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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幸福沙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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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三亚的海边,雪白的细沙象情人的手一样温柔地摩挲着我的脚板底。这时,我看见了她。
布衣布裤,一身素色,她赤着双脚站在海水边上,一只手拎着自己的凉鞋。背对着我。面向着大海。
接下来,我看见了奇怪的一幕,那个女人,以极为突兀的姿势,把她的鞋子扔进了大海。和她优雅的形象,一点都不吻合。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这样子的举动,象极了一个正在发脾气的小女孩,似乎在和什么人赌气,用了伤害自己的方式。过一会,她的脚可是有得受了。我知道来这里度假的客人,都是住在那家度假酒店里的。那儿与这片海滩之间,有一段即使我这样的男人健步如飞也必须要走五六分钟的柏油路。想像着一会儿她的脚板踩在被太阳烤得灼热的柏油路上滋滋冒热气的情景,我恶作剧一般大笑起来。
我向来不怜香惜玉,尤其这种太过任性的女人。至少她不懂得环保,乱扔东西。
她肯定听见了我放肆的大笑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我的笑声突兀地停住。我看见了她的大半边脸。倒不是她的脸庞有多漂亮,只是恰好,在一丛纷飞着的长发中,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因而显得极其安静和空白。再加上她素色衣裳和乌黑头发在以海面为背景的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黑一白,一动一静,天人合一。如此画面,可遇不可求。
她是美的,我在心里赞叹着。我原谅了她的不环保,决定去和她打招呼。
近距离地看到她的脸,发现她已经不是爱赌气的年轻姑娘的年纪了,却有一双孩童般清澈的眼睛。只是没有表情。
“你不怕刚好砸死两条鱼吗?我是说,你的鞋子。”
她淡淡地,“鱼是聪明的,也敏捷。”
“可是,不环保。我是说,下次,你别再把你的鞋子扔到海里去了,要扔,朝我扔就好了。我在大学里当过足球队的守门员。”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暗藏凌厉,转瞬即逝。但是我捕捉到了。
“海潮会把我的鞋子冲上来的。再说,我不会踢足球。”
没有笑容。甚至,除了那一眼,连表情都没有。
有些棘手,反而挑起我更大的兴趣。我的假期还有将近两个星期,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有些闷。虽然,我随机托运来了十几公斤重的闲书。
“我想给你取个名字,我是说,如果你不愿意我称呼你你自己的名字的话。”
“随你。但是,不必让我知道。”她还是不喜不怒的样子,但是话语里明白地表示了拒人千里。
看来我的自作聪明不是哪里都吃香。
“你什么时候回酒店?”
“和你有关吗?”她问。
“当然,我是说,我希望届时能看到一双肉脚掌在柏油路面上冒热气的奇观。”
她有些不解。
我指指已经高挂在天空中的太阳,“快正午了,这里的温度上升很快的,而且温度能达到四十几度。”我顿了顿,“你肯定是第一天到这里。”
她的眼里有点动静了。很好,不是石头做的人。
“是的,我到这里没几个小时。”
“你不担心你的脚吗?我是说,你现在走在海水里,不知道烫而已。”
她终于微笑。看了我一眼,“你不用这么绅士的。你的鞋子对我来说,太大,不能穿。”
我有些困窘。她居然看穿了我的心思并且这么坦率地说了出来。尽管我暂时还没有其它念头。
“我是说,谢谢你等我这么久。”她又说。看来她并没有误会我。
“我并没有想借鞋子给你穿。我是说,我可能有脚气,不能害你。但是我在大学里,还是个举重运动员。”
“哈!”她终于笑出声来,“你难道是说,你可以把我象个大哑铃一样地举回酒店吗?”
她笑的时候,比天空里的太阳还要明亮眩目。我绝少看到这么明亮的笑容,这么尽情的大笑。都市里的女人,大多只会一种职业性的微笑,无可挑剔的淑女的分寸。但是,乏味。
我看呆了。象回到了故乡,看着邻家那个和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女孩子在对着我笑。
可能我专注的目光吓到了她,她收敛了笑容,偏转了头。我看到她脸颊上的一抹羞色。
越来越有趣了。一个把鞋子扔进大海里的女人,一个会大笑的女人,最奇怪的是一个那么容易害羞的女人。
气温真的高了许多。已经是正午了,海滩上除了我和她,再没有别人了。住在海边,尽可以在每天早晨和日落之后出来看海,何必这样大中午的大太阳底下把自己当烤猪?
