然而立即动身追击大敌，此事关系重大，我想请求你暂缓决定，三思而行。”
似笑非笑，费艾诺只是望着金发的王子，不置一词。
“当初先王带领我族来此，奠定了这座城市的根基；如今他尸骨未寒，我们就急于放弃他身后的一切，未必是他所愿。”
迎着费艾诺的目光，菲纳芬不为所慑，安然陈词。
“即使我们真要离去，也需要时间充分准备。何况现在维拉尚未作出决定，他们若肯支持，于我们便是强援。”
“维拉？”
一个年轻的声音打断了金发王子，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立刻默契地接了上来，配合无间。
“事到如今你还要我们信任那些杀人者的亲族？”
“要知道他们还在审判之环哀悼哭泣。”
“他们若是永远没有作为，我们难道也要永无复仇之日？”
“你们那样看待维拉，本身就是错的。”双胞胎话音未落，站在图尔巩身边的芬罗德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们把大敌和他们混为一谈，却忽视了他们曾经给过我们的关怀爱护和悉心教诲。诺多的渊博学识，是学自何处？你们掌握的巧艺，有多少正是来自奥力本人？现在你们不分青红皂白，甚至说他们居心叵测，这难道不是忘恩负义？”
淡泊的语气掩不住词锋的犀利，菲纳芬的长子虽不曾指名，却是在直斥费艾诺先前的宏篇巨论。气氛转眼间重新紧张起来，而这一次出声调解的是欧洛德瑞斯，菲纳芬的次子。
“我的兄长选择信任维拉，你们则可以选择不信。然而我支持我的父亲：我们应当暂缓决定，三思而行。毕竟我们还不了解前路会有何种危险，理当力求有备无患……”
“危险？”冷笑一声，卡兰希尔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哪个纯粹的诺多会害怕危险？”
这无疑是对芬国昐和菲纳芬两个家族的公然侮辱。闻听此言，不只欧洛德瑞斯涨红了脸，旁人也纷纷色变。但就在诸位王子来得及应对之前，一个清亮的声音自台阶下传来，霎时吸引了全部注意。
“如果我们当年是出于自愿离开中洲来到阿门洲，并且因为此地的光明、温暖与欢乐而选择停留，那么当光明、温暖与欢乐已经消失的时候，我们应当同样拥有离去的自由。”
认出了这个声音，刚刚面对异母兄长还是泰然自若的菲纳芬，瞬间苍白了脸，而芬国昐看着缓步走上台阶的人，突然想要长叹。
那是加拉德瑞尔，阿塔妮丝•奈尔玟[1]，菲纳芬惟一的女儿，芬罗德、欧洛德瑞斯、安格罗德和艾格诺尔的妹妹。火光中她金发闪耀，美丽而强悍。
仿佛是不经意，她依次望过提力安的各位王子，目光在至今仍未开口的芬巩、安格罗德和艾格诺尔脸上略一逡巡：
“这是正当的要求，因为我们尽管不曾行使选择的权利，但这样的权利，我们一直拥有。我不为复仇夺宝立誓，但我支持去探索更广大的天地、更辽阔的疆土，建立属于我们自己的王国。”
……是何时起，连他弟弟的幼女也丰满了羽翼？
芬国昐看了一眼双眉紧锁、嘴角紧绷的弟弟，在心中又是一叹。她这样明确表态，只怕连费艾诺本人也未曾料到。她是出身菲纳芬家族的公主，众所周知还与费艾诺有过龃龉，却偏偏在这时响应了他离开阿门洲的号召，这足以动摇许多原本对费艾诺所言心存疑虑的族人。
而在父兄写满惊诧疑问的目光中，她宛如一株挺拔的金树，从容傲立。
“阿塔妮丝，你确实有权要求自由。”
出声的同时，芬国昐举起手，止住了广场上因他此言而起的喧嚣。
“然而你可想过这个时机是否正确？”
金发的公主抬起头，嘴角噙笑：“愿闻其详。”
也许我该庆幸，芬国昐想。总算站在这里的不是伊瑞皙。“如果我们坚持现在离开，就等于是公开表明对维拉不再信任——不必辩解你并无此意，因为行动的结果，永远重于言辞。”
她长睫轻轻一闪，却没有动容。而芬国昐转过身，扬声让自己的话语传遍了明登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各位，我有我的承诺要守，但我也有我的责任要负。我不会盲目反对离开，但我也不会轻率支持动身。如果你们对维拉信念尚存，那么我要说：等待他们的决定。如果他们最终让诺多失望，我决不会横加阻止。”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
“那么告诉我，也告诉所有诺多：我们还要等待多久？这么长的时间，那些所谓的大能者不过是在静坐流泪，决定还是遥遥无期！
