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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一莲幽梦 ...

  •   二:一莲幽梦
      “我有一段情呀 唱给诸公听
      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
      细细呀 道来唱给诸公听呀。”
      我记得那是一个午后,当我刚开始说话时,陪伴我的侍女淮儿,坐在小池旁,抱着琵琶教我唱这首《秦淮景》。我喜欢她,喜欢她软软糯糯的苏州话,不像公子竹君,他总是操一口地道的洛阳官话,并且引用陆放翁先生的话说,中原惟洛阳得天下之中,语音最正。你应该好好学洛阳话。
      我应该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吧,我总是缠着淮儿教我苏州话,她弹唱的《秦淮景》真的很好听。后来我才知道,这门艺术叫苏州评弹,如今的世道,也只有淮儿记得并掌握他了。
      可是她总是很忧伤,因为文化的断代,也为这漆黑的世界。被封印在桃花源的人们,也只不过是一缕幽魂,靠着公子的坚持,不抱希望地苟活于此,一如现世那被人遗忘的魏晋时期,服食丹药,纵情于酒,一些人对于我的诞生,只是悲观地预测着下一次的彻底毁灭,然后顺利地成全了江墨的工业帝国,然后这文化的血脉,就如同千年前的玛雅文明一样,彻底湮没于历史中,如同大海里的一滴水。
      我脚下的泥土滋养了我,他也对我说,我本就生于尘埃,只是一朵普通的莲花,不应该背负太多的期望,应知死去是常态,毁灭是平常,无所谓永恒。当人抱着永生的希望去迎接明天时,其实他已经输了,竹君的错误就在于,他活得太理想,他总是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美好之中,忘了生活的艰辛,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是可耻的,而他却从不自知。
      我在小池园沉睡了百年,这百年间,泥土的话一直在我耳畔回荡,我曾问过他的来历,他只是说,以后你会知道的。而现在的你只需要享受当下他为你编织的梦里就好了。
      我记得很多事情,也忘了很多事情,正如泥土说的那样,遗忘是本能,一旦生命换了模样,就会不记得前世,即使有人对你说起,也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那个操着一口苏州话在我耳边唠唠叨叨一切的人正是淮儿。他是除公子外对我希望最大的人之一。
      她在我刚会说话时,悄悄地告诉了我,她的故事。
      小淮生长于江南一个书香世家,自幼随父母学习琴棋书画,水乡养就了她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性子,温吞而和气,她什么也不争不抢,因为父母的爱足以使她获得一种安然恬适的心境,艺术的熏陶使她早早明白了何为美与优雅,推门见山,青砖黛瓦,檐下听雨。也许一生如此平淡而优美地活下去也未尝不是好事。
      可是后来,在她八岁时,母亲因为难产去世了,弟弟也没保住。她记得那天奔走的仆人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过往种种犹如一场盛大的梦,梦了无痕。
      她一遍遍哭喊着乞求母亲醒过来,而父亲倚窗而立,不愿他人见到他纵横的泪水。
      男儿多情。此话诚然不错,淮儿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做到的,他如何忍心在母亲去世后一年就娶了续弦,继母又给她添了弟弟妹妹,她并不喜欢她,父亲外出经商,久不在家,她慢慢在这个家里变得多余地像个外人,而她木讷寡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并不知如何处理好与他们的关系。
      后来国家又起了战乱,家里由于战火与父亲断了联系,一家人四处漂泊,逐渐入不敷出经济拮据。继母当真心狠,把十二岁的她卖进了青楼。
      哭喊,打骂,强迫,再到逆来顺受,生命是怎样的顽强才可以慢慢将一个人改变呢?这世上从不缺乏恶人,所以江墨永远不会死去,就连他最善良的弟弟也不是完美的例外,他们的战争由来已久,可却影响了许多普通人的命运,对对错错,真真假假,谁又分得清楚呢?
      司马迁在《史记伯夷列传》中说:“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小淮又做错了什么,要遭此厄运呢?可见天地是不知道善恶的,就像泥土说的,看似纯良的公子竹君,他就没有间接作恶吗?
