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栖》北极烤巨人

1、灰喜鹊

　　“鞋子快湿了……”沛沛不安的掸了掸红领巾上的水珠，抬头看看好像雨小了不少……
　　“沛沛，你爸爸还没来接你吗——沛沛——”沛沛转过头，找那个声音，声音的主人转眼就从沛沛眼前驶过了。摩托车后座上的那个孩子使劲想转过头看沛沛。
　　“小雨拜拜——”沛沛使了劲朝雨里喊，拐出屋檐的手肘一会的时间就湿透了。雨丝毫没有想停下的意思，“小雨走了…….那大雨就快来了！”
　　“爸爸到底来不来接我……不来我就跑回去了，待会接不到又要说我乱跑。啊？他不会又搞忘了，老是这样！”沛沛气冲冲地抓自己的红领巾。
　　“跑快点湿不了……先跑了再说。”
　　沛沛护住背后的书包，书往头上一盖，从学校的偏门钻了出去。沛沛已经对这种事情得心应手了，埋头使劲冲，脚就自动把他带到别人家的屋檐下。这条路沛沛闭着眼睛都能随便跑。房子们摩肩接踵，有一连串几乎不怎么断线的屋檐可以避雨，直通家里。就是屋檐不太大，不赶紧跑，一阵风就能把人从头到脚浇个遍。雨越来越大，密密砸在地上，有如冲锋陷阵的鼓点密密麻麻的落在脑子里。沛沛裤子湿了小半截，身上满是大大小小的雨点。有的已经汇成一片了。跑的又热又闷，头发有气无力的被汗水粘着，扒在沛沛的后颈上，额头上。
　　东东满脸飞红，停停走走，终于被雨赶回家了。

　　一扇紧闭着的门总是那么吸引人，就像童话里描写的那样，会不会哪一次推开就到了一片温暖的土地。就算是天马行空了，沛沛每次推开家门前还是幻想着母亲已经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笑盈盈地招呼她吃晚饭，问她今天学了些啥，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吃完饭要不要和妈妈一起去奶茶店吃点点心。今天依然没有，她推开门，还是那些喋喋不休的工人们在讨论些无非什么板长，什么又进错货了，师傅又弄错尺寸，云云。外面雨大得都飘进屋了，大门只好关起来，跟外面阴沉沉的天比起来，屋里的灯亮的有些刺眼了。
　　沛沛家的两层楼是租的，不算大，一楼是爸爸开的板材加工厂，还有个小阁楼做客厅，很紧凑。二楼是他们一家的生活区兼师傅们的吃饭区。房间也无非是用隔板隔出来的小间，房间以外的几乎有三面是完全透风的，铁皮屋顶，一旦刮风下雨就噼里啪啦。厨房也只是一个角落里放了燃气灶，桌子。下雨天，水就从隔壁高一些的屋顶流进“厨房”那个角落，半封闭的铁皮屋顶还会飘雨进来。幸好睡觉的房间靠近楼梯，起码还有两面墙是水泥做的，不会受天气的影响，总能睡得安稳。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怎么又打湿了，又忘记带伞了是不是，说过多少次就是没记性是不是？感冒了就安逸了！你给老子感冒了试试看我不收拾你！不长记性！”沛沛本想偷偷溜回房间里把衣服换了的，谁知上楼给母亲逮了个正着。母亲纠着她耳朵教训完就推开她下楼了。“菜都给大爷你洗好了，你还在那里愣着就别吃晚饭了！…...”沛沛妈的声音消失在楼梯转角。沛沛看了看钟赶紧回屋换了身干衣服吹了头发就去炒菜了。
