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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冬日里刮起一阵刺骨的风,给本就萧瑟的安乐堂添上了几分肃杀。

      宫墙里的风早已学会了审时度势,它像是知道这阳光都照不到的皇宫一角,住着一些已经被厌弃的人,也住着几个将要被遗忘的人,路过这里时都踩得格外用力,全然忘了它也曾轻抚过这里的每一个人。

      前些天刚糊好的窗户纸再次被掀起一角,寒风裹夹着雪粒,被迫从缝隙进了这连它都不愿踏足的屋子。

      现在是万成六年,皇帝坐享先辈的基业,百姓富足,国泰民安。这间连普通人家见了都要唏嘘几句的屋子,竟会出现在皇宫大内,说出去都是敢听不敢信。

      风吹动了床帐,原地打了个旋就消失了,地上的炭火跟着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灭了。

      床帐内躺着个面色潮红的小姑娘,下巴尖尖的,像是没吃过几顿饱饭,硬生生饿瘦一般。她眼下泛青,指甲发白的手缩在起了毛边的衣袖下,抓着单薄的被子,睡得很不安生——

      她看见自己坐在大红的轿子里,心中没有半点喜悦,外面也没有吹吹打打的喜乐。看来还是没逃过,还是去和亲了。

      轿子不知何时会停,再走下去,她就只剩认命嫁人这一条路了。她跳了下去,可惜没跑出去多远就被抓回来了。一个面容模糊的男子提着刀砍向她 ,紧接着她就被扔下了山崖……

      祝瑾安猛地睁开眼,那种骤然坠落的失重感还残留着,心跳快得发疼,她定了定神,看见了鹅黄色的帐子。

      原来是梦。

      还好是梦。

      衣服被冷汗打湿,更冷了。祝瑾安支起半边身子,从帘帐的下边儿伸出手,摸到床边的钩子,用它翻了翻炭盆里的炭。

      一股炭火灭了之后特有的炭灰味飘进鼻子,祝瑾安探出头,不死心地又翻了翻——可惜,除了那股味道,一点儿火星都没翻出来。

      她泄气地缩回被窝,把自己裹紧,只留个脑袋露在外面。

      半年前,因为拒绝和亲,祝瑾安被“送”到安乐堂。这里地处偏僻,住的都是患病的和不受宠的宫人,是名副其实的“冷宫”。

      起初住进 来,她还心存希冀,以为大将军沈怀铮得胜归来,自己便不用再远嫁到外邦,很快就能被放出去。

      然而事实却是服侍她的宫人从有到无,如今为了和太监换过冬的炭,带过来的梳妆匣都空了。

      眼下这境地,倒像还没回宫做长公主的时候,吃饱穿暖皆是妄想,有上顿没下顿才是常态。

      难不成皇兄还在因为她不想和亲而生气?可就算是普通百姓,也没人会想嫁到其他国家吧。素不相识又语言不同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谁有信心说自己会是第二个解忧公主呢。

      未出嫁的又不止她一人,怎么就偏偏落到她头上了。虽说自己比不得旁的兄弟姐妹和他亲近,可也不至于因为此事就把她关到现在吧。也不像是等她松口妥协,毕竟真要她嫁,她又能怎么办呢。

      或许是皇兄忙忘了吧,等到过年总能回去了。

      祝瑾安刚擦干眼泪安慰完自己,就听外面响起一道尖利的声音——

      “这里的人是死了不成?通传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出来?”

      瑾安一个激灵,夜深人静的还要喊这么大声,真是可恶。她蒙住耳朵,首先排除了自己,心说不管外面的人要找的是谁,可快些出去吧。

      那太监又开始通传:“永福长公主要见人,怎么还摆上谱儿了!”

      永福?竟是找自己的!这个时辰,莫不是皇兄忙完公务,派她来接自己?

      祝瑾安连忙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就见一个太监站在外面冷得直跺脚。

      那太监见祝瑾安出来了,恨不得抬着她往外头跑:“快走吧!永福长公主都等急了。”

      门外,永福坐在暖轿里,宫女太监侍卫皆穿得喜庆,在后面站了一长排。

      接自己回原来的地方住,还要这么大阵仗?瑾安感觉有些不对劲,满心欣喜降了一半,问永福:“是接我回去吗?”

      一旁的宫女上前呵斥:“见了永福长公主怎么不行礼!”

      永福身边的宫女竟敢这样和自己说话!祝瑾安震惊地看向她,而永福则是被祝瑾安充满天真的疑问和表情逗笑了:“好姐姐,想什么呢,你呀,是回不去了。”

      她一改往日的娇柔,语气尖酸刻薄:“眼瞧着快过年了,我实在是怕过了病气,姐姐可别怪我这么冷的天儿把你叫出来说话。”

      祝瑾安知道永福有时会和自己对着来,但眼下这态度转变得也太大了,她忍着气问:“我为什么回不去?”