“哪怕他们最终做出与我们相同的决定，我也要问：大敌已经从他们手中逃脱了多少次？他们承诺过的光明和温暖如今又在哪里？既然他们自己也只能失败食言，对我们又能有什么助益？
“而倘若他们决定要诺多留下，那么诺多的子民啊，你们何从何从？先王血仇在前，你们是否还会坚持复仇，追击大敌？如果会，那么你们就一样不得不背负‘抛弃’、‘背叛’之名，是早是晚又有什么区别？如果你们不会——如果你们不会，那你们的仇恨和勇气，就全是自欺欺人而已！
“诺多的子民啊！我们并非没有耐心等待，而是事实上已经等待了太久！想想看，从我在这个广场上第一次建议你们离开，到现在过了多长时间？正是因为等待太久，我们才受到了更大的伤害！
“让我们立刻动身！离开这个牢狱，让懦夫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继续接受奴役！我们要追求的是自由，而除了锁链，还有什么我们可能失去！”
——汝出此言，覆水难收。
黑暗降临后的长夜中，提力安第二次迎来了沸腾，而芬国昐眼望兄长的耀眼侧影，耳边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审判之环中曼督斯不含感情的言语。当他身边的菲纳芬深吸一口气，再次试图请求延迟，他已预料到了结局。
“不！让我们走！”
排山倒海的声浪涌起，淹没了理智的微弱规劝。靠着对复仇夺宝的渴望和对彼岸国度的向往，他们的王储成功统治了他们的心。
随着众位王子离开王宫的高庭，人群也开始从广场上陆续散去。不时传入耳中的交谈依旧激动又兴奋，这次却是换了话题——他们在这个城市安居乐业了太久，如今要一朝上路，即使按照费艾诺的要求轻装简行，动身前仍然免不了一番忙乱准备。
环顾左右，黑发的青年几不可闻地吁了口气。他感觉自己像在如梦初醒与如释重负之间摇摆，空前地迷惑困扰。
被诺多王储的演说唤起的热血尚未冷却，接踵而来的激辩却令他开始领会了接受费艾诺提议的真正含义。一旦蔑视维拉、离开阿门洲，他们的旅程，便注定将被打上流亡与反叛的印记。
然而……
转过身，他看着身边的人，微一踌躇。诺多的白公主仍然穿着他的斗篷，半张脸都隐在压低的风帽下，丝毫不引人注目。察觉了他的注视，她抬起头来，却没有作声。
“伊瑞皙公主，您现在要回去吗？”他问，竭力保持了平静的语调。
“……好。”她答得同样波澜不惊。
“那么让我来送您。”
他知道芬国昐家族的住所就在广场的另一边，离这里只是短短的一段距离，但平生第一次，他强烈感到自己该采取行动，而不是任她独自归去。
因为他迫切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令他意外又欣慰的是，她完全没有抗拒他的建议。与她静静穿过人群横跨广场，眼望那星辰火焰纹章装饰的熟悉建筑变得越来越近，他只觉得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在芬国昐家族正门的台阶前，他们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沉默着，她脱下他的斗篷折好，递还给他，直到此时才抬眼与他目光相接。
“埃克塞理安，谢谢。”
他无言地点了点头，又慌忙摇了摇头，想要得体地回答“这是我的荣幸”，却什么也说不出口。而她望着他，眼瞳深处有亮光一闪，却迅速回过了头，向家门走去。
就在这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占据了他的心：“请等等！告诉我，你会不会走？”
她脚下一停，短暂的寂静之后，她的回答飘了过来，声音不高，他却没有错过哪怕一个音节：“我会。”
——那么，这也将是我的决定。
他默默目送她消失在门里，回身正要离去，迎面却传来一阵喧嚣。一行人向这边疾步而来，火把照耀下他认出当先的是图尔巩，而紧跟在图尔巩身边的，正是自从黑暗降临他就不曾见过的好友。一度踪影不见的伊缀尔被金发青年抱在怀里，小手还紧抓着卫队长的衣襟。夜风把格罗芬德尔的低语送到他耳中，那样笃定的语气，竟有种格外令人安心的味道：
“殿下，您身边绝不会缺少有趣的卫士，不管您的父母决定是走是留。”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一部】第十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