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但愿人长久 ...

  •   九娘原本不叫九娘的。
      舞厅的老板本来费劲心思给她起了一个妖艳的名字像胡蝶,蓝艺这种的,但是当她有些名气的时候,客人问她名字,她就笑着告诉他们她排行第九,九娘的名声就是这样传出去的。
      九娘那时候虽然红,但是并没有后来她鼎盛的时候火得一塌糊涂,她喜欢跳舞,她知道男人们喜欢看她跳舞,也喜欢和她跳舞,但是两者都是要钱的。
      九娘喜欢钱,她要钱买胭脂水粉,买丝绸布匹,请裁缝,做头发,买首饰,她喜欢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她的客人们也喜欢——多好啊,双赢,客人们得到了好,就会给她更多的钱,更多钱,她就能更好地过日子。
      和她在一个舞厅的有好几个小姐妹,比如青萝,青萝嫉妒九娘的名气和收入,但是她没办法,平心而论,青萝长得比九娘更漂亮一些,但是少了九娘骨子里的那种艳和媚,跳舞也不如九娘跳得好。
      “你呀,就是整天想着怎么讨客人喜欢,都不肯用心思跳。”九娘趴在沙发上涂指甲油,红艳艳的真好看。
      青萝不服气:“跳舞好看怎么啦,跳得再好看又不给你更多的钱。”
      九娘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跳得足够好看自然会有人慕名来的,另外吊男人要用巧,不能让他们觉得你太容易上手,又得给他们甜头吃。”
      她涂好了举着手看,好像十分满意,“那个袁医生看着挺不错的,你不是把他吃的死死的嘛。”
      青萝红了一下脸,“他已经有家室了。”
      “有家室怎么了,这年头哪有男人不偷腥的,这不就是我们存在的价值吗?”
      九娘觉得不对劲,“等等,你不会动了其他心思吧,青萝我可警告你。”
      “行了行了,我知道分寸,你老是教训我”青萝不开心地拿起披肩,“袁先生要来接我了,我要走了。”
      九娘开始涂另一只手的指甲。
      青萝又回来了,她没好气的地说:“阿九,你的痴情男又来找你了。”
      “知道了。”九娘继续慢慢地涂指甲。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没人认得出来,和军队的士官们勾肩搭背,老板很烦当兵的,没有给好气,威胁说要是敢喝醉了砸场子就报告他们上官。但是九娘看出来了,他们不一样,虽然穿着同样的军服,但是他的衣服明显要整整洁洁,从举手投足和言谈举止来看,应该是正经军校出身,推测家庭条件应该也不错。
      于是她主动去解围,“少校今天的酒我请,但是不许砸我的场子,我跳舞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断哦。”
      走之前她回头看他们一眼,她看到了男人也在看她。
      啧,又上钩了一个。

      从那之后,那个男人就成了常客,仿照交际场的规矩,先请老顾客接见,他郑重其事地请他们在城里最好的饭店里吃饭,用的是最好的包厢,又递了名帖,说是:“想认识一下小姐。”
      九娘想笑,这个男人显然是混迹烟花地,各种门道摸得很清,但是又让她刮目相看,一个小小的少校,可以请城里有头有脸的市长秘书来引荐,还定的清风楼,花费不小,一定是有背景的,她看到了名帖之后愣了一会儿,才想到这是徽州宋家的公子,宋总督的继承人。
      在那次吃饭的时候,他正经得很,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一套礼仪做的十足,加上他的身份,是说什么都要给面子的,但是九娘偏不,她懒散的很,一定要等他主动来找她。
      宋彦显然动了心思,玫瑰花什么的每天都要送,每天的花束都附着喷着香水的卡片,隔三差五送一些西洋音乐盒或者手表什么的,弄得青萝一直叫他“痴情男”,九娘却也不给回应,她要看宋彦能坚持到什么地步,男人和她比,她还没输过。
      果然,他按捺不住了,在一次她刚刚跳完之后在她回内屋的道上堵住她。
      “九娘的舞跳得实在漂亮,不知道我是不是有这个荣幸能请与我共舞一曲。”
      九娘斜着眼瞧他,噗嗤笑出声:“得了,宋少校,您也别文绉绉的了,我刚跳完乏得很,不会再跳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有机会……”他忙加上一句。
      “宋少校”她笑靥如花,“等着我找您,永远不要自作聪明地找我。”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知道宋彦被她吊住了,但是她会给他一点甜头的,她需要宋彦这样有权有势的客人。
      于是在三天后她派人捎给宋彦一句话:“听说梅老板的戏班要来了。”
      为此她拒绝了老客人市长秘书要和她一起去看戏的邀请,果不其然他来接她了。
      但是她还是不紧不慢地把两只手的指甲都涂好,才慢慢地走出去,看到倚着墙微笑的宋彦,他看见了她,走过去把胳膊借给她挽着“你今天真美。”
      宋彦为九娘打开车门,待她坐好后自己绕道另一边坐在驾驶位上。
      九娘有些诧异:“你自己的车?”
      “找人借的。”他熟练地发动。
      “为什么不把司机也一起借来?”