但时已至此,我怎么能自己先走,留下她一个人。事实上,我也不想自己先走,她是个有意思的女人。而我刚刚和我的女朋友不痛不痒地分了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觉得对谁不起。我当然不会走。
看样子她也不打算很快离开这里。慢慢地走着,她的脸上肯定又没有了表情。
我看得出来她不想被人打扰,于是便落在她后面,跟着她一边走,一边叫苦连天。她是长衣长裤,低了头,一头的长发披头盖脸,浑身上下不用直接接受灼热阳光的抚摸。我可是倒霉了,沙滩短裤,短袖T恤衫,最惨的是,刚刚理的头发,被太阳晒得头油都开始冒了出来。
我一边嘲笑自己,一边揣摩这个女子的来历。
能来这里度假的人,一般非富即贵。我是例外,公司奖励。没有人会以为我凭自己的财产也能付得起这里的会费。我的年薪二十万而已。那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家不知道的那些,在股市里,或者在别的地方以其它的形式存在着。
忽然女人转过身来,向我走来,气势有些凶猛。
我微微吓了一跳。
“你的绅士风度有些过分了。你难道以为我有着什么是你需要的吗?”
我笑。“是你在需要一些东西,比如关心。”
“你什么意思?”
“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再任性也不会拿自己的容颜来开玩笑。除非她受了什么打击,让她觉得生活都没有了意思,她才会不在乎自己的容颜。这么大的太阳,我不认为你不知道会把你晒伤。”
“你说对了一大半。是的,我昨天签了离婚协议书,我刚刚失去我的婚姻。但是,又如何呢?和你有关吗?还有,我不是三十岁,我已经三十三岁。”她轻笑着,很冷。然后她大步往酒店的方向走。
尽管我不认为离婚有什么大不了,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己逼迫她这样叫嚷出自己的伤心事,有些过意不去。
到达酒店之前,离开海水泡着的沙滩,我们必须经过几十米宽的干沙滩,然后就是那段柏油路。
沙滩上很烫的,我看见她在沙滩上走了几步就开始跳脚。赶紧冲过去,把鞋子扔到她脚下,“穿吧。我没有脚气的。”
她看了我一眼。一转身,又回到海水里站着。
我拎起鞋,走过去,“我向你道歉行了吧,你何苦拿自己的脚来出气?”
说实在的,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尤其近年来,我的资历和我在公司里的职位已经可以让我有很足够的理由不那么有耐心。即使是对一个女人,何况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女人不讲道理。
她冷冷地,“你的皮不见得比我的厚多少。”
我不由得微笑。她是个可爱的女人,我心里说,至少她在为我着想。如果是我的女朋友,我不知道会不会象她这样。那次我们打完球回到家,待我把东西放好,出来看见女朋友举着一瓶可乐喝了精光,之后和我说,是家里最后一瓶了,我还渴呢,你快下去买。
女人撒娇也不是这样撒的。我当时真庆幸那天是被人急匆匆地叫回来的,没有来得及在俱乐部里喝水。三天后,我把她的东西收拾好,请她搬走了。
“转过头去。”她说。
我依言转身,背对着她站着。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我乐意听一个善良的女人的话。
我听见了撕拉的声音。过了一会,她说:“好了,我们走吧。”
于是我发现她不仅善良,而且聪明。她把她的上衣的两只袖子撕了下来,缠在脚上,并在海水里浸湿。
“这样,我的脚就不会滋滋冒热气了。你要失望了吧?”