      永福摩挲着暖手炉,看着冷得有些发抖的瑾安,嗤笑了一声,语气高高在上:“撤走伺候的人,落到这种地步,竟还没能让姐姐想明白,看来你是真的不适合待在这里。这宫中,怎么能容下一个不听话的替身呢?”

      祝瑾安心中隐约有了不好的猜测,但这个猜想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她想不通,便追问道:“替身?你在说什么?”

      “我回宫的那天,就有不长眼的奴才说咱俩像。我当时很生气,可过后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你看,和亲这事儿,你不就派上用场了?”永福叹了口气,“可惜你不听话。唉呀,真是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说你怎么能白白顶着长公主的名头呢。”

      永福看向自己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祝瑾安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替身……永福是在自己认亲之后出现的,和皇帝太后相处的时间,怎么算也没自己多。可就算替身之事真的,当替身的又为什么不是永福这个后来的?

      难道是太后他们早就认定了自己并非他们的亲人?他们究竟是用什么方式去判断她与永福身份的真假的?

      既认定了谁真谁假,又为什么不直接让假的自己出宫?一直养着自己,就是为了给永福当替身?若是真的,也太可笑了吧。何至于蓄谋如此?

      瑾安心里乱极了,她无法理清这其中的因果,但眼见永福此刻如此嚣张得意,她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你拒绝和亲,险些破坏了两国的大事,皇兄迟迟不肯发落你,我这个妹妹自然不能再像你一样,只会给他们制造麻烦。我呢,也没其他的本事,只好帮皇兄出出主意喽。”

      永福摸着暖手炉,动作间发出了细微的金属撞击声,风雪侵扰不到她,她慢悠悠地说下去:“我实在不想在宫里再看见姐姐了。毕竟物以稀为贵,长公主这名头,一个两个已经足够了。妹妹这种心情,瑾安姐姐这么善良,一定能理解我体谅我吧……”

      永福的话一句接着一句,瑾安并没有全听进去,她的注意力被那个清脆的“铛铛”声所吸引,循着声,祝瑾安看见了永福戴着的手钏。

      于是瑾安乱糟糟的思绪里闪过一瞬的清明。

      ——这金钏是永福带进宫的,似乎从不离身,每每见面她都戴着。

      瑾安心下一惊。

      永福刚进宫没多久就开始穿金带银,恨不得把赏赐都戴在身上,看上了哪位妃嫔命妇的首饰,就要打一套更好的。后宫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她喜奢华好攀比,而且从不等着女官来裁制新衣,一件衣服没穿几次就压箱底了,可这金钏不论是样式还是色泽都略显老旧。

      如此喜新厌旧的人,却对一个金钏表现的爱不释手……难道当年永福就是因为这物件,被认定为太后的外甥女?难道从永福进宫那刻起,自己就变成了随时替她挡刀的弃子?

      想到自己没来安乐堂之前就比不上永福的待遇,还有其他人对自己忽冷忽热的态度,祝瑾安明白了。

      ——也许不全是她不讨人喜欢。如果身份是假的,哪能有什么亲情分给她。

      既然如此,何必强求。

      祝瑾安的手在袖中攥成拳,指甲狠狠地抠着手心,尽力控制住发抖的身体,和永福讨价还价:“我可以出宫,离开京城,这样你便不会再看见我。但我不会去和亲的。”

      永福掰着指头数:“京城的富商你不嫁,外邦的王子你也不嫁。你想嫁给谁?可是有心上人了?说出来,妹妹说不定能帮你一二呢。”

      “……”

      祝瑾安心里突然闪过沈怀铮的身影,若是他的话……这念头很快就被瑾安掐灭,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妄想其他。

      她抿了抿唇,看着坐在暖轿中身披狐裘的永福。

      外在的装饰衬得她格外美艳,像开过头的花朵,内里已经快要腐烂。永福是知道如何毁掉一个人的,出宫还不够,一定要她嫁出去。嫁到另一个牢笼,继续受人摆布,甚至还会活在永福的掌控、监视之下,事事都身不由己。

      对永福示弱是没用的,瑾安又说了一遍自己的要求:“出宫可以,但我不会嫁人的。”

      永福瞪大双眼,夸张地捂住自己的嘴:“姐姐怎么还以为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呢。你若再不领情,可就浪费了妹妹准备给你的惊喜了。”

      她还想做什么?没等祝瑾安反应过来,她就被几个婢女“请”回了屋子。

      屋里已经热气腾腾,祝瑾安被塞进浴桶时,她彻底明白了。

      永福早已打定主意,安排好了一切。自己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方才在外面说那些话,也不过是她存心看自己的笑话。

      就像屠夫看砧板上扑腾的鱼,猫对着老鼠抓了又放一般。她不会升起悲悯之心,却能从中得到乐趣。

      明明已是死路一条,却还不明真相,以为自己总有机会活下去,因此不断地挣扎,然而希望终究还是落空。这样大起大落的情感,满足了掌权者高高在上的趣味。

      恐怕太后和皇帝也觉得好笑吧。

      不明真相,以为自己真是什么长公主,努力去弥补和她们缺失的亲情,相处时下意识地讨好,时常因为众人的不悦而内疚,结果到头来一切都是假的。除了自己,她们都没当真过。

      自己是来唱戏的吗?为什么她们一个个的都在拿自己的感情当乐子?

