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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轨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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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里有口井。水面离井口只有三四米。我记得她总是在井口边站稳了,用小皮球做的小水桶往井里头打水上来。
把小皮球切掉一小半,算是开个口,再用木棍撑开,木棍上拴了绳子,就成了个可以用来往水井里打水的小桶了。她很喜欢用它来打水,那是个只需要自己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或者说,是一种游戏。夏天,就用它,把水一点一点地运上来,倒在大桶里,由得辣辣的太阳晒上几个小时,傍晚了,水就是温热的了,可以用来洗澡了。
她的小脸在阳光里很迷朦,看不清楚轮廓,我记得她总是会抬头看太阳,眯着眼,那神情很孤单。
她后来总是和我说,那时她三四岁。
可我想,她可能有五岁了。
有一个夏季,她很钟爱一条黑色的短裙。裙子长到膝盖以上一两寸的地方,烫着褶子,褶子从上到下渐宽,宽腰带。她喜欢配着一件胸前有动物图案的短袖白色T恤衫来穿,脑后绑个蓬松的马尾巴,走在校园里,她觉得欢喜。这个样子的她被永远定格在一张照片里。双足浸在海水里,侧着身,脸转了过来,马尾巴被海风吹起。清晰的脸上有很多神情,却没有笑容。身前身后,都有一道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出现的彩虹,灿烂和美丽。站在两道彩虹之间的她,一身的落寞和清冷。
她那时已经逐渐有了和我对话的习惯。但我知道她还是觉得孤独。那时侯她十四岁,喜欢用“孤独”这个词。已经用了好几年了吧。
关于孤独,我想,她终将会习惯的。
“了了,我想离开了。”她的眼睛直盯着路上轰隆而来的车辆。那是一些只能在夜间某个时间以后才能穿行这个城市的重型货车。
我看她的眼睛,有种热切,有种迷离。这是个很繁华明亮的大城市啊,可是,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黑暗。一直到心灵。
我摇摇头,说,“不可以。你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
她失声痛哭。
货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了她的风衣。那是在冬季里。
她怔怔地,看着车子远去。
另一个有雨有雪的夜里,她不停地走到整只脚掌发僵,让自己的躯体和心灵一样因寒冷而疼痛了,才肯去睡觉。她无力地问我,“还有多久呢。了了告诉我。”
“呵,我也不知道呢。”
那一年,是她第二个本命年。整整一年,从冬季到冬季,她只是一具躯壳。
我猜那可能和一个男人有关。她不承认,只淡淡地说,“我的掌心里,有张网。”
“店名叫什么呢?”她问我。她已经越来越喜欢和我商量事情。
我笑说:“随你喜欢。再也不用理会旁人。”
“旁人是什么人?”
“除了你,除了我。”
她微笑,“那好,叫‘心冢’。”
“好。”
“对不起,有些难过吧?”她问我。
我摇头。若那个人来人往的地方能是心的冢,未必不是福气呢。
她的钱开始挣得多了。我早知道,只要她肯专心挣钱,她能挣不少钱。我告诉过她的,只是她总是不肯信。或者,是不愿意相信。那时她说,“钱若是多了,别的是不是就少了呢?”
可是,她就要生病了。
她自己给自己签字做手术。住院出院,都只有我知道。
“多亏你了呢了了。”她说。
我笑,“你看天气多好。”
阳光灿烂,生命熙熙攘攘。
“是。”她也笑了。虽然没有痕迹。
她在对那个男人说:“呵,不,不必了。”她把那只拿着戒指的手轻轻推回去。这是她第三次还是第四次说这样的话了。语气越来越象我了。这让我很欢喜。又难过。
“为什么呢?”那个男人不明白,“你不爱我?”
“我只爱自己。”她轻轻的笑着。我觉得那是琉璃碎裂的声音。
“你明白的了了,是吗?”
我点头,和她一起笑,“好多年以前,你就不再爱别人了。只爱自己。多好。”
“是吗?”
“当然是的。”我声音里的决绝试图压下她那个问号里的讽刺。
“呵,我多喜欢现在这个样子。”
“是吗?”
“当然是的。”她笑。
就算是吧。即使不是,何必揭穿。
“你终于快乐了吗?”我忍不住问。
“忘记不快乐,就是快乐。”
谁说不是呢。
“了了,记得我和你的约定吗?”
“记得。”我当然记得,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约定了。“你要我答应你,由自己选择离开的时间。我答应。我仍旧答应。”
“谢谢。”她泪盈于睫。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掉泪了呵。
就这么想走吗?她还没有白头发,也还没有发胖,事实上,她越来越美丽和从容了。
“为什么?”
她不回答我,只说,该做的都做完了。
“还记得我三岁的时候吗?在那口井旁边,用皮球做的小水桶打水上来。太阳很亮,我睁不开眼睛。我把水晒热了来洗澡。”她的声音很平和。
“我总记得那时你已经五岁了。”
“也许吧。四十多年了。了了,我终于这样,你失望了吗?”
我笑笑,用我一生学会的温柔对她笑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呵。我早就原谅了。安心吧。”
神智离开我的刹那,我想起她的话,“我的掌心里有张网。”
那张网的名字,是叫宿命吧。可是我亲爱的她,竟这样就破灭了这张网。
——哈哈哈。
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