　　下雨天简直是沛沛的噩梦之一，水一直往厨房渗，沛沛只好一边炒菜一边拿着塑料扫把扫水，用垃圾铲盛了倒掉。那个地漏是随便用水泥围起来的，用来倒洗菜水。雨不停，水就不停冒出来，漫到餐桌地下，椅子地下，整个“厨房”。沛沛得赶在饭点前把菜饭弄好，把水泥地都弄干一些，总不能踩在水里吃饭——就算沛沛觉得没什么大碍，母亲也会抓狂拿起扫把一顿猛操作，弄得更加糟糕嘴里还碎碎念。保不准还给沛沛来上“两下子”。有时候就算是到了晚上入睡的时间，厨房进水了，只要沛沛妈看见沛沛没睡还是会叫她起来扫水。“亏得不是半夜叫我起来扫水，那就不能做美梦了，多冷啊外面……”
　　“饭好了没有？怎么这么慢？大家都等着吃饭呢！”
　　“喔，好了，吃饭了——”沛沛趴在软软的钢筋楼梯扶手上喊……
　　这年沛沛刚上五年级。

　　说起炒菜。还是沛沛特别骄傲的事情。
　　沛沛学会的第一道肉菜是蒜苔炒肉。那年沛沛读三年级，还没搬到现在的家，妈妈带着三岁多的弟弟旅游去了，爸爸又成天跑工作，临走前沛沛妈托付了邻居帮忙买菜送到她家，让沛沛自己做做吃。沛沛特别高兴，比起有大人在身边三大五声吼她，还是自己倒腾倒腾没人教训的日子舒服。那天她把同学带到家里，写完作业就给同学演示起了她的厨师天赋。沛沛心里还真没底，只是觉得按照母亲平时的做法应该出不了错。她熟练地切好了蒜苔和猪肉，把姜和蒜切得极细密，剁成了泥末，这倒不是照着母亲的做法——她母亲才不会有心情把配料料理地这么细致，顶多象征性地剁两下，好让吃的人觉得是料理过的而不是没耐心随便做做。姜蒜切得越细密越像是无声的反抗了母亲。然后，油烧热，下姜蒜…….沛沛一开始很害怕油溅到自己，后来发现好像油很听话。忙活了大半天两个小屁孩终于能吃上饭了，炒肉出锅前，沛沛为了更好看还特地撒了红辣椒面，红红绿绿的蒜苔炒肉片。“好香啊，沛沛你太厉害了吧，这你也会！我尝尝……”沛沛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忐忑的等同学拿起筷子。
　　“嗯！好吃！”
　　“真的吗盐啥的刚好？”沛沛激动地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皱巴巴的肉，“好硬喔，我怕不熟，炒得太久了，但是盐真的刚刚好，好吃！嘿嘿…..”
　　“沛沛你真的好厉害我妈妈都不会炒肉我妈炒得肉可难吃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沛沛上次这么开心还是在学校里被老师表扬说是学习榜样。
　　傍晚的四下静悄悄的，落幕之际的太阳穿过钢筋拦起来的阳台，打在汩汩流出的水流上，两个无忧无虑的小学生蹲在水龙头下面洗碗，吹洗洁精泡泡，讨论最近班里有个女孩子带了一个好好看的皇冠发夹，还换了一双粉红色的公主鞋。
　　那晚沛沛前所未有的想早点看见父亲，迫不及待想告诉他今天学会了炒蒜苔肉片。尽管那已经是第二天晚上的对话了。
　　“爸爸，我会炒肉了。”
　　“嗯？炒的啥肉，不炒熟吃了会闹肚子的。”
　　“.…..炒熟了的，都炒干了，好吃，盐放的也刚刚好。”
　　“唔……我比你小的时候都能烧一家人的饭了，这是你应该会的。”沛沛爸冷笑一声。沛沛便不再说什么了，待会哪句话不对了又要被教训一顿。
　　比起凶悍的母亲，沛沛更害怕常年不在身边的爸爸。小时候一听见爸爸的摩托车声驶回家，推开门铃铃作响的钥匙扣声就开始急的直哭。等人走近了又强忍着畏惧打住了不哭。父亲低沉的声音比母亲刺耳的尖叫有威慑力多了，自然也比母亲强壮地多，大手掌一举起来还没落在沛沛身上已经开始感到疼了。沛沛只能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不能轻易惹怒的父亲，包括做好一切大人安排的事情：懂礼貌、做家务、拿第一、乖乖听话…..