我很开心。笑笑,“有点。但是我看见了两条美丽的胳膊,上帝还是补偿了我。”
我从服务员那里打听到这个女人的房间号码,并托服务员帮我给她送过去一瓶治疗晒伤的晒后修护霜。一个刚刚签了离婚协议的女人,我觉得一般不会记得那么多的出游注意事项。除非是没心肝的,没心肝的不会把自己的鞋子扔到大海里。我喜欢她,所以我关心她,管她是刚离婚还是刚结婚。
可是十分钟之后,服务员把那瓶油原样不动地给我送了回来。真没面子。
但又不可以生气的,除了我自己,生谁的气都是不讲道理。而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但我想做的事情,不会轻易放弃。我谢过服务员,拿过那瓶油,自己去找她。她的房间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可是我的某一个女朋友告诉过我,晒伤之后的皮肤,要趁早修护,否则第二天会很疼的。我其实是不愿意明天看见一张晒伤的脸出现在面前,多煞风景。
我把那个牌子扔到地上,就猛按门铃。
五分钟后,门终于开了一条缝,她的包着大浴巾的脑袋象一只大螺狮一样从张开的缝里现出来。我赶紧在她发怒以前,把那瓶油放在地上,“别和自己过不去。我没有恶意。”然后赶紧走开。
我很少这样强人所难。
吃过晚饭后,我去酒店里的小电影院看电影。这里的电影院可以根据客人的需要来放片子,只要预定,他们甚至可以为你一个人专门从大城市里搜购了,专递过来。我没有预定什么,碰上什么看什么好了,如果度假还度得这样有计划有目的,也太辛苦。有时候,我想该享受随遇而安。
小小的放映厅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坐在前面。女性,长头发,仔细辨认一下,居然就是哈哈——这是我给她取的名字,我把她叫做哈哈。
我没有惊动她,静静的在后面的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电影已经开演了。是个老片子,《出水芙蓉》,那个男人象只鸭子一样的跳着芭蕾,一群天鹅里的一只大鸭子。哈哈在大笑。她肯定以为没有别人,笑得那么毫无顾忌。我坐在她不容易看到的角落里,看着她笑,不禁微笑。
我是在度假,度假本身就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情,看到一个大笑的女人,更加让我心情愉快。忽然我想起,她昨天才离婚,按照一般规律,一个刚离婚的女人,大哭比大笑更加符合世情。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什么本事,能让一个离开他的女人大笑,又或者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性情,会在离开了丈夫之后如此大笑。我没有打扰她有点夸张的笑声,无论哭,无论笑,都是发泄,能发泄出来,就还好。
我悄悄地走了出去,这时候的海边,应该比中午时分的凉爽多了。
在这个地方度假有个绝好之处,它不象别的高级会所,经常是为了生意场上互相结交一些相同层次的朋友,以期以后有机会合作。这里的度假是真正意义的度假,来这里的客人都遵守一种默契,彼此间即使是以前认识的朋友,在这里你视而不见不会被责怪。客人们都只有名字,没有头衔。服务员们训练有素,会尽力满足你的合理要求,但是绝对不会过分逢迎你。据说建立这个度假村的老板就是受盛名所累,找不到随时可以去休息放松的地方,干脆自己斥资买下了一大块美丽的天然的海滩,开办了这个渡假村,。
很讽刺,用大半生去博取名声,再用小半生去消解盛名带来的困扰,一生就这样与名利纠缠着,过去了。
好在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象他们那么有钱和有名。我其实在嘲笑自己,并不是我不想,是我能力不能及。忽然想到了哈哈,她是什么来头,或者说,她的刚离了婚了的丈夫是什么来头。
一转头,我看见了她。哈哈穿的衣服和我白天看见的衣着一模一样,有袖子的。她走过来,对我说:“谢谢你的修护霜。我很好。”向我点点头,又走开了。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叫我不必多管闲事。
我懒得再去打扰她。想到她的财产可能比我两辈子能挣到的钱还多的时候,我就对她失去了进一步探询的兴致。再说,她刚离婚。而我,只不过想在这里找到一个可以偶尔说话的人而已,不必惹上趁火打劫的嫌疑。再说了,钱多的女人脾气一般都很大,不适合长期相处。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在餐厅里,音乐厅里,楼梯上常常碰面。她会给我一个微笑,点点头算是招呼。还是那一模一样的布衣裳,素色长衣长裤。可是我知道,她那身衣裳是平常白领两个月的薪水。
见怪不怪的服务员也开始在她经过大堂的时候,用不同的眼神在对视,对话。
“她每天都把只穿了一天的衣裳扔掉。你知道那个牌子的一件衬衣,也要两三千啊。我怀疑她是不是打算一直就只穿这款衣服,也不怕人家说她不换衣裳。”