      “因为我喜欢自己掌控方向盘。”他透过后视镜看她。
      九娘撇了撇嘴。
      梅冷秋是名动京城的角,当年老皇帝还在世的时候看过梅冷秋的一场戏连连叫好,从此梅冷秋从一个不知名的戏子成了人人捧着的名角,但是这人高傲地很,不肯轻易出来唱,这是托了他的好友昌平才子徐觅的福才肯委屈来这里献艺,九娘喜欢这些旧时代的东西,现在的名媛大多都追捧西方那些新潮的东西,喜欢西式的服装,喜欢看歌剧,但是九娘迷恋袅袅婷婷的旗袍,那些精致而无用的小东西,喜欢听戏,尽管为了生计她要学着跳西方的舞蹈,但是她私下里还是喜欢那些有着很多年很多年历史的老舞蹈。
      一开始必然是几学徒献艺,直到最后梅冷秋才肯出来唱压轴戏《牡丹亭》,梅冷秋扮相极美,九娘几乎看愣住了,整场戏都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打扰了台上那么美好的人。
      宋彦并不喜欢这些东西,他大粗人一个,完全不懂戏曲的鉴赏,但是他耐心地陪九娘听戏,直到戏终,九娘都似乎没有缓过神来。
      台下的掌声实在太热烈,梅冷秋出来谢了两次场,之后任凭戏迷们怎么用力欢呼,他都不肯出来了。眼看着不会再有什么了,人们逐渐散去,九娘却不想走,她对宋彦说:“你等等我,我要去一趟后台。”
      “你和梅冷秋有交情?”他半开玩笑地说。
      “哈,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九娘说,“不过是和班主打过交道。”
      看着九娘走远,宋彦翘起二郎腿嗑着瓜子等,却迟迟等不到九娘,正当他感到疑惑的时候,却听到了枪声,他几乎是一激灵,拔腿往后台跑。
      等他赶到的时候,只看到被戏班的人层层围住的梅冷秋,他脸色煞白,拿着枪的手瑟瑟发抖。
      宋彦只觉得不大妙,趁着大家都围在梅冷秋身边,他在台后四处跑找九娘,却找不到,等他回到两个人刚刚坐的地方的时候才看到九娘坐在那里,她脸色不是很好:“不是让你等我吗?乱跑什么!”
      宋彦觉得嘴唇发干,九娘的肩膀都浸着血,她却若无其事地在那里责备他。
      “你怎么了……伤的怎么样?”他赶紧过来要查看她的伤势。
      九娘要躲开,却被宋彦抓住了胳膊。
      她的双臂洁白如新藕,皮肤滑腻,素日里九娘不许男人抓她的裸臂,今日看着宋彦神色并无杂念,反而是真真担心她的伤势,她不由也松下心来。
      “不过是擦伤罢了,破了一层皮。”九娘说道。
      那个行事鲁莽惯了的粗人却小心地拿出手帕为她按住伤口,“你当小心才是,皮囊是女人的财富,怎么能随便损毁。”
      她扯起嘴角笑笑,轻推身边的人要他送她走。
      那边梅冷秋被人簇拥着离开,宋彦用眼瞄了那人一眼,回过神来,满口答应,“但是我们不回‘百日红’,我认识一个顶有名的医生,我让他看看你的伤。”
      九娘自是不肯,她何德何能让宋家公子动用他家的人脉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舞女看小伤。
      但是宋彦是坚持的,毕竟他开着车,不由分说就决定了目的地,任凭九娘在后座微弱地抗议。
      关于这个伤是怎么来的,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

      九娘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还是一个小孩子,因为长头发容易长虱子,于是阿娘给她剃了个寸头,长大之后那么美那么有女人味的她小时候看上去和男娃没什么两样。她那时候太小了,根本没有什么性别意识,巷子里的小伙伴有时候会笑她,但是她从来不怕,她打起架来特别狠,动过几次手之后就没有人再笑她了。当然,她也并不是百战百胜,有时候她也会挂彩,但是她在陌生人面前从来不哭,直到回到家,在哥哥怀里,被涂上可怕的红药水的时候,她才忍不住掉眼泪。
      “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跟别人打架,看看上次你头上被石子打中的包还没下去,膝盖上又摔秃噜皮了。”
      哥哥面容是模糊的,因为她记不大清哥哥长什么样了,但是她笃定那个人是哥哥,因为只有哥哥会用嫌弃又温柔的语气对她说话。
      阿爹阿娘对她也是极好的,但是阿爹整天不在家,阿娘一个妇人家要操持一切,自然变得泼辣能干,照顾小孩子上就没有那么熨帖了,不然也不会做出嫌长头发麻烦就给女儿剃寸头的操作。
      哥哥就不一样了,九娘最喜欢哥哥了,哥哥有天上的月亮那么好,哥哥会背着她去看戏,哥哥会给她买冰糖葫芦吃,哥哥在巷子里,不,是在临近的几个巷子里都很有名,大家都知道“薛家那个俊男娃”,就像“薛家贼厉害的老板娘”一样有名。
      九娘最喜欢的日子是过年,在暖和和的被窝里,听到外面劈里啪啦的鞭炮,迷迷糊糊被阿娘叫醒,塞过一个红红的纸包,她知道那时新年的红包,就喜滋滋地给阿娘作揖“新年好呀,阿娘新的一年发大财。”
      阿娘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给她穿上红红的花棉袄,连最讨厌大红色的哥哥都会被迫也穿一身红,到处都是红彤彤的。她就到处跑,看热闹,因为跑得太着急在家门口摔了一个大跤,被阿爹扶起来,笑着给她拍身上的土。
      “这是阿九新年走大运的兆头啊。”
      阿爹也回家了,现在一家人都齐了,她觉得再幸福不过了。
      她又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还在放鞭炮吗?她扒着门往外看,但是一瞬间大家都变了,红彤彤的灯笼,崭新的对联和年画都不见了,她听到阿娘声嘶力竭的大喊,但是她听不到阿娘在说什么,哥哥一把把她拉过来,把门牢牢实实地关住,然后给她捂住耳朵,发生了什么,她不明白,她又哭又叫,哥哥的手用力变大了,他第一次这么粗暴地对她,他说:“就剩我们两个人了!阿九”
      什么意思,阿爹和阿娘呢?
