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玉》鹭眠溪

9、淮城往事

　　淮城被水淹之前，曾被屠城。
　　天禧十九年，正值姜国向外扩张领土之际，在国师的谋划下，姜国屡战屡胜，从无败绩，士气自是高涨。
　　但是在这种势头下有的人野心却开始膨胀，仗势欺人、欺上瞒下，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人比比皆是，官僚兵将无不嚣张跋扈。战争的胜利使许多的地盘被姜国划入领土，可是这划入的过程却远远不止表面上一纸诏书那么简单。
　　这些国与国之间的争斗古往今来都存在于世上，只是最后是非胜败的后果都落在平民百姓的身上，王朝会覆灭，世族会流放，败军无可选择，这些敌方的子民却是会留下来，历经国灭家亡，又成为胜军一方的百姓。从一个王朝到另一个王朝，他们不必全都降罪流放，这是他们身为平民百姓的幸运，但是不幸的是，对他们来说，新的掌管者也意味着新的剥削和折磨，上层阶级对他们搜刮起来毫不手软。
　　彼时姜迟不过刚登上帝位，一个才在帝王之位上坐了几年的君王，也不得不受制于朝中世家等错综复杂的势力。
　　或许靠着疆域和权力的扩大，姜迟和玄泽能够对付起他们来毫无后顾之忧，他们也能推行起他们理想的政策，海清河晏、社稷稳定指日可待。只是拔除腐败的世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有的世家甚至有百年根基，王朝更迭都没能撼动其地位。姜国，并不只是姜迟和玄泽说了算。
　　对于很多阴暗的事，他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值战事，首要任务是打仗，对于军队也给予了很大的权力，上面的纵容最终导致了祸事。
　　淮城被屠，不过是第一个不能再被忽视和纵容包庇的事。这让其余的国家对姜国的恐惧和指责达到了一个顶点，这让姜国的平民也怀疑起国家的统治层是否只是为了权力和征战而毫无怜悯之心，灾难未临，可是谁知道在这样暴虐的治理中下一个遭殃的会不会他们。一个残暴的君王和一群残忍无情的统治阶级绝对不会考虑他们的子民是否安居乐业，这也是对玄泽和姜迟的预警。
　　东洲国驻守淮城的将领在姜国军队的猛攻下不得不带着将士们投降，其实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姜国是不可战胜的，对上他们就算负隅顽抗也不过是耗费兵力和粮草，最终城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是他们没想到，在投降以后，他们五万名将士手脚被绑，最后会被活埋在城外。
　　随即姜国的军队在淮城内烧杀抢掠，三天之内，那些所有躲藏的平民都被找了出来，屠杀殆尽，竟是一个人也没有放过，淮城没有一个属于东洲国的活口，整座城笼罩在一片阴影和血色之中。
　　私塾里学生还念着书，突然门口闯入了手持兵刃的姜国士兵，在屋内四处翻找值钱的东西，见人就杀。
　　街上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由于战事，多数人都躲在家里，但完全避在家中还是不太实际，人总是要生活，这些在外的人是首先被屠杀的。
　　有人听见风声，也都闭门不出，能躲的都在躲，城中人人自危，恐惧和惊慌在每一个人心中蔓延。
　　士兵破门而入，正躲在门里的妇人眼中充满了恐惧，她想要偏头看向后方却没有来得及，连惊呼声都没发出就已经断了气，拔刀的士兵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翻箱倒柜寻找值钱的东西，只找到了几个零散的银首饰，士兵正准备，突然听见了房间里面传来短促的一声“叮”，是什么东西碰撞发出的声音，要离去的士兵折返回来，漫不经心打量着这房间，最后将目光定在衣柜后，士兵用刀轻轻别开柜门，看到了里面的孩子，四五岁的孩子此时满脸泪痕，他所见到的这关于人间的最后一眼是士兵脸上残忍的笑容。
　　一处还算得上精致的院子里一片杂乱，那些种在院墙边的花草早被旁边的石缸碎片压住，有一穿着丝绸的花甲老人正跪在地上愿以所有的家产乞求眼前的人放过自己的家人，他还没来得及说上更多的话，便以一个僵硬的跪着的姿势倒在了地上，他的眼睛睁大，里面装满了不敢置信还有恐惧和迷茫，后院更是一片嘈杂，尖叫声哭泣声在不一会儿后也慢慢消失，石板的缝隙被红色浸透。
　　……
　　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在短短的时间里来不及反抗，更没有能力反抗，他们的哀嚎和愤怒，惊惧和怨恨在兵刃下偃旗息鼓，但绝不会消散。
　　蛟龙一族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灭绝了，只是没有人想到在淮水河的河床深处埋着世间最后一枚蛟龙蛋。
　　墨淮安就出生在淮水河的河底，出生在这滔天的怨气里。
　　淮城内外，自从大屠杀过后，怨气就在聚集，空气里丝丝黑雾慢慢凝在一起，没入河水，没入土地。常人看不到，在城中作乐的士兵更看不到，怨气聚集到一定的程度，引发了天灾，淮城连降十天暴雨，大水淹没了整个淮城。
　　浓厚的怨气无法消散，并且缓缓吸收着来自远方的怨气。墨淮安在怨气的催生和帮助下出世。他本来不该来到这世上，其实那蛟龙蛋在百年前就没有足够孵化的条件，胚胎早就停止了发育，墨淮安其实还没出生就死在了里面。
　　墨淮安也不知道他怎么活过来的，他早应该是死物，当他醒过来有意识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是因为怨气而生，他和怨气从出生就是一体的，这怨气之力竟然如此强大，能令他死而复生，只是他也不再是纯粹意义上的蛟龙。
　　他脑子里涌入了许多的记忆，都是淮城的人死前那一段时间的，这无数段记忆里，他像是一个看客。
　　他看见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温柔地抚摸，轻轻地哄他们睡觉。他看见朋友之间见了面，叫上一坛酒在酒楼里喝得酣畅淋漓。他看见情人之间暧昧低语，脸上露出淡淡的红晕，他们羞涩地低下头，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对方的身上看去。他也看见有人吵架，有人读书，有人吆喝着卖冰糖葫芦，他好像站在他们旁边看尽了他们短暂的一生。
　　直到姜国的军队入城，他们那些丰富的情感好像都变为了一种，那就是恐惧，最后的记忆是他们心里带着不甘，随着喷薄的血液死去，在这一瞬间，墨淮安好像亲身经历了他们最后的死亡一样，心里充满了恨意。
　　他好恨，好恨…
　　他有满腔的恨意无处发泄，他想杀了那些人，他想杀人，想杀很多的人。
　　其实整个淮城已经淹没在了水中，那些驻扎在此地的士兵也都死在了那场洪水下，他们没有一个人无辜，他们都是手上沾满平民鲜血的刽子手，屠杀过后只有将领回到了姜国，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他甚至引以为傲，他以为会有封赏，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带兵大获全胜，他又想到了那些从前看不起他的人，如今他可以把他们踩在脚下，只是姜国都城里等待他的是降罪的诏书。
　　墨淮安生来如此，怨气让他复活，使他强大，虽然他并不能选择，但这是不争的事实。可同时，他也受着怨气的折磨，永生不得安宁。只要他活着一天，怨气就会跟随他一天。
　　他没什么想法，也不认识什么人，或许来杀他的玄泽算一个吧，他没有什么感情，他就这样活着，如果有终结之日就等到终结的那一天。
　　他在这样毫无意义的生命里唯一的期待是看到不同的风景，这样的风景是天空里千变万化的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