“象情妇的作风。如果是正室,必定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否则怎么会舍得这样糟蹋自己的钱。”
我极为偶然听到服务员在边收拾房间,边小声议论。我知道她们说的肯定是她。
我其实一直在注意着她。她总是在海边痴坐,到深夜。我稍稍信点佛,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句话,也知道自己平生大恶没有,小恶肯定几箩筐。如果她是想不开的话,就让我积点德,至少不要脏污这里这么美丽的海水。海潮冲上来一双鞋子尚可忍受,如果冲上来的是一个不会动的人,可不是一般的煞风景了。
所以每天晚上,我都会等她先离开海滩。公司也太过抬举我了,这种为为盛名所累的人们度身订造的度假村,对我来说,和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无异。看来度假的时间有点长了,要不我怎么会这么无聊到会去注意一个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又不会给我的业务带来什么好处的陌生女人。
这样过了好几天,每天我其实都在和自己做思想斗争,一个人要是真想放弃自己的生命,那不是别人能够阻止的。而我,真的是有十几本艰涩的名家小说等待着我的阅读。可是,每天我决定了不去做那信佛的举动之后,就立即开始担心会不会我一不跟着她,她就会把自己象扔那双鞋子一样的把自己扔进大海里。每次我都能栩栩如生的想象出来一具泡胖的躯体晾在沙滩上。
只好坚持信佛。
她其实除了十分沉默之外,没有别的怪异样子。她对一切视而不见。包括我。这使我觉得我对她的注意没有被她发觉。
今天已经很晚了,我一边咒骂着自己,一边打算明天晚上无论如何再也不跟着她了。她爱干吗干吗去好了,和我什么关系呢。
月亮很好,我们离住的酒店已经很远了。忽然看见前面十几米的她往海水里走去,我一下子跳将起来,一边跑,一边叫,“哈哈,哈哈你干吗,快回来!”
我一把扯住她胳膊,把她往沙滩上拖。
“放开我,我自己可以走。”她的声音清晰稳定。
我怔了怔,月光下,她脸上的神情安静,不象歇斯底里要寻死的样子。水才漫过她的膝盖。
我慢慢放开她的胳膊,只好自嘲,“我是说,夜深了,海水很凉。”
“我不是要跳海。不过,谢谢你。我开始没有在意,后来才发现每天走的时候,你还在。我不能肯定你,是不是,一直在跟着我,所以,我刚才——”
“试探我是不是?”我有些生气。刚才我乍一看见她往海水里走的时候,魂魄飞走了半个。大晚上的,你真跳下去,我怎么敢肯定能把你捞回来?
“对不起。我总不能神经病一样的跑到你跟前说,我不是要跳海,你不用这么辛苦跟着我了。”她小声嘟哝。
我还是生气,生自己的气。好好的一个假期,把自己弄得莫名其妙的。
“你自己小心吧,我走了。”我铁青着脸,大步离开。
回去睡觉。管她寻死寻活呢,又不是我老婆。
待我第二天醒过来,已经是大中午了。去餐厅吃饭的时候经过大堂,被服务员叫住,说有信件给我。我奇怪地打开来。
“你好。是我。我今天的班机走。谢谢你。”
我怔了半晌。是哈哈的留言。
“齐先生,你没事吧?”服务员在叫。
我笑笑,问:“她订的是到哪里的飞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愚蠢的问题。
“北京。”那位服务员的笑容里有别样意味。
海滩的阳光,还是那么明亮和眩目。象她的大笑一样。象梦一样。有些不真实。
我的假期如期结束。带去的书,在剩下的时间里,我闷头看完了。象多年前的大学里,临近考试前在看书复习。可是一出考场,就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也飞回了北京,回到我的明亮宽敞的办公室。一坐上那张气派舒服的大椅子,我便头一次萌生了提早退休的念头。
我想念海滩,想念三亚灿烂的阳光。
(二)
终于有闲暇和心情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才发现已经是深深的秋天了。
真累。连着加班加点对付完了一个大客户,看到总部发来的肯定的意见,没有了以前那种兴奋和舍我其谁的豪气。已经不新鲜。我知道我能做到,但是知道和证明这一点已经不能让我快乐。象十年前一样,快乐。
我闭着眼睛,忽然不知身在何处。
“小齐哥哥,赶紧找个嫂子好好过日子吧。一个人总是只有工作,多没意思啊。”说这话的青妹妹用了一种怜悯的语气。她幸福地挺着大肚子,对于没有等我,没有一丝遗憾。时隔七八年,我早已经知道她是对的。幸福和温暖,其实和所谓的成功不一定有关系。
临近下班,竟下起雨来。是周末,办公室的同事,早早的收拾好,时间一到,一个比一个跑得快。我装作视而不见。我也希望可以每天准时下班。
在办公大楼前,只剩下一个姓林的女职员一脸的着急,下雨和周末,车子难叫。忽然我停了车,招呼她上车。我从来不做这样的好事,但是今天,忽然想试试会是什么心情。
她的神色是极其惊讶的。
“车子现在很难叫的。我送你一程吧。”
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平日里和女同事总是保持距离,光棍门前是非也多啊。她象没听清一样,“你说什么?”
