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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编 ...

  •   这天,从前在筠姊屋里伺候的婢女小绵来到我跟前哀哀哭泣,直至此时我才知晓,昨日赵京尹家遣人来信说筠姊身染恶疾,也就剩这几日光景了。眼前浮现赵二公子飞扬跋扈的嘴脸,料想筠姊落得此番情状自然与他脱不了干系,自不免又是一番恨怨伤怀。
      嘶哑着嗓子与小绵说了一会儿话以后,我直奔俪院而去,请求父亲派人将筠姊接回家中养病。不想才至俪院,就被里头走出来几个笑容迷离的伶人给拦了回来。
      心中记挂着筠姊,我虽气极一时间也无计可施,茫茫然走到书斋,见到阿容便冲口而出那么一句:“我恨死俪院里的那些人了。”
      白裳少年扶了书架朝我蹒跚走来,唇边一抹笑意虚虚浮浮宛如萤火:“你无法指责他们。即便沦落至此,他们中间也是有的人,并非心甘情愿待那儿供人消遣。”说着,他微微一阖眼,待再睁开时,眸色深静,语意幽微,“……更何况,是谁把他们安置在俪院,又是谁逼得他们妖冶放荡——萧三小姐你为何不去恨你的父亲。”
      这是自相识以来,阿容第一次喊我“三小姐”。当时我并不明白他为何就要如此维护俪院中一众伶人,直到很久以后才堪堪懂得,原来我根本一直就是在逃避、逃避某个既定的事实。我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去懂而已。
      而此时我满腔皆是愤懑伤心,来不及深究这一切便已放声大哭起来:
      “筠姊要死了!筠姊要死了!筠姊要死了……”
      这种种想必阿容已从府中下人口中得悉,此间神色平静并无甚动容,什么都没再说就走出了书斋。

      这一日,我枯坐在书斋里边,全然不顾外头天翻地覆。
      晚间时分,阿容倒是回来了,看见在屋角抱膝而坐的我也好似并不意外,只扬了扬手中拎着的两只酒瓶子,倚在门边招呼我:“箢,你过来。”我呆了呆,果真扯过衣袖把眼泪抹干抹尽,跟着他出去了。
      我着实不是个容易记仇的人。
      斋前的绿檀木香阶上一早摆开果品数样,我挨在阿容身侧坐下,半日前的不愉快就此心照不宣地揭过。见他捧出一只卷草纹剔犀杯,正要抱怨这杯子太小待会喝起来怕是不够痛快,他却搁下剔犀杯另外拿出一根乌木镶银筷递与我,低去眼眸笑得分外善良无害:“酒杯子归我,你且用这个蘸着喝。”我当下就惊奇了,这人对自己小气也就罢了,不想对旁人却是更加的小气。
      阿容好似知晓我心里头想的什么,轻轻一笑,温和道:“姑娘家不许沾酒,今日算是破例了。况且,我不是要你醉。”
      初秋夜里略微有些凉意,我哆嗦了一下,趁他一不留神便夺过酒瓶子直接灌了一口,怎知才饮下去,喉咙就火燎般疼起来,呛得我泪眼模糊。最后迫不得已放下酒瓶,身子倒是渐觉暖和了。
      “原想今晚与你正正经经说些事儿,眼下看你样子却是说不成了。”阿容浅叹一声,眸中有光似烛火明灭,种种复杂情绪有如尘烟倏起。
      “我哪有醉……你要说什么?快说,我听着呢。”我眯眼瞧着他失声笑出来。
      大概是头一回沾酒,不多时我真的就晕乎起来。哪想我醉了也是个不安分的,老伸手去捞阿容手中的剔犀酒杯。他生怕我这么不知轻重地闹着要滚下木阶,只得将我揽在怀中,由得我继续又抓又挠。迷糊间,却像是摸到少年的脸颊,温温软软直叫人舍不得就此撒手。我有点儿慌神,阿容呵呵一笑,甚是暧昧地抓了我手去,眉梢染上此夜里温暖的明月光。
      醉到深处,眼前枯去的树枝上绽开了桃花朵朵,我突地安静下来,沉沉睡了过去。唯余阿容一人醒着在月下酌酒,听深更里虫鸣细细。
      “细想来这些话还是不与你说罢。若让你知晓了,阿容的境地该是更加尴尬了……”
      醉到了深处,梦亦自然到了深处。
      而梦中,有白裳少年淡淡叹息犹如桃瓣沾地,足够温柔,也足够凄迷。

      翌日醒来已是在自己屋里的榻上,正顾自纳闷着,婢女小绵已欢天喜地奔进来与我说,今晨赵京尹家传信,说是筠姊熬过来了,待调养月余身子便会全好了。
      我宿醉以后头痛得厉害,此刻也不由得跳下床,拉了小绵的手欢呼起来。