      下一秒,哥哥也不见了,只剩了她一个人在一条小船上飘啊飘,可是这是要飘到哪里去呢?
      她嚎啕大哭,要哥哥,但是虚空中有个人声对她说,“别叫了,你哥哥不要你了。”
      她猛得醒了,身上一身汗,还在打哆嗦,她轻手轻脚地起床,给自己点上蜡烛,老板曾说过要给她屋里拉上电线,但是显然男人的话不能信,说过去就忘了,现在她还是只能点蜡烛照亮。
      她在镜子里模模糊糊看到自己,长长的头发,以及疲惫的,没什么精神的脸,确认了一遍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从噩梦里脱离出来了。
      她又闭上眼,仔细回忆了一番,最后终于悲哀地承认,她真的完全不记得哥哥的模样了,真奇怪,明明那么熟悉,明明小时候恨不得时时刻刻粘在哥哥身上,但是她现在竟然一点也不记得了,人的记忆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啊。
      索性睡不着,她又轻手轻脚走回去,却没有在床上躺下,而是掀起床板,打开暗格,然后从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里找到一个小方盒子。
      她就这样抱着这个小方盒子,坐在地上,就着烛光,小心翼翼地打开,当她看到里面的整整齐齐的钞票之后,长吁一口气,然后开始翻来覆去地数钱。
      一张一张,她对自己的小金库总数记得比自己的月经还准,当她核实自己的钱总数对上之后,她笑起来,用满足的眼光望着自己的小金库,然后,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往盒子的底部摸去,终于,被她摸到了一小截红头绳。
      她把方盒子放下,将那小截红头绳放在自己的胸口,脸上的表情无比眷恋和柔和。
      这是我还剩下的仅有的哥哥的东西了,她想。
      但是我马上要攒够钱了,她又高兴起来,等我攒够了钱……我一定会找到哥哥。

      在九娘的规划里,她要攒够足够多足够的钱,足够让她离开舞厅“百日红”,足够让她渡过大江,回到她北方的家乡,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回她的哥哥,那之后呢?
      什么之后?九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就像所有戏本子写的,见到哥哥之后自是皆大欢喜,戏就要结了,哪还有什么之后?
      为了攒够这么多钱,她做了很多很多事情,许多她愿意或者不愿意做的,只要能来钱,她就做。
      但是想要在这个乱世安全地跨过大江,从一方军阀地盘到另一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光靠钱是办不成的,不仅办不成,还很容易招来危险。
      所以九娘攀上了那个戏班的钱班主,那个看上去有点猥琐的中年男人的身份并没有那么简单,否则他不可能从北边过来在徽州唱戏。九娘知道他为程将军做事,九娘给他做事,她是舞娘,身边什么人都有,总能林林少少听到点什么,再卖给男人,男人会给她钱——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承诺会在之后给九娘想办法,帮她送回她的家乡,那个北方小城。
      九娘丝毫没有罪恶感,她在徽州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但是她自始至终从来没有爱过这里,她不喜欢这里潮湿的季候,也不喜欢这边人讲话,女人会故意把字咬糊掉,她不喜欢这里弥漫的对西方的推崇,她的家只有一个,那个小小的院子,用红漆漆上的木门,有说话粗声粗气但是听上去再亲切不过的阿娘,微笑的时候有一圈圈皱纹的阿爹,还有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所以她卖一些南方人的情报又怎么了?再说了,她又接触不到什么核心人物,也没有特别重要的讯息,她自认为对局势产生不了什么影响,话说要是两边一打起来,她回家就更难了。
      当宋彦提出要让她离开舞厅的时候她简直虎躯一震,“什么?”
      “离开这里啊。”他用理所当然的态度说。
      “开什么玩笑,宋少校打算养一个舞女吗?”
      “我又不是养不起。”
      “您养的起不代表您能一直养我,到时候您喜新厌旧,把我扔到一边,我再舔着脸找老板回来工作吗?”九娘皱眉头。
      但是她又动心了,既然宋彦要她,他自然会出一笔钱,那么她自己的小金库就可以剩下一大笔。
      “你怎么能这么不信任我。”他露出夸张的表情,他手放到九娘的肩膀上,“我宋彦从来不亏待身边的人。”
      九娘哼了一声,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也许她还能借宋彦的力去江北,不再需要钱班主的力。
      但是他,九娘心思又复杂起来,万一他不会放自己走怎么办?
      男人哪有不喜新厌旧的?她劝说自己,况且,宋彦是她所有熟人里最好的一个,不光身份好,对她也上心。
      但是神使鬼差地她还是拒绝了,“少校的心思多变,我脑子愚笨,要是少校愚弄我我也分辨不出,再说了,这种福气,九娘也不信能落到自己身上。”
      宋彦耸了耸肩,“我哪有愚弄你的份,不都是阿九把我耍的团团转。”
      九娘扑哧笑出声,“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要是少校自己不咬钩,我再怎么提杆都没用不是吗?”
      男人用一只手把弄着她的头发,那一缕青丝在男人的手指上缠绕,“阿九,你说这世上有什么不变的东西吗?”