      小淮的心慢慢在岁月里死了。可日子还是照常得过。由于年幼学艺弹得一手好琵琶,后来老鸨又请名家教她唱功,评弹的技艺也越发出众起来,因此渐渐成为青楼的头牌。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她记得母亲给她讲过的,白居易的《琵琶行》,“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她望着前途渺茫,思考着自己的命运,也关心着平淡的生活,有很多人爱慕她,希望赎她做妻妾,但她都婉拒了,他不愿命运如琵琶女一般,人老色衰后渐渐冰冷。
      其实多年下来,她已攒下一笔丰厚的嫁妆,足以为自己赎身了。只是天下茫茫,她不知该去往何方,她迫切地希望有人当她是例外,她孤注一掷地将爱情变成一场与未来的豪赌,也早失了幼年恬淡的心境,一个缺乏安全感与爱的人哪怕遇到一点温暖都会感激,而她知世故却不世故,捧一颗真诚的心在等,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直到遇见了他。一个今岁赶考落榜的秀才李甲。他没钱,只有一肚子诗书礼教和喜欢她的心。
      一开始她是不上心的,喜欢她的人多了去了,有的男人,他爱你十分,他只表露二分,有的,就是只有一分,他却装出十二分的样子去欺骗你。所以她怎敢轻易将真心袒露?
      就这样过去了两年,而这李甲果真如狗皮膏药一样天天往她院子里跑,被拒了就再来,真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
      而小淮呢,一来二往看着他奔波,也禁不住心软了,加上李甲凑的钱,为自己赎了身。
      她本是真心以为他会爱她的。
      李甲家在南方,他们一路乘船南下,在一处码头停泊时,遇到一轻薄富家公子看上了小淮。
      后来她听公子竹君说起李甲的前世今生,才知道此人真面目,原是前尘旧梦,今朝再演。
      可笑小淮一生清正,却没有识破他的伪善,李甲啊李甲,前一世卖妻换金,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斯人已逝,换了人间,他依旧面对同样的情景将小淮卖给富家公子,于是悲剧再度上演。
      金银沉底,小淮死了。
      她想起临死前李甲的话,彻骨地寒心,原来他喜欢她是真的爱财呀,他怎能与她白首,怎会与她白首,他是清白书生,而她只是妓。
      小时候妈妈唱给她的歌悠然在耳,她多想再听一次。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幽深的水底,小淮心底一遍遍吟唱着《诗经·硕鼠》,她渴望有一个世界去安抚她哭泣的灵魂,桃源在何处?那里才是家?她不知道,原来封建礼教是如此害人,原来一直的柔弱委屈求全是别人欺侮的理由吗?
      她宁愿魂飞魄散!再不复投胎转世!
      “不,小淮!”黑暗中,公子竹君翩然而至,“跟我走吧,去桃花源。”
      “那是什么地方?”
      “一幅传说中的画里。就是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那里没有战乱,没有饥饿,没有吃人的礼教,人人平等而有爱……”
      “好,我跟你走。”
      我从小淮描绘的梦境中醒来时,她已是泪流满面。
      她初来此时,是桃花源的春天,那时桃花源的春天一片绚烂。公子竹君折了一支桃花送给她,“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希望你在这里能收获春天的快乐。”
      “谁不喜欢公子呢?”小淮低眉拨弄着琴弦,“只是他太过自信了,自信地以为天道正直,自然与美才是世界的正道,而不屑于玩弄权谋,他相信他的简单与坦白会感动你,使你不会丧失理想,远离那些污染环境控制人心的疯狂科学,可你还是弃文从理了,你希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江墨自食恶果,你的聪明使各种威慑力极大的武器诞生,但你并不知道和你合作的那些疯狂科学家们出卖了你,于是江墨又一次利用武器威慑赢了。”
      “难道研究核武器就是不正直么?”
      “以战争遏制战争,因为矛盾而激化矛盾,你觉得呢?小荷,我希望这一世你不要这样做了,你再遇到那些疯狂科学家,我希望你送去的是一颗心,内心没有文化血脉的人,是没有心的。”
      “又正直又厉害的科学家没有么?小淮?我偏不信。”
      “上一世的你就是啊,可是江墨太厉害了,他逐渐抹杀掉了人们心里的火焰,只是为了他低级的乐趣。”
      “我该怎么做?”
      “这要问你自己,江墨和公子,从来就是生死的对立。”
      小淮离开了小池园。我望着她娉婷袅娜的背影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她已知自己的命运,而我却不知一切何时才是尽头。
      小池园的荷花已经开了一半了,要不了多久荷香就会飘满园,那时我将化为婴孩,忘掉自己还是荷花时的记忆,然后我在离开桃花源时,一切又会变成一场梦,犹如庄周梦蝶一般华美而缥缈。
      这是泥土和公子都曾告诉我的,永恒的轮回,我逃不脱,挣不开,只乞求在善恶中去寻到他真正的平衡。
      未来会是怎样的呢?
      我忐忑着,也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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