　　沛沛一两岁的时候父母教她掰手指头数数，她总是数不清楚，有次父母带着她出去，她数不清楚手指，父母便把她扔在黑漆漆的乡间小路上，夫妻两人开着摩托车就要往前驶走，沛沛追着摩托车一边哭一边掰着指头嘲爸爸妈妈哭喊着她会了她真的会了。但是她还是远远看着那道光消失在路的尽头。后来不一会父母掉头把沛沛接回家了。沛沛不记得具体，后来也是听父母说的，但是奔跑时的撕心裂肺和看着摩托车的光渐渐消失的无力和绝望沛沛似乎能如此真切地回想起来。
　　令人折磨的还有那些古诗和数学计算题。沛沛读幼儿园的时候爸妈就要她背一本厚厚的黑皮《唐诗三百首》，每天不是父亲抽背就是母亲提问题。于是每次晚饭后的提心吊胆便成了家常便饭。到了规定时间抽背到不会的就会被打手板。打手板也就还好，沛沛害怕下一秒爸爸或者妈妈的脸色就变了，接着冷不防丁地一声怒吼，再是本应该打手板的小棍子猝不及防落到了身上哪个地方……..沛沛总是承受了父母过多的期盼。本该好好在幼儿园和其他小朋友快乐玩耍的年纪，母亲已经开始教她列式运算了。昏暗的灯光，妈妈没说两句就开始大吼，沛沛一下笔要写，写错了，母亲又是一顿纠耳朵，拍背锤膀子，沛沛有那么一两个瞬间甚至喘不过气，妈妈还不准她哭出声。沛沛只好忍住抽泣保持清醒仔细思考小心翼翼地下笔。妈妈的“教育”颇有成效，至少沛沛深刻记住了数学——以恶魔的形式。
　　沛沛多想表现自己希望父母能表扬她，至少是能让她察觉的表扬。可是尽管外人怎么表扬沛沛的聪明，父母总是过分谦虚甚至贬低她。沛沛不那么失望的一次，沛沛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大概是某个正在写深绿色田字格的年纪。那天她背着背着课本上的唐诗，拿着本子，作业也写完了干点啥好呢,她嘴里念着郎朗上口的诗，手不自觉的就照着那首唐诗的格式写了另一首出来。照着一样的字数，想象着场景，前前后后思索了用这个词会不会更恰当，用这个词读起来是不是读起来更好玩……写完的沛沛如释重负地长舒一一口气，像是雕塑家完成了一件即将问世大喜的世纪杰作。
　　这天晚上沛沛爸爸回来地很早，一看见沛沛就要抽查作业。父亲的脸，拧巴成一团。沛沛连呼吸都放地特别慢，轻轻的尽量不让自己听见呼吸声。检查作业的时间长的好像落进了无限重叠的无底洞，这一关要是闭个眼睛那么快结束就好了。好在那天沛沛拿的数学作业老师提前给她检查过了，她改了不少，这才没有多少红叉。沛沛爸还是盯着出错的地方说她学习不认真。沛沛还在纠结要不要主动开口，又怕自己下一秒冷不防丁地会被吼，才鼓起勇气把嘴巴咧起僵硬的弧度
　　：“爸爸我刚刚写了首诗，你看-”
　　沛沛爸有些不解，接过了薄得只有十几页的作业本。绿色的米字格里装着工工整整的字，一目了然。时间又变快了，爸爸好像就转了个头，就笑着问沛沛：
　　“你在哪里抄的？”
　　“啊？我才写的”
　　“你写的？你写得出这种东西吗？”爸爸故意眯了眼睛，挑着眉毛，伸长了脖子逼近了沛沛，语气有些嘲讽。
　　“就是我写的。就是照着这上面写的”沛沛慌张地指着桌子上摊开的诗集。
　　“你就是改不了说谎的坏毛病是不是？”沛沛爸一只手掌撑着腿，另一只手弹了弹烟灰。
　　“我没有，我真的自己写出来的照着那个......”
　　“爸爸也没有要求你写诗，你倒好，还得意了抄个诗来讨爸爸欢心吗？小小年纪就学会骗人，跟谁学的，你爸妈我们可没有教你不老实......”
　　眼看爸爸起势不太对，沛沛把原先想要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只是沉默着一声不吭。不然又会被认为是狡辩。她脑子里满满的都是自己神采飞扬的解说和父亲的赞赏，这钟欣喜一下子变成了如何好好说话不被打骂的危机。
　　“行吧今天就这样了。下次不准再撒谎骗爸爸了，不是你写的就不是你写的，要诚实，小事情能反映一个人的品质，小孩子不能撒谎。”
　　沛沛还是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是也不是，不是也是。沛沛知道爸爸教她诚实是对的，但是沛沛没有抄袭，所以不服气这次说教。惊心动魄的抽查时间终于结束了，沛沛放松下来，想了想还是开心的呀，
　　“这是不是说明我写的特别好，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