      “有什么不变的东西我不知道,但是男人的心可是变得比六月的太阳都快。”九娘不知所以乱接了一句,见男人表情严肃,想着他大概不想听这种俏皮话,又顿了一下,慢慢地说:
      “就算是月亮,也会有阴晴圆缺的变化;即使是大江,据说古时也改过道,曾经的桐城,还是一片水迹,改道后才建城;几百年的大周朝,现在令不出皇城,天下都大变了天;人心更是不可信的东西,有些人,明明说着要护你一辈子,一转眼就不见了。可见,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
      宋彦久久地看着她,他以为曾经也有人说要接她出去的胡话却爽了约,才让九娘如此不信任他,于是,他便轻柔地吻过去,带着他所有的爱意和怜惜。
      九娘心里想着哥哥,眼泪几乎要掉下来,却被人用极轻的力道擦掉了,“别哭”他说。
      哥哥也不让她哭,但是哥哥的原话是不让她在外人面前哭,“只能在阿爹阿娘和哥哥面前哭。”哥哥又极不情愿地加了一句,“或是阿九以后的丈夫面前,其他人面前不要哭。”
      她蜷缩成一团,偎在宋彦怀里,像小时候躲在哥哥的怀里一样。

      九娘绝对没有想到天变的那么快,宋德阳的死让天下都紧张起来,那个一向玩世不恭的宋家长孙迅速回去接管大权,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宋彦了,她也很难想象那个平时没个正经样的男人能在短短几个月里就按下了他那几个跃跃欲试想要抢权的叔叔们。
      但是九娘依旧在百日红里跳舞,慕名而来看她,给她钱的男人们只多不少。
      青萝和袁先生闹翻了,连着几个礼拜脸上没好脸色,九娘不过是揶揄了她两句,她就硬邦邦地怼九娘:“你那位宋公子——哦不,是宋将军,不也把你甩了,你神气什么?”
      九娘好气又好笑,“他甩了我才好,不然谁还再来看宋将军的人跳舞。”
      青萝生气地将高跟鞋踩得噔噔响,走人了。
      九娘愣了一会儿,想起来一会儿还有她的表演,着急要出去,但是又停下来,凑到镜子前面补妆。
      她仔细选好腮红,正要往脸上扑,一抬头,发现镜子里出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脸,差点叫出来,粉扑都掉到了梳妆台上。
      “嘘,是我呀,阿九。”男人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叫出来,然后摘下帽子,露出脸来。
      “宋少校——怎么是你?”她惊讶地说,想起来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宋少校了,这几个月他的容貌也变了,以前他总是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现在居然开始有胡茬了。
      “我想你了。”他说。
      “骗子。”九娘说,但是她的行为恰相反,她转过身子,用力地抱他。
      过了一小会,九娘又惊叫一声,“啊呀,马上,马上该我上台……啊我还没化妆……”
      “我跟老板说了,临时换了人,你今天不要上台了。”他抓住她的手,“明天也不要,我要你陪着我。”
      “可是……”
      “你老板不会扣你工资的。”
      “谁来接我的班?”她还在迟疑着。
      宋彦没想到她居然纠结在这上面,“是……是那个叫青萍的姑娘吧好像……”
      青萝会气死的,九娘想。
      “我们走吧。”宋彦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去哪?”
      “去世界的角落,去新大陆。”他又开始信口开河。
      九娘没拒绝,跟着他,一路小跑起来。

      “所以就是这地方?”九娘看着简陋的屋子,眉头皱起来,“就这?”
      “我上军校时住的公寓,我离开之后就没再回来过了,没想到这么乱,哈哈。”宋彦挠头。
      “你以前也这么拐女学生来你的住处的?”九娘捏着鼻子扔掉一个啃了一半的发黄发干的苹果。
      “天地良心,我从来不带女人来我住的地方。并且,我也不对女学生下手。”他强调,“哎,我也没想到这样,我们还是换个旅馆……”
      “换什么换,你这个模样到处乱逛?”九娘气冲冲把脏毯子丢到他身上,“来搭把手,我们把这里收拾一下。”
      九娘简直不敢相信,就宋彦这个生活自理能力,是怎么活到二十三岁的。他连洗抹布都不会,两个人合装被罩,差点把整个人装进去。
      当终于收拾出个模样的时候,宋彦瘫在沙发上,委委屈屈地说,“我本来想这能在这里快活快活,没想到倒是来干粗活的。”
      “拜托,这是你的住处好吗?我还给你当了免费劳动力。”九娘在厨房里说。
      然后她走出来,踩着她最喜欢的一个舞曲的节奏点,漂亮地转身,从背后拿出一对高脚杯和一瓶香槟。
      “杯子我洗过啦。”她这样说着,把一个玻璃杯放在桌子上,往另一个酒杯里倒酒,递给宋彦,接着给剩下的那个倒。
      宋彦接过酒,“你从哪搞到的?”