我笑笑,“我知道你还要去接孩子,这时候不好叫车,我送你吧。我反正没事。”
她看我的眼神象不认识我的样子。看看天和看看附近那些等出租车的人,终于迟疑着拉开了后座的门。
我心里想,她肯定想起了我大声训斥做错事情的员工的样子。看着她似乎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样子,我真想笑。除了问她路,我一直很专心地开车,免得大家尴尬。咳,这年头,偶尔做做好事,咳。
在那家小学的校门口,门口处站着两个人,一大一小,大的那个撑着伞,估计是老师,牵着小孩的手。
我停了车,她急急地说,“太谢谢您了,齐总。这里车子应该好叫了,我和孩子坐出租车好了。”我看见她的神色,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绷着脸说声好。我如果再说我送他们回家的话,我担心会吓坏她。
女老师看见了她,看过来,我看见了她的脸。我的心狂跳不已。
林和老师说了几句话,就牵着孩子急急走了。这个性情沉默的出纳连头都不敢回。那个老师独自往前走去。
我看着哈哈的背影,在想,要不要追过去。
我叫她的时候,她似乎被我吓了一跳。我示意她上车。她摇头。
幸好这里可以停车,我只好停了车,自己下车来,淋着雨和她说话。
她的眼神还是充满戒备。“我吓到你了?”
“不是你,是你的车。很好的车。”她说。很随意地把伞举高了一点,往我这边移过来了一点。
“如果你愿意,我不认为你买不起。”她是一个可以一天扔掉一套价格为五六千元衣裳的女人,她去度假的那个地方,不是身家千万以上的人,他们不接待。
她的眼神凌厉中有伤痛,看了我一眼。看来她的那笔离婚赡养费不仅不能安慰她的伤痛,对她还是个刺激。在商场上混了这么些年,我一眼就看出来她不是那种能够自己挣来千百万身家的女人,她没有那种霸气和野心。
我知道我说错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再见到她,我的高兴中有了一些负气,似乎她当时如此不告而别不应该。
“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她摇头,“我去坐公共汽车。”
便这样走了。
我甚至不敢去追她。
第二次去找她,我没有开车。但她仍是拒人千里的样子,掩不住的是一丝嘲讽的神色。
我跟着她去公车站,有些生气,近年来我已经不去追求女人了,更别说是这样追着一个不想搭理我的女人。我生气地说:“你不会是要我看起来象他们那样,你才会搭理我吧?”我指着一两个在街上晃荡的民工模样的人。
哈哈站住,看定我,“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数学老师,我到底有什么能够帮你的?”
