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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辞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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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九年十一月,京城落了雪,覆了满楼。
在被抄了个底儿之前,我家这“辞华楼”也算是有些名气的。
我叫解殊,我爹叫解千砚,便是辞华楼的主人。
我爹原是个书生,但无意此道,很年轻便出去改从了商,多年积累也还算有些家底,后来生了些事变,阿娘病死,他便狠心弃了他入了半生的银里江湖,销声匿迹不再作为。
只是带着我,快马奔波数日,从中原一带赴了京,在京城几里外买了幢荒楼。
许是故作风雅,又或是骨子里仍是文人,爹从前很爱玩弄些稀奇物,收来了大批宝贝,各种文迹、珠宝、工艺品,不见得样样天价,却也都价值不菲。
我看得出父亲对这些小玩意是真的喜爱,甚至看到我靠近几步便如临大敌,生怕我跟他的宝贝同归于尽似的。
我自诩懂得些人情世故,自小便会看人脸色行事。但自从到了这边之后,爹虽然还是日日明快着,但他眼里的东西,我却看不真切了。
从前他总是固执有着莫名执念的一些东西,现在似乎已经释怀了。
父亲把这些宝贝尽数摆了出来,把原先萧瑟的荒楼,硬生生塞成了一栋美轮美奂的藏品楼,供人参观。
还给这样一个地方起名叫“辞华”,也不知道是作何想法。
但不管名字恰不恰当,这些藏品可都是些真金白银,而且放置在同一处,惊艳加倍,确实难得一见,加上离京城也就几里路,辞华楼也确实是个消遣的好地方。
城中那些闲得慌的达官显贵们,甭管是装墨客还是真文人,总是爱找些风雅事做,富富盛名的。于是有天一帮少爷公子们不知怎么就投了巧找到了这里,有些新鲜,便隔三差五领着另一群人扎了堆的来参观参观,喝两杯茶。
来的人多了,京城里便传了起来,城郊西处有一幢宝楼,其内不仅有更古时的文物,还有好些别国的洋玩意儿,神奇的很。
辞华楼热闹起来,于是爹现在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一群年轻人来他这里找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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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华楼开了三四载,来的什么人都有,不过,官府办事的倒还是头一次登门拜访。
一队人气宇轩昂,自顾自列开站了一排,公正凛然地宣布,有人举报此地店主暗地私售文物,而那些个文物的所有者却另有其人。
可能是爹平日里和和气气、文邹邹的,佛光普照了大地,使他们不好意思上来就抓人,只好繁文长邹的扰我清静。
掐掉没有任何营养的头尾客套话,浓缩精华,再加上些我自己的理解,他们便是在说:你好,我们除了报案者有钱有权,人证物证一概没有,但是我们怀疑你盗了别人家的宝物拿去卖,实在是不要皮不要脸,为了维护正义,请跟我们走一趟。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我有些无措地看向爹,却只见他一派气定神闲,顿时我便安了心。
父亲早些时候仇家遍地,这一套风风雨雨我们爷俩见的都多了,心底深知如何,他也不作无用的反抗,只是从屋里拿出了一封信交给我,在我耳边低声说:“等爹先解决一下这些事。本来说好带你去偷隔壁姐姐家门口的花,只能下次了,待我回来给你带一只,乖啊。”
见我点头应他,爹便顺从地先跟着那些人一起走了。
他步伐沉稳,还有空笑吟吟地与人插科打诨,我都觉得我爹不是去伸冤的,是去蹭饭的。
我低头偷笑了几下,坐在方才爹坐着喝茶的地方,像之前次次一般,等了起来。
但这次应是气运尽了,他倒还真没讨到什么乐来。
我在辞华楼中等到各色游人皆散去,等到来了人不顾我的阻拦把藏品陆续搬空,等到外头街道飘了几里白霜,也没等到爹走前笑着说的——回来时要给我带的一支凛雪新梅。
经商一道,最重要的便是诚信,或许以此为铭的父亲也没有想到,他的第一次违约,竟是在自己儿子身上。
我不知道途中发生了什么,只是支撑我等下去的那股无名的信念已经烧得快见了底,我总算认了自己这份莫名不安,终于展开了他去前留下的那张纸。
我是不可置信的。
我在脑内想了各种最坏的可能性,父亲被人关押被人挟持被人打伤被人偷袭,或是被人杀害。
他死前都在因为违了约而悲痛内疚的样子,我都想像过了,甚至还在想,我会不会绷着脸强作镇定地出去收了他的尸,最后再丢人地崩溃、嚎啕大哭……
我是思想太过悲观,可我从没想过他是早有此意。
字里行间深深透着一股对于将来的嘱咐与抱歉,信是写给我的,我却觉得这是他写给自己的忏悔。
忏悔一事无成,忏悔一败涂地,忏悔自私自利。
我怔怔地看着信纸,愣了半晌,终于僵硬地抬起了头,才看到,窗外梅花早开了,爹临走前没喝完的那杯茶也早凉了。
他当然无能,当然自私。父亲许是自己流离大半辈子,总算知了倦,帮我打点好将来的一切,事无巨细,放了心,然后任自己被人了结得了归宿。
却从没想过,别说归宿,没了他,我便是已经没了来处。
我又听到了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很小的时候,到几日前的最后一面,他都在说着,让我乖啊,待他回来后如何如何。
我乖,我听话,我等了,但是没等到。
或许这便是,此一去,方不问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