      “你的厨房的柜子里,密封的很好,想不到吧,你肯定都没进过厨房。”
      “你怎么知道我没进过厨房。”
      “看你这样子,进厨房岂不是要把房子炸了。”九娘伸出酒杯,同宋彦碰杯。
      两个人就一边乱七八糟地聊,一边喝酒,酒度数不高,对于宋彦这种拿酒当水喝的人自然是没有什么事,九娘却微醺了,她眼神朦朦胧胧的,拉着宋彦要跳舞。
      “我去找留声机。”他说,但是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了,只好悻悻地回到客厅。
      九娘已经开始跳了,她身子在慢慢摇摆着,虽然没有音乐,但是她嘴里哼着什么,和着她自己的节奏。
      宋彦看入神。
      修长的脖颈,像水草一样摇摆的柔软的手臂,丰满的胸部,纤细的腰肢来回扭动,她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短旗袍,当她动作稍大一点,就能看到她白皙的大腿。但是宋彦并没有色欲的眼神看九娘,这个女人,当她跳舞的时候,她那种肤浅的,□□的美就变了,从她的四肢,从她的腰从她的颈流出来,满溢到空间里。
      她转了一个圈,看到了宋彦,笑着向他招手,“傻站着干啥?过来呀。”
      宋彦小心地走过去,搂住她的腰,抓着她的手。
      两个人就在小小的公寓里跳舞,嘀哒哒,嘀哒哒,没有音乐,没有任何声音,只能看到两个年轻的身影,在灯光下舞蹈。
      终于,九娘跳累了,她扑到床上,口齿不清地说:“宋彦,睡觉。”
      男人乖乖地去关灯,为她脱下鞋子,当他的手摸向九娘的后背的时候她突然反手抓住了他。
      “要做吗?”她问。
      “听你的。”他回答。
      “要是我不想呢?”她反问。
      “那就不做。”他说,“但是你衣服要换掉,难道你要穿着旗袍睡觉吗?”
      九娘放开了手,任由宋彦给她换衣服。
      在他转身去拉卧室的灯的时候她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他,“宋彦。”她这么喊他,没有多说一句话。
      他拉下了灯,在黑暗中两个人接吻。

      难得的九娘没有做噩梦,但其实她晚上根本就没怎么睡觉,第二天中午她才睁眼,然后就看到身边睡相奇差的男人。
      “噫你不能盖好被子吗?还有你的胳膊压到我了”她用力把宋彦推醒。
      “是阿九把被子抢走的。”他反过来埋怨她了,“再说了,我想抱着你睡觉。”
      “行了行了,快把你手拿开。”
      但是那个人跟狗皮膏药一样不放,“反正今天没什么事情做,不如我们……”
      “我饿了宋彦。”
      于是两个人被迫起床,在宋将军差点把整个厨房点着之后,他们终于勉强糊弄了一口饭。
      “我觉得还蛮好吃的。”他说。
      九娘几乎要嫌弃死,干巴巴的饭团,咸的要死的蛋花汤,她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么差劲的东西了。
      在吃过饭收拾餐具的时候,宋彦成功地把盘子打碎了。
      “哎呀哎呀,你不要动,让我来收拾。”他满屋子找扫帚。
      大概名门都有仆人做这些事吧,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自然是不会干这种杂活的,九娘想,无不嫉妒。
      饱暖之后,两个人懒洋洋地坐着,宋彦不知从哪里扯出了一串银闪闪的东西,递到她的面前。
      “这是什么?”九娘一把抓过来,“钥匙?”
      “这间公寓的钥匙,一个门的,还有下面的信箱钥匙,都一齐给你。”
      “为什么要给我?”
      她想起这个人曾经说过的话,莫非他还是忍不住要包养她?
      “送给你了。”他大大方方地说,“这套房子我反正也用不着,明天我就要回州府了,你留着它吧。”
      “还有,”他想起来什么似的,“我也替你把舞厅的违约金交了,你以后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说过不要……”
      “我没打算从你身上索求什么,阿九。”他说,“你要是还想去百日红跳舞你就去,但是你要是想离开也能换个工作,既然这样,你住在那里就不合适了,需要一个正经住处。”
      宋彦眉弓高,显得他眼窝很深,当他注视着谁的时候,往往有种情深的错觉,“我没法给你承诺,阿九,但是我尽力给你自由。”

      九娘仍然在舞厅跳舞,因为她实在喜欢跳舞,也不会别的什么谋生的手段了,但是她现在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没有人能逼她在半夜跳午夜场给那些色迷迷的老男人们看了,她觉得很好。
      宋彦一个月会来宣城一次,有时候去舞厅看她跳舞,有时候去她的公寓下面等她下班,他太忙了,通常情况下一个夜晚之后他就要回州府,九娘调侃过他这种无谓的奔波,但是宋彦坚持如此。
      九娘也知道是自己的错,因为她不肯搬到州府去。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一旦到宋彦身边,可能就很难再抽身离开了,可是她必须要离开,江南非我意,何不趁西风。
      她见了钱班主,直截了当地问他多少钱能让她安全回家。
      “九娘,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胡子稀疏的老头说,“您还看不出来吗?现在这天下要大变啦,要从南到北可不那么容易。”
      “你曾经说能帮忙的。”九娘有点着急。
      “那是以前啊。”钱班主捏捏自己的胡须,“你还没听说吗?程将军要迎娶大长公主的消息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啦。”
      九娘仿佛隐隐听说过,但是这种大人物的事离她多么遥远,她心思没那么大,完全不会放在心上。
      她点点头,“所以呢?”
      “所以这牌桌要翻牌了。”他神神秘秘地说,“依我看啊,马上要打仗了。”
      她打了个哆嗦,她想起了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她想起来阿娘阿爹,她必须要马上回去,否则她永远就回不去了!
      可是钱老头死活不肯给她打包票,“这乱世的事,谁能说那么死呢?说实话,我也好久没回去啦,这年头,唉”
      他眼睛转了转,又压低了声音,“有个主意,你看看成不?”