她误会我了。我恨道:“你放心,你那笔钱我还不放在眼里。”我奇怪的发现自己似乎是在和一个很亲密的女朋友怄气一样,那么没有风度。
她咬牙切齿地,“可是你和你的钱,让我害怕。”
我呆了呆,这句话里有刻骨铭心的伤和痛。
她疾风一般地上了车。
我当然不会这样不明不白地放过她,已经很难碰到让我心动的女人了。我喜欢她,在海滩上她对着我哈哈大笑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她。我希望她还能那样,欢乐地大笑,明亮地照亮我的眼睛和心灵。
一个星期后,我在她的住处等她放学回来。我还是不敢开车,她似乎对财富的一切表征深恶痛绝。我坐出租车来的。
她手里拎着一些菜,走过来。看见我她叹了口气。示意我跟她上楼。
哈哈的家不大,两室一厅的格局。一进屋,哈哈就说,“我没有合适你穿的拖鞋,你就不用换鞋了,坐客厅里,别到处走。省得我一会又要拖地。自己挑音乐来放,我再给你拿些杂志和报纸看。”她的声音不喜不怒。然后就自己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哈哈急走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忘了给你拿点喝的了,你喝什么,我这里只有白开水和牛奶。我平常没有客人的。”
我笑,这样才象她。一个会把自己脚下的鞋子扔到大海里的女人。“开水就好。”
过一会儿,她给我端来一个卡通杯,杯口不是圆的,我觉得更象是拿来插几朵花的器皿。“不好意思,我只有这种杯子。不过没什么的,一样好喝的。”其实她在解释的时候,我已经把几口水喝下肚子里了。
半个多小时后,她叫我过去吃饭。我走过去一看,桌子上的碟子是完全不同的形状,甚至材质都有两三种,她用的碗是木头做的,棕色的,而给我用的那只,更象是和尚化缘用的钵的形状,不过瓷质很细腻精巧。她手里拿着两双筷子,居然也是不同形状和粗细。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有些不知所措。我觉得她傻傻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自己伸手去拿了一双粗一点的筷子先坐下,还招呼她,“吃饭吃饭,肚子饿了。”
哈哈的手艺并不是很好,不过对于我这种一年都难得吃几回家常饭菜的人来说,这种放松的氛围实在是让我食欲大增。我几乎懒得抬头看她,懒得和她说话。先好好吃顿饭再说。以后,我想我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去了解她。
吃到一半我才醒悟过来,“我是不是把你明天的菜也吃掉了?”
“是昨天的。昨天买的,放在冰箱里的。”她笑着说。
“明天我回请你吧。我不能白吃你的。”
“不要。”她的脸色硬了。
“别生气。不要就不要,那你要什么尽管说好了。”我觉得象在自己家一样的放松。觉得象是在和一个认识很久的朋友说话。她是个女人,但是她和我在这样一个空间里,和我的工作和我的钱财和我的任何什么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来到了她的家,和她一起吃着饭。我们做着的事情表象和内容完全合一。多么简单。
吃过饭,哈哈收拾了桌子和碗筷之后对我说,你要喝水自己倒,在厨房里有暖瓶,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你慢慢坐吧。
我哑然失笑。她不是在逐客,但是她打算把我晾在一边。
“你总该告诉我了吧。”我可不能老这样总是无功而返。
哈哈沉吟着:“什么?”
“你知道的,可一可再不可三,你总该给我一个让我死心的理由吧。”
哈哈看住我,没有表情地说:“我结婚五年。他离开我,是因为那个姑娘很有背景,能够帮他在事业上发展得更快和更好。他说他要登上最高的地方。”
“你和他一样能干,你甚至可能比他更能干,能干的人会希望自己更加能干。”
“我不知道哪里是个限度,我一直希望他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想做一个成功的人,但是他的成功里只有他的事业他的公司,不在乎有没有我。他为了取得那个姑娘的信任和感情,竟然说我和他一直性格不和没有了感情。才五年的时间,他就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他生怕我不答应离婚,给了我五百万。那个姑娘要来北京,怕我反悔去闹,给我定了三亚度假的票和房间。”
“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以为所有的男人和你前夫一样差劲?”我生气地问。
哈哈笑了笑,有些清冷,目光锐利地盯着我,“如果你在一个什么商业的洽谈会上看见他,你也敢把这句话对他说?如果你看见他风光的样子,你敢说你一点不会羡慕他?如果有一个聪明能干的身家亿万的姑娘要嫁给你,你会拒绝?”