      瑾安放弃了,任凭婢子们围着自己忙活。

      天刚擦亮,祝瑾安就被打扮成了待嫁的新娘。口脂、蔻丹、珠钗、耳铛、罗裙、香囊,一件件加在她身上,冲散了她的颓气。铜镜里模糊的身影,就像是要奔赴一场冥婚的提线木偶。

      安乐堂外的队伍,看起来比昨夜还红。有其他殿的人扒着门看,她们比祝瑾安还开心,脸上的笑容虽透着痴傻疯癫,但至少灵动鲜活。

      轿帘被掀起,祝瑾安沉默地转过头去看永福。

      “你那是什么眼神?敢这么看着本宫!”永福指着瑾安,尖声命令一旁抓着瑾安手臂的婢子,“快把她压进去!”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永福立刻换上笑脸:“上路吧,别误了吉时。”

      没有喜乐。谁也不能吵醒沉睡着的皇宫。

      不知到了何处,轿子停了下来。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敲醒了这死气沉沉的一行人。

      “见过长公主。”

      祝瑾安呼吸一窒,几乎要落下泪来。为何沈怀铮会出现在这里,为何自己这副样子要被他撞见……

      她初到京城时,皇上还是端王,先皇病重,继承之人久无定论,各路人马虎视眈眈。沈良将军是端王一派,于是匆匆认了亲之后,她没有进宫,而是先在将军府住下。

      偌大个府,能说话的就只有年纪稍长她几岁的沈怀铮。他不嫌弃她不通文墨,长于市井,会护着她。

      进宫后便再没见过了。

      祝瑾安捏着手指,她很想沈怀铮现在的样子,可她不能。永福的轿子还在旁边跟着,自己的举动很可能给沈怀铮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永福的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得意,一字一句清楚地传进瑾安耳中:“这么重要的日子,故人相见,双喜临门呢,姐姐可还满意?只可惜今后你也没处谢我了。”

      她又捏着嗓子柔声对沈怀铮道:“本宫就送到这,接下来,姐姐就托将军照拂了。”

      “一定要妥善、安全地将姐姐送到夫家。”

      瑾安死死地攥着衣角,这就是永福说的惊喜。

      唢呐声响了起来,她的泪珠也随之滚落,瑾安咬着手指,压抑着哭声,不想让任何人察觉到她的脆弱。

      她将帕子按在脸上,深深呼吸几次,然后心一横,掀开帘子向外面看去。

      只这一眼,她便后悔了。

      祝瑾安的心一阵刺痛,她用力抵着胸口,脑海里全是沈怀铮那张比刀锋还冷的脸。

      他的目光透着寒意,直视前方,紧抿着唇。

      祝瑾安从没见过这样的沈怀铮,若不是整支队伍伴着喜庆的唢呐声,还以为他要提刀杀人去。

      看来他并不愿意,只是不能抗旨。

      想想也是。送自己这样一个“长公主”出嫁,应该是低了他的身份吧。

      永福的话现在想来,很像是自己要求她给沈怀铮安排这件送亲的差事。祝瑾安不敢去想自己在沈怀铮心里已经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心脏传来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她直冒冷汗,却还为沈怀铮担忧。两人也算旧识,皇帝这样安排难道有什么深意?永福又打的什么算盘?

      不多时出了城,轿子颠簸得厉害起来,帘子也跟着晃动,时不时能透过缝隙看见外边的山路。

      祝瑾安把汗湿的头发撩到耳后,一抬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在渗血。

      不等她细想,轿子重重落到地上,瑾安喉咙一甜,喷出一口血来。

      外面响起一片叫声喊声兵刃声,瑾安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就见轿帘被沈怀铮掀开,她忙把染血的帕子丢到脚下。

      瑾安被沈怀铮牵着出了轿子,还没来得及问他什么情况,沈怀铮就像是要扔掉什么脏东西一样,又快又嫌弃地扔了她的盖头,扔完了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了瑾安几瞬,专注地好像要把她的样子刻在脑海里,最后道了声“对不起”,便把她扶上了马。

      他将缰绳放到祝瑾安手中,用力一拍,马立刻跑了出去。

      祝瑾安扭着头往后看,这才明白他们遭遇了什么。沈怀铮和侍卫在同山匪打扮的人缠斗,地上躺着几具尸体,不知是敌是我。

      她紧盯着沈怀铮的身影,直到看不清了才转回身来,刚摆正姿势,便突感晕眩摔下马去。

      迷迷糊糊间,她竟听见了永福的声音。

      “果然啊,多亏了沈将军,才没让我特意准备的药浴白白浪费掉。姐姐若心如止水,这毒还有段日子发作。若你乖乖嫁了,洞房之时自然也就解了。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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