      九娘不耐烦他这磨磨唧唧的劲,“快说吧。”
      “你瞧,我这一把年纪,也算在各地有些耳目,听说你和宋将军有些交情。”他紧张地望了望周围,确认没有人之后才继续说,“替我弄一些资料,我就有把握把姑娘送回家。”
      “你的消息显然不够灵,我们交情没那么深。”九娘咬牙,“我一直在宣称,他在州府,平时他又不会带着重要资料乱跑,我哪来这么大本事?”
      “姑娘要是想到宋将军身边,岂不是轻轻松松。”
      九娘厌烦地说:“这么大风险的事我才不做,被发现了我肯定要被他崩掉,再说了,我能勾着宋彦的死死的,也不用来找你了。”
      钱班主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知道九姑娘的夙愿,我也能帮姑娘圆这个愿,宋将军可不一定有这本事。”
      九娘拿眼瞥他,不打算说话。
      “姑娘的心愿无非回江北的家,找到家人,可巧呢,我也有一位故人,他最大的心愿是找到多年前走失的妹妹,为此也在到处奔波,你说这巧不巧?”
      九娘几乎浑身颤抖,她深呼吸了好几次,“你早就知道,但是你不说。”
      钱班主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我老钱做消息贩子的生意,从来不会白给有价值的情报。”
      她恨不得往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吐吐沫,或是薅下他的胡子,这个小人,她和他打了近十年的交道,他明明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却守口如瓶,只是一味利用她。
      “怎么样?姑娘,要不要做这笔买卖?要知道,时间不等人,等真正打起来,就晚了。”钱班主的胡子都一翘一翘的,他自信满满,用盯着猎物的眼神看着九娘。
      九娘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公寓的,她往床上躺下的时候还在使劲后悔,她当时是脑子怎么想的?为什么她会那么快做出决定?她甚至恨不得现在重新找回那个老头,恶狠狠地告诉他,“老娘改主意了!”
      但是她最后还是闭上眼,告诉自己,既然她内心觉得这是正确的,就没有好后悔的。
      也许她再也找不到哥哥了,错过这个机会之后她还有机会吗?
      但是那个红漆的木门,那个温柔的哥哥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过去了,久到她自己都不记得哥哥的面容,到最后,家已经成了一个符号,哥哥也成了一个符号,都是她自己的执念。
      可是,宋彦是她眼前,活生生的人,有感情,有温度的人;她再讨厌江南,她也在宣城生活了十几年,认识了那么多的人,舞厅里虚假情谊的姐妹,抠门的老板,下面看他跳舞的观众,街上卖水果的大叔,甚至是她刚刚住过来,每天都象征性打一下招呼的看门人,这里是他们的家乡。她自己的家乡被战争波及,她的家庭被毁了,现在,假使她为钱班主或是他背后的程将军去偷宋彦的文书,她能预想到这无疑是在为之后的战争推波助澜。
      她不能,不能这么做,所以她只能拒绝找到哥哥的捷径,或者,唯一可能的道路。

      九娘自那之后消沉了很久,她已经两个月没见过宋彦了,宋彦给过她一个电话,但是她要跑去电信局去打,她也不会,所以她从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终于,在舞厅,她跳完舞准备下班的时候,看到了一位老熟人,宋彦身边形影不离的副官,陆照之。
      “宋彦呢?”她一边抽烟一边问。
      “他来不了。”陆照之说,“他托我把这个带给你。”
      是一张额度惊人的支票,外国银行的,九娘还没见过这么稀奇的玩意,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为什么?”
      年轻的副官脸色晦暗不明,“宋彦要结婚了。”
      九娘拿下烟,看着对面。
      “姜家的女儿,他没得选,南边也就姜家能联手一齐对抗程家了。”他说。
      九娘扔掉烟蒂,冷笑道:“他不愿娶我是自然的事,我也没吃了蜈蚣屎喝了□□尿要去高攀他,我也不是不明事理的女人,这些钱你拿回去吧,他看不上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看得上。”
      她把支票扔到陆照之脸上。
      她只是觉得心凉,“你转告他,我看不起他,不是因为他娶了别人,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他娶我——哪有大少爷娶舞女的道理?但是我看不起他,因为他连亲自来我面前告诉我的勇气都没有,丢人。”
      她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扔了什么东西出去,陆照之下意识接到怀里。
      “这钥匙你也还他,告诉他不要来找我了。”

      九娘愈加拼命地跳舞,她在外面租了房子,房租就价格不菲,青萝劝她搬回来一起住,但是她不肯,她好不容易有了自由身,她要离开这里,怎么能再走回头路。
      晚上跳舞,白天,她替人做一些刺绣的活事,她经常感觉疲乏缺觉,但是她一直死撑着,她要攒钱,她相信有足够的钱,她总能找到法子离开的,她以前那些关系,那些熟人,总有人有办法,比如市长秘书之类,只要她攒够钱。
      好消息是,听闻程家的动静小了,面对宋家和姜家的结盟,程城终究是不敢轻举妄动。
      是的,九娘现在开始关注时事起来,她从舞厅里用心去听那些政治传闻,评估着局势的安宁程度。只是,每次他们谈论起那位“年轻有为”的宋将军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地回避掉那个名字,努力把这个称呼和她熟悉的那个人区分开。
      她和别的男人交往过一阵,又分开了,他们都一个样,他们都自以为有两个钱就为所欲为,他们把她当婊子看,还不肯多付钱,觉得她比那些婊子要冷淡太多。
      没有人再会像他一样尊重她,给她自由。
      胡说,那个人不也一样傲慢,在最后,想用钱来补偿她,懦弱得甚至不敢亲自来告诉她他们之间结束了。
      九娘想,她之前说的是对的,这世间就没有什么东西永恒不变,尤其是人心。

      梅冷秋最后一场戏是唱给新出嫁的大长公主傅芷的,那个沉静的女人和她的新婚丈夫坐在一起,看不出之间有什么感情。