哈哈不让我回答,“你不用说。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些问题。我在海边坐了那么些天,我已经想明白,即使他运气不是那么好,碰到一个那么好的理由离开我。但我们对于生活的设想和需要实在相去太远。所以,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然后哈哈不再说话。
我只有离开。
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哈哈去接,她说:“好,我知道了,我会让他们把钱转过去。三万五千是吧?好的,我知道了。”
她头都没有抬,我自己开门走了。
半夜凌晨两点。我手下的精兵强将已经离开公司。我终于放他们回去,因为我知道再留着他们,也是于事无补。我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辞职。一旦最坏的打算在心里做了出来,我就不再担心自己。辞职不是件可怕的事情,从此在这一行里,可能再也不能做下去,也不可怕。我只是担心,这些跟了我多年的员工是不是能够获得公平的对待,如果我的离开能够换取这些,我应该还是可以走得心无愧疚的。
商场和战场是一样的。三年前,我放了我的副总一马,只是让他把挪用的公款退赔出来就让他悄悄辞职走开了,我为的是公司的安稳,也是不想他从此不能再做人。一个分管财会的经理,如果有过贪污的历史,不会再有人相信他。可是今天,他挟势而来,他代表了他的公司开出了很好的条件来兼并我们公司。
他的要求里,有一条是,我离开。理由是我无法解释一笔款子的去处。我无法解释。其实,生意场上,经常有些事情是不能解释的,谁都知道那是笔公关的费用,但是做了什么用处,具体是没法说的。在这种帐面上做文章,是他曾经的工作,而在这方面,我不可能斗得过他。要弄一个人来背锅子,不是不行,只是我向来没有这样的习惯。再说,明知道他来就是为了报复我,我再做什么努力都没有意义。我只是在想,在明天的会议上,我怎么解释,怎么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
我打开窗,高楼上听到外面的风声猎猎。快到冬天了。我忽然渴望能够去冬眠。
总得回家休息一下,我再怎样不心甘也不能在明天胡子拉渣的去见我的对手,我齐某是什么人。
车在路上安静地往前滑行着,忽然我不想回家,我想见一个人。这种时候,见什么人都会刺伤我的自尊,我是个失败的男人,明天开始,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发现自己的车在往哈哈的家那个方向开。
电话铃响了好几声之后,她的声音很温和地响起:“喂?”
我沉默一会。
“喂?你说话啊。”她说。
“哈哈,是我。我在你家楼下,我能上来吗?”
“好的,你上来吧。”哈哈一点也不多问。
我很感激她没有拒绝我,今天我不想再遭受什么挫折。
上到五楼的时候,哈哈已经在门口开着门等我了。她穿着睡袍,一头的黑发披散在肩上。我站在门外,迟疑了一下。
哈哈笑着,轻声说,进来啊。
“才下班?”她温柔地问。
“是的。”
“累了吧,要先洗个澡吗?”她问,那么自然。因为自然,反而让人不能多生联想。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我一伸手,把她拉进怀里。抱着她,闻着她头发上的清香,我多希望时间能够停顿下来。
哈哈静静地在我的怀里呆了一会,然后拍拍我的背,轻声的说:“你先去洗澡。我给你找套睡衣,我有时候穿休闲男装的,可能勉强你能穿。然后我给你铺张床,你好好睡一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好吗?”
好。有她这样温暖的话,什么都好。
她真的能给我找出来一套肥大的衣裤,裤子除了短一点,看不出来我穿的是女人穿过的衣服。一看见我,哈哈就笑,“你真是一点都不胖啊,白当了那么多年的总经理了。”
“明天开始就不当了,白当也不当了。”
“是吗,那就不当了。”她轻描淡写地象是在说那就不喝水了喝牛奶吧一样。
“鞋子怎么办呢。等等,我去找一下。”哈哈跑进卧室,拿了双很大的布拖鞋出来,说:“这是我穿很厚很厚的袜子时穿的拖鞋。你穿吧。”她把拖鞋放在地上,我的脚边。很细心地摆好。
谢谢你。我说。
哈哈笑笑。去厨房里端了杯牛奶出来,递给我,“喝吧。喝完就好好睡觉去。”