      之后也不晓得过去多少日,我突然想到要把斋中藏书搬出去晒一晒。皆因前些天几场秋雨连续下个不停,恐防里屋的东西受潮要发霉。本来这些琐事也无须我操心,但阿容到底是行动不便,人整天又是一副懒散模样,思来想去还是由我揽来做了。
      眼见一摞摞书都已经抬去前庭,本本摊好在太阳底下晒着,我满头大汗地跑进斋中检视是否还有遗漏,意外地自最里间的书橱翻出一卷画轴。吹去其上覆着的一层薄薄尘埃,我有些兴奋地解开系绳,挪到书案边上才把画轴缓缓展开来。
      一看之下未免有些失望,画上绘的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事,很普通的四时风物图罢了。然而作此画者本身笔法却甚是精妙灵动,墨色深浅聚散间,多少风流尽在不言之中,甚至……甚至还有几分模模糊糊的熟稔。
      移开视线去看卷轴左下方的落款,才知画者名为“阮书容”。将这个名字衔在嘴里默念了几遍,心头隐约掠过一些什么,又似什么都不是。笑了笑,便准备收了画轴出去。
      许是见我一个人在里边磨磨蹭蹭好久也不出来,阿容便进书斋寻我来了。又恰好看见我对着一幅旧画出神,挽了笑出言道:“在看什么呢?”
      “啊,我倒是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唤作阮书容的!我识得他!”我笑意盈盈地把画轴平平递到少年面前,指尖点着画上落款,“这幅四季图乃是我娘生前所藏,作此画的阮书容公子似乎是娘亲那边的一位远亲。幼年时,我娘就时常与我提起的他……似乎便是我长大后定许终身的人呢。”
      自我手中接过画轴,阿容只闲闲瞥了一眼便将其拢上,淡淡道:“是吗,那你还不好好把它收藏起来。”我却有些恼他居然无甚反应,当下便故作轻快地夺过画轴:“不管是与不是,都与我无关。毕竟我迟早要从这里逃跑的。”
      “嗯。”阿容难得没有继续揶揄我,只懒懒转身朝外边行去,“……我去陪书晒晒太阳。”
      “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连忙快步跟上去,“我也去阿容你等等我~”

      霜风飘断,孤鸿渐远,是一年冬至。
      我若有所思地坐在窗前,看庭中花叶颜色浓转又枯去。
      自那日晒完书分别以后,我就再不曾在书斋碰见阿容。起初几天,我还习惯地日日晃去书斋,后来懵懵懂懂地倒像是明白了几分,就没有再去了。有些人,我静默守候过;有些事,我刻意回避过。可事实上,并不是守候了就能等来一场好结果、回避了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闲下来找不着事做,我开始翻来覆去地想以前的事,从前谁人说得滴水不漏的话语也渐渐现出了破绽来。果然这世上一切,都是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啊。
      尽管心中早有答案昭然若揭,而我却仍旧愿意去相信,阿容是书画里一则传奇、是桃花树下一场幻梦。毕竟传奇和幻梦都是鲜明而美好的物事,值得我用余生来追忆来回味。
      想来我此生真正期待过的物事真是少之又少,所以我才更加不想让这一场满溢桃花味的相遇变成挥之不去的噩梦。