      傅芷的父亲,也就是老皇帝喜欢他的戏,他的女儿也继承了这份品味,但是显然程将军并不喜欢,他在台下打了好几次哈欠,奇怪的是,尽管他明显不喜欢听戏,可是他坚持听下去,没有中途离席。
      梅清秋马上就唱完了,再不动手就晚了,他告诉自己。
      他的手不着痕迹地摸到冰冷的枪把,借着层层戏服的掩护,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枪夹是满的,已经上好了膛,只要拿出来,瞄准——
      他之前只用过一次枪,完全是出于冲动,但是他已经知道这样可怕的武器如何去使用了,扣动扳机就好。
      于是他瞄准,扣动了扳机。
      顿时,场面乱成了一团,警卫在到处跑,程城第一反应把公主护住,两个人从椅子上滚下来,趴在地上。
      梅冷秋不确定自己打中了没有,他又一次扣动了扳机。
      这一次,他清楚地看见子弹穿过了程城的手臂,他的准头有点差,但是这也怨不得他,他这才是第二次拿枪,于是他准备射击第三发。
      但是他没有机会了,程家的警卫并不是吃干饭的,虽然当初在傅芷的要求下,程城没有在戏台周围布置警卫,但不是只有梅冷秋一个人有枪,一枚子弹准确地穿过了他的胸口,枪法比三脚猫的他要好太多。
      太遗憾了,在中弹前的那一瞬间他想,太遗憾了,他最后还是没有杀掉那个军阀头子,那个害死了他爹娘,让他和妹妹流离失所失去彼此的家伙。
      他倒在戏台上,右手仍然拿着枪,身上华丽的戏服已经被血染透了。有士兵已经冲上了台,不放心,朝他的脑袋上补了好几枪,有个年纪稍大的声音说:“别浪费子弹啦,人早死透了,快去看看司令,这边让我来检查。”

      虽然是在江南,但是九娘从未习惯过宣城的冬天,又湿又冷,感觉骨头缝里都在抖,好像要坏掉了。
      她又怀念起自己的家乡,那里更冷,但是会下雪,不像这边只会下讨厌的雨夹雪,当下雪的时候,她可开心了,拉着哥哥堆雪人,哥哥手巧,能在家里的院子里堆起一个比她还高的大雪人,高兴的她直拍手。
      好想看下雪,她想。
      但是天气冷并不是一件好事,她渐渐意识到,来舞厅的客人变少了。
      客人变少并不是完全由于天气的原因——虽然也差不多可以这么说。因为有一些传言,来自竞争对手,他们传播起来百日红的舞女有人得了痨病,会感染,于是人们纷纷离开,痨病治不好,连街头的乞丐都知道。
      九娘一开始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是很快,老板就做出了决定,开除了一批人,其中包括青萝。
      “怎么可能?他是觉得生意不好,故意赶走人,节省成本吧。”九娘觉得不可思议,青萝可是百日红的招牌之一,竟然说赶走就赶走。
      青萝面色苍白,她咳嗽了几声,然后把手帕拿给九娘看。
      触目惊心的血迹。
      九娘无话可说。
      青萝和当初的九娘一样,属于“舞厅的人”,但是没有人给她交违约金,所以老板拿工钱抵扣掉了,青萝几乎是身无分文被赶出来。
      九娘可怜她,她给了青萝一笔钱,让她体面地活下去,青萝却哭了。
      “你知道,我永远还不了这笔钱了。”
      “日子还长。”她这样安慰青萝,“活下去,总有机会的。”
      不久后,曾经百日红最美的姑娘香消玉殒,据说最后的收尸还是一位老交情的医生给办的,那具年轻,美丽的身体成了白骨。
      九娘过的也不好,尽管开了一批人,但是舞厅的生意还是逐日下滑,她的工资越来越少。
      宋彦还派人送过钱,但是她一次也没有收,尽管她非常需要钱,她已经迫不得已开始动用自己的积蓄了。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冬日早上,九娘发现自己也开始咳嗽了。
      她辞去了舞厅的工作,整日埋在屋子里做一些手工活,但是这不稳定,且价钱低,还要被中间人抽手续费。
      她自己租的屋子也不够暖,她的病情更重了。
      虽然她非常害怕,但是她还是去看了医生,医生满怀怜悯告诉她是肺结核,给她开了药:“但是不一定能治好。”
      九娘想活下去。
      但是命运是无情的,程家正式宣战,大军压江,双方局势紧张得一触即发。
      随着战争打响,九娘明显感觉钱不够花了。
      原本,三角钱能买上一份肉汤加一大碗米饭,现在只能买一小碗米饭,再过几日连米饭都要一元了。
      九娘惊恐地发现她攒的钱马上就要变成废纸了。
      她从现在的房子搬走了,因为房租变贵了,她只能和别人合租,住一个小小的屋子,听着周围噪杂的声音,楼下的麻将馆,隔壁的妓女和嫖客的□□,同屋的小孩子乱哭。
      她开始整夜整夜咳嗽,最后人缩起来,咳得肚子疼。
      宋彦派去找她的人找不到她了,她从舞厅辞职,加上搬家,曾经的熟人都断了联系,要是现在能有人给她送钱,她肯定无法拒绝,之前的骄傲都扔去喂狗好了,活下去不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小金库里还有一沓钱,但是它们早就不值钱了,买不了几个鸡蛋。
      那位替青萝敛尸的袁医生来给她开过病,开了些药,九娘要给他钱,他没有收,那个戴眼睛的中年男人说:“我欠她的,你就当是她给你的。”
      九娘开始咳血了。
      她躺在床上,没力气再去勾毛线或是串塑料花,她想喝口热水,只能拜托同住的老妇人给她烧壶水,然后她勉强喝几口。
      大多数时候,她都在胡思乱想,她幻想宋彦能找到她,把她从这苦难中救出来,她回忆起他曾说的玩笑话,说要养她一辈子,但是她现在就要死了,没人救她。
      她幻想哥哥能找到她,她知道,虽然不清楚真假,她还是有哥哥的,并且她的哥哥一直在找她,说不定,他就能找到这个小破房子,然后把她抱在怀里,哄她,她变成了小孩子,躺在哥哥的怀里,没有人能伤害他们。
      最后她幻想起阿爹阿娘,阿娘咋咋呼呼说她怎么这么不小心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在屋子里乱转给她熬药,用信心满满的语气说,喝下药之后阿九一定会好的。阿爹坐在床边看她,阿爹以前爱笑,但是他现在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摸她的额头,叫她小久。
      啊,她想起来自己的名字了,从来不是排行第九的九,他们家只有两个孩子,哪来的九?她叫薛久,长久的久,阿爹是文化人——原本,要是阿爹阿娘还活着,她也能读数认字,不至于像这样不识几个字。
      但是哥哥总是反复跟她念,有她名的那句词:“但愿人长久”
      后面半句是什么呢?