我一仰脖子,一饮而尽。把杯子递还给哈哈时,发现她一直在看着我。
她把我安置在她的书房里,铺好了床和柔软的被子。她等我上了床,帮我把被子盖好,并且在在床尾小心地给我的脚掖好被子。我故意一伸脚,把脚捅到被子外面去。哈哈拍了我的脚一下,笑着骂我:“你乖点啊,别乱动了。”然后她再一次把被子给我掖好。
然后她准备离开的时候,说了声晚安。我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柔软。
她没动。静静地站在那里。过一会,我觉得她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听见她说,“睡吧。”然后她把手抽走了。然后她轻轻的关灯关门。
我真的一闭眼就睡着了。在这里,我是那么安心。
醒过来时已经是八点,十点钟的会议。我当然记得。我会准时到达的。
哈哈已经走了,饭桌上她给我留了条:“桌子上是你的早餐,吃完后来得及就洗干净碗再走。钥匙锁好门后扔进楼下的信箱里。”
我的早餐是白粥小菜,很可口。我全吃掉了。
遵从她的嘱咐,我洗碗锁门放好钥匙。才离开。还来得及回家换了衣裳,修整脸面。镜子里的我容光焕发。一个拥抱,一杯牛奶,一个好觉。然后,今天即将面临的尴尬,已经不算什么。
事情不出我意料,我非常顺利地辞了职。那个曾经是我副手的男人很自以为荣耀的来安慰我。真可笑。
我很客气地和他客套,我居然不生气,我今天才知道,我对这个什么总经理的职位不象自己想像的那么看重。我一心在想的居然是,今天的晚饭能不能和哈哈一起吃。她是不是肯接受我了,既然我已经没有了车,既然我已经是个下岗了的前总经理,前所谓的成功人士。
哈哈看见我在等她,匆匆走过来,说,“我要去银行一趟。然后去郊外一趟。”
“我陪你。”
哈哈笑,“你这么没志气?不打算东山再起了?来追女人了?不要事业了?”
我一伸手,搂着她肩膀,说,“我的事业不能让我幸福。我要追的女人却能让我幸福和安心。你说,我选择哪个呢?”
哈哈拿开我的手,“你确定了吗?”
我正色说,“是的。哈哈,那么昨晚你为什么让我留在你家里?”
“因为你怕我的脚烫伤,怕我跳海。昨天呢,我怕你跳楼或者撞车,所以我想把你留在我屋里比较安全。”
“啊。”我有些失望,“只是这样吗?”
哈哈的笑容里有些戏谑,轻飘飘地掠了我一眼,“不然,你以为是怎样呢?”
“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呢。”
哈哈笑着,不说话,不看我,脸上慢慢地现出了红晕。我不由微笑。
她到银行里去拿钱,然后把钱送到郊外的一家农户家里。我看见是厚厚一叠。接受钱的人一迭声地谢她,她的脸又红了,很快地和我离开了那里。
“你在做的是什么?”我问。
哈哈沉吟半晌,“那五百万对我没有什么用。拿到那笔钱的第一天花掉十万块钱,碰见乞丐就给一张一百的,把人家那个什么牌子的,我也不记得了,就是你看见我在海边穿的那款,所有我穿的那个尺寸都买了下来。一天穿一套,一天扔一套。但是我发现花钱对我的情绪好转没什么用。反而是你在海滩上,素不相识的,那么关心我,让我感动。回来后,我就让银行给我找了个理财工作室,我把钱交给他们帮我投资,收益拿来送给一些需要帮助的人。和红十字会联系好,如果有人需要钱方面的帮助,我就把钱转过去。今天这家,是从别的渠道知道的,很急,我就自己送过来了。钱对他们来说,更有用一些。既然这些钱不能帮我得到快乐和安宁,那让它帮助他们获得健康,安全,会有意义一些。也算是用得其所了。我总不能真的拿着我的婚姻换笔钱来享用吧。”哈哈笑着自嘲地说。
我微笑,不是为着她的话,是因为她的善良。
三个月后,我又开始了工作。是做一个书店悠闲的店主,是我很久以来想做的事情,主要卖的是漫画和笑话书。每个月,赚进来的钱刚够我过一种简朴的生活。我打算永远不扩大这个书店。
我时而去哈哈家,捧着那只象和尚化缘用的钵吃饭,时而把哈哈拖出来在外面的饭店里吃。每当我想到这个城市里离我不远的地方住着那个我叫她哈哈的女人,就觉得安心。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的样子,和我多年前的设想很不一样,但是我真的每一天都觉得愉快,轻松。我想也许,我已经生活在了幸福里。
如果明天,哈哈肯让我帮她戴上一个戒指,我想我会觉得更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