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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山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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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元年,八月酷暑,高宗带着皇后武氏及一干亲眷,去往清州山上行宫避暑,彼时,太平公主才刚刚满百天。
着实叫人难以置信,那样小的人儿身上披着着各种各样的封号,仿佛她生来就该被绫罗包裹,就该被人遵奉着。
只可惜对于寻常人而言,这样的富贵不可贪得,只会如烈火,将他们的尸骨都焚成灰烬。
他的母亲又顶着夜色出去了,这样大的行宫,他想不到母亲一个人是怎么寻到路的,她也没有掌灯,是要靠浑身的珠宝映射出光来吗?
贺兰敏之睡不着了。
如今几时?月已上了梢头,他披衣想要出门,想了想,又给自己挽好了鬓发。
走出他们一家三口暂住的小殿,前路是花园,有引了山顶雪水养的牡丹花,什么品种都有,他从花丛间路过,却不觉得它们有皇宫御花园里的牡丹来的端庄娇媚。
往左有皇子们的居所,右有皇帝的安歇小阁楼,直走是条小溪流。
那溪流本无名,亏得当今皇后从溪上小桥路过不慎发髻松散,将头上的金钗抖落了溪中,一时间众人挽起裤脚争相踏入溪中去摸索金钗,高宗戏谑说这溪该叫热锅,热锅烫蚂蚁,皇后却笑说了几字:不如……抚金溪。
如今他站在这桥上,望不见溪中的金,却又记得那日皇后站在桥头,青丝随风微扬,嘴角噙笑,肤白颊粉,鼻尖一点细腻的光泽。
贺兰敏之或许,是心上有人了。
过了桥是上坡,走了一段,路又开阔了,面前是定风亭。
亭子顶呈五角,角又翘起雕刻云纹,挂着银铃,此刻那铃铛正微响着。亭内面积广大,像是宴会的厅堂,五颗乔木柱子支撑着,地上铺着席和锦缎。五面挂着青纱,层层叠叠随风抖着。
许是哪阵风作怪,猛然掀起了一角,将他的面庞展现在了亭里人的眼前。
“敏之?”
她扶了扶摇晃的烛火,将那琉璃灯罩罩的严实了些。
“侄臣贺兰敏之,给姨母陛下请安。”
“这么多礼做什么,过来坐吧,正巧夜深,没人同我说话。”
他应声褪下鞋子,走近她,同她隔着一张书案坐下。
书案上是摊开的佛经,半干的纸墨,和一盏烛火。书案边是太平公主小摇床,这孩子正嘟嘟嘴,自己和自己玩呢。
小孩就爱闹夜,太平夜里从不闹,可惜她也不睡,连带着她那天下至尊的母亲都要熬着夜陪着她。
“太平又长大了些。”
“是啊,小孩一天一个模样。瞧你,小时候你也是这般大,被我抱在怀里。”
他伸手去逗太平,小团子就咯咯笑着。
皇后苦笑着皱眉:“小东西,我是陪不了了,换你敏之哥哥陪你吧。”
他将太平抱起,姿势粗笨,太平也不恼他。
皇后瞧他笨拙却认真的很,嘴里呜呜的哼着什么哄着她,双臂摇晃的幅度也谨慎。
“你也该有个孩子了,敏之,该成家了。”
皇后叫起武三思,就是三思,叫起贺兰敏之,就是敏之,可他偏偏觉得,这曲调远比叫起别人来的温柔可爱。
他嗯啊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更用心的哄着太平。他的心细,不似寻常男子,往常李治和那几个皇子哄太平,只会举高和挠痒痒。
“你若不想,也没什么关系,这些事要看缘分的。”
皇后拾起了笔,又安心的一笔一划的抄录起来。
一阵风来,吹的她手下的纸张掀起一角,鬓边一缕发丝挠着她的脸颊,映着烛火,她是静谧如雾的。太平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小喷嚏。
皇后抬手,侯在身后的乳母上前来抱走了太平,给她裹上毯子,抱回了寝殿。
“还没问你,怎么如此深夜出来闲逛?”她又写了起来。
“不知怎么睡不着了,出门随处走,不想走到了这里,便来向姨母请安。”
皇后笑了,却不肯慷慨看他一眼:“说谎,向我请安,又不肯同我多说些话。”
“侄臣不敢,只是……不知该同姨母说些什么。”
他小时,也曾偎在他皇后姨母的怀里说天说地。
-“姨母知道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吗?”