      阿久想不起来,她向哥哥撒娇,哥哥磨不过她,用好听的,抑扬顿挫的声音继续往后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真好呀。
      她想着,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那对夫妻带着女儿和儿子挤在一个屋子里,小儿子才不到一岁,整日哭闹,做母亲的不能离手婴儿,只能吩咐女儿做这做那。
      母亲叮嘱女儿,没事不要去隔壁的屋子。
      “为什么啊?”女儿也不过八九岁,天真无知。
      “要不是我们穷,谁要住在这里,和痨病的住隔壁,晦气。”母亲这么说,“你可不要往那边跑,传染给你就完蛋了。”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头,但是晚上,隔壁的女人一直咳,一直咳,吵得她睡不着觉。
      儿子也被吵醒,哇哇大哭,怎么哄都睡不着了。
      “别咳了,怎么还不咳死,吵死了,别人不睡的哇。”母亲提高嗓门喊。
      隔壁的声音停住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了,但是声音小了很多,大概是躲在被子里咳。
      父亲烦躁地吐痰,“真是,隔音这么差,还好意思收这么贵的房租,我早晚要找租婆要个说法。”
      母亲也絮絮叨叨抱怨,埋怨男人挣不到钱,害他们只能挤在这里如何如何。
      男人作势要打人,恐吓她说再抱怨下去就给她两巴掌,女人终于不说了,掀开衣襟给她的小儿子喂奶。
      大女儿见过隔壁的女人,在她身体还没这么糟的时候,她倚在墙上,哼歌,脚打着节拍,女人以前一定很漂亮,她的身姿也好看,可惜得病让她变得太瘦了,并且脸色也发黄,不那么好看了。
      有一次,有个穿的还不错的男人来他们这栋破的不能再破的楼找人,女儿当时正在楼下玩跳房子,单腿跳,单腿跳,单腿跳,双腿跳……
      那个男人一路张望,似乎在寻什么,他看见跳房子的小女孩,亲切地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块糖,问她:“小姑娘,你们这里有没有住一个叫阿九的年轻女人?或是叫九娘的?很漂亮,长头发会跳舞”
      小女孩歪头想了想,不知道哪里有什么叫阿九的女人,她刚要张嘴说不知道,她的母亲就在楼梯口叫她:“英子,快回来吃饭了!你在跟谁说话?”
      小女孩忙往回跑,男人也跟在她后面:“大嫂,你们这里有没有住一个叫阿九或是九娘的女人?”
      “什么大嫂?”女人猛地拉了一把她的女儿,把小女孩拽进屋里,“我们这里没有什么阿九,别在这里找了!”然后当着他的面,“碰”地一声关住了门。
      英子扎着两个小辫,“妈妈,隔壁的阿姨叫阿九吗?我觉得她很漂亮,又年轻。”
      “我不是说不让你往那边跑,你这个不听话的小鬼!”女人没好气的说,“谁知道她叫什么?再说了,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兜里这是什么?糖?谁给的?陌生人的东西不能乱接我不是也说过?”
      包装精美的糖果被丢走,伴随着小姑娘的哭声。
      在不知名的男人找人后不久的一个夜晚,小女孩本来睡得正香,难得隔壁的女人没有咳嗽。
      在静静的冬夜,在一个破烂,寒冷的房间里,传来一声高昂的叫声,并不凄厉,而是充满感情,仿佛用尽了力气的呼喊。
      她这么叫了一句:“哥哥,阿爹阿娘——”
      之后就没了声音。
      小女孩被惊醒,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乌溜溜的眼睛四处转,正要下床,被她母亲拉住了。
      “嘘,人各有命。”母亲反常地,没有用刻薄的语气谈论那个阿姨,她抱住了小女孩,把她的头贴近自己的胸膛。
      “我们多幸运,虽然这个屋子小,但是我们一家还是在一起的。”
      英子不明所以地点头,她在母亲的怀里重新进入了梦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但愿人长久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