“姨母猜猜,有一万颗。”
“不对~其实只有三十二颗,他们每个人都有一面镜子,将同伴和自己映在另一面天空,就这样映来映去,天上才会有这么多的星星。”
“可为什么非要是三十二颗?这样要一颗不就好了?”
“嗯……我猜,或许是因为天有三十二面吧。”
“那星星这么少,一定很珍贵吧。”
“不,真正珍贵的不是星星。”
“那是什么?”
-“我不告诉你。”
“姨母抄的是什么?”
皇后顿下了笔,她叹了口气:“自从生产后,一直心慌体虚,心里总想着过去的事,这些天身体好了不少,但心慌还是不减,所以抄些经文,到时候烧给那些逝去的亲眷。”
“明日,侄臣也替姨母抄一份。”
皇后摇了摇头:“还是我自己亲力亲为的好,但求心安。”
烛火突然恍惚几下暗淡了下去,皇后拿起剪刀,掀开了琉璃灯罩,可不待她将烛芯从烛泪中挑出,一股风来,烛火就熄灭了。
似乎有些扫兴,她叹了口气。
亭内只剩下了青纱打磨过来的清透月光,皇后坐的位置合适,那月光就散落在她身上,细细看来,还有着薄纱的纹路。
她穿着月白色的纱裙,布料尽将月光收纳,一时间好像她就是这夏夜里发光的仙子。许是生产,她丰腴了不少,比起之前积劳成疾的瘦弱,看着更加美貌了。
不,她一直就是这般的美貌。
就这样,他心房里早就栽下的藤蔓肆意滋长,似要将他的心房撞破,浑身的温度都在向某一处聚集。
可他偏要去戳人伤口:“皇上……可知您心慌?”
皇后神色未变,只摇了摇头:“不曾,他如今身体不比我。”
“是,只是做起某些事,才会提起精神。”
皇后的目光迅速聚在了他的身上,他只故做无辜,心中又洋洋得意。
皇后自然明白,他也不是小孩子了。
“敏之啊。”
“嗯,侄臣在。”
“别说侄臣,叫你我生分了。”
“姨母。”
她只叫了一声,却不说话,久久的顿住了。
敏之知道,她是有苦难言。
“姨母?”
他试探着叫了他一声。
“唔?”
皇后回过了神。
“你爱我母亲吗?”
皇后莞尔垂眸,伸手抚了抚鬓角:“当然。”
“那你恨我吗?”
“嗯?这是什么话?”皇后摸不清了。
敏之羞涩:“夜太深了,人糊涂了。烛火都熄了,我送姨母回去吧。”
他伸手扶皇后起身,二人并肩走出了定风亭。
“娶亲之事,你可有看中的女子?”她又提起了这事。
“有位心仪的女子,可惜,她早就许配了人家,也早就有了许多可爱的孩子。”
“你呀,眼光够刁钻,遍地的好女孩不看,偏要心仪有了婚配的女子。”
“只怪敏之,无法靠近她,更不能靠近她。”
“好吧……那就再寻别家的女孩吧,想你这般容貌,又如此妥帖,定然不愁。”
走着走着,二人立在了抚金溪的桥上,同时仰头看向了满天星光,又同时转头看向了彼此。
皇后叹了口气,说道:“你可知,天上有多少颗星星?”
敏之望见她眼中似有些苦闷。
“有一万颗。”
皇后不语,微微摇头:“有更多更多。”
“可你知道,哪颗最珍贵吗?”贺兰敏之说道。
“哪颗?”
“来。”
贺兰敏之扶着她的双肩,站在了她的身后,抬手指向左边的树梢。
“看那儿。”
皇后侧目,顺着他的指间,瞧见了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