      婢女小绵如今在我跟前伺候,过冬前夕,我把这些时日剪下的纸花拿出来,招来小绵还有屋里另几个丫头,让她们每人取一些到府中各处贴去。小绵跟在我一道,我们早早贴完了分到手上的份儿,干脆就坐在曲廊下赏雪,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
      才歇下来没多久,曲廊另一头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显然往这边而来的不止一个人。我侧耳细听了下,却辨出其中有父亲的话音,赶紧拉了小绵起身退到边上见礼。果然,这头我们两人才敛襟跪好,那头父亲就领着一群人折过来了。
      “呵呵……箢儿不必如此拘谨!”看来今日父亲心情很是不错,这下子还亲自走近前来把我搀起,“这一路走来看着各处张贴的纸花甚是精致喜气,想来必是箢儿的手笔了,果真是个蕙质兰心的孩子。书容你说是也不是?”
      顺着父亲的搀扶起身,我一面笑得敷衍一面抬头朝他看去,待瞥见他身边立着的是何人,双颊在刹那间褪尽颜色,竟是再也做不出片刻前言笑晏晏的安闲姿态。
      ——父亲身侧相伴之人,竟然是多日未曾见面的阿容。
      此际惟见他低眸一笑,眼神浓醉,不经意摇落几络黑发遮去眼眸,却犹自遮不去那容止里的深秀妩媚。他望了父亲柔柔道:“侯爷您英武不凡,理应有女如此。”
      我僵在原地,一时间滋味全无,今夕所见所闻与从前暗自推测的一切吻合得丝丝入扣分毫不差,一直以来自己刻意去粉饰去回避的事实大白于眼前——原来我那心爱的、能将一袭白衣裳穿出春气息盎然的少年,从来就不是什么从古书里幻化出来摄人心的鬼怪,也不是话本中容止风流雅然的少爷公子,他只不过是……只不过是我萧侯府上一名卑贱龌龊的伶人而已。
      想来到了最后,还是没什么值得去期待的。
      “爹,女儿有一事相求。”万千思绪哽在心头,说出来的,却是这么冷静缜密的一句,“女儿想进宫,还请爹费神……为女儿作一番举荐。”
      阿容蓦地抬眸,眼神冷冽如白雪梨花。我不敢与他对视,十分心虚地低下头。事到如今,我依旧否认不去,自己心中还是对他还存有想望的……明明理亏的是他,低下头去的反倒是我。想来也真是可笑。
      但父亲终是如我所料那般开怀大笑起来:“箢儿果真是与你那二位姐姐不同的!”顿了顿又肃容道,“难得箢儿有此宏愿,为父就着手筹备你进宫的事宜了。”我立即状似温顺地点头,全然不顾在场诸人的各色目光。
      没有了期待,去到哪儿都是一样的。进宫抑或是出逃,于我区别不大,而我终究能为自己选择一回,这就够了。

      怎料夜里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白日里父亲同阿容并肩离去的身影有如噩梦,只消一阖眼便浮现在脑海里,怎也驱不散。
      小绵在外间裹紧了棉被提醒我:“三小姐,今夜会有大雪,您多盖几床被子,千万不要着凉了。”我在榻上翻了个身,含糊地答应了声,却是等她睡熟过去,秉着火烛踮脚悄悄遛了出去。
      屋外果然雪落簌簌,我只披了件外裳,冷颤一个接一个,月光流泻在衣襟上冷如此间霜雪,心里头却越发明晰起来了。秉着火烛一盏探看,隔了那么长时间重回书斋,那里的雕兽屋檐与绿檀木香阶古雅依然,只是最初那种期待的心情早已荡然无存。
      熟络地在阶下找到被积雪埋去大半的花锄,我走到那株距离斋门口最近的桃树下,扫开树底下的那层雪,拎过花锄埋头挖起来。此时正值严冬,泥土都冻得硬实,我在雪里蹲了好久才堪堪凿出一个浅坑来。这下干脆弃了花锄徒手扒拉起来,就这样又冷又累地忙活了好一阵子,不料深坑里却什么都没有。
      匣子不见了。
      怔忪了半晌,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来得及抓住,因此一念,不由得抱膝坐倒在雪地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到头来,还是我自己的一个选择,把自己逼得从此后再也无法选择。

      “箢。”无边的怨悔里,有人轻柔地唤起我的名字来,声线微微喑哑,好似落花无言。
      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幻听,抬起头来,却见那白裳的美丽少年蹒跚着步下檀木阶,有如清风与归,又似自画中缓缓步出,令色氤氲,只消一眨眼便会散如尘烟。
      霎时间我屏去了声息,一如初见之时。难怪说人生若只如初见,若能如初见该是多好。
      只见阿容一手执伞,一手揽了只描金彩漆花鸟纹长方匣,眉眼俱笑将我深深望了。
      “你要找的东西,我此前一直帮你收好。今日是该物归原主了。”
      我移开视线,三下两下拍掉身上的残雪站起来,警戒地往后退。阿容眼里似是一痛,很快又浅浅笑开,眸色很纯粹很温柔,话里满是期待:“箢,你可愿同我走?”我实在摸不着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下意识一退再退,直到背脊贴紧了那颗桃树。见我如此防备,少年神色恍然,眼神略略飘远了一点,忽而又微笑,仪态万方:“……箢,就当我片刻以前,什么都不曾说过罢。”
      这人话里的真真假假我一贯辨不清楚,至如今更不会再白费心思去深想,我已然心力交瘁,实在不想再与他这般纠缠下去。本来今夜,我就是为解心中执念而来。
      深吸一口气,我抬头勉力迎向少年的目光,十分客气、也十分认真地道:“阮书容,你是叫这个名字的吧……你不是已经得到我爹的爱宠了吗,这般处心积虑地接近我,又是为了什么?”
      阿容被我突如其来的问话噎了一噎,二十四骨绘春日桃花的竹纸伞自手中无声跌落。
      平静地看着他现出少有的慌神,我低低叹了口气,“罢了,你不必回答,今夜我来并不是要与你清算什么……与你相处的那些时日我终归是快活的。我很快就要进宫奉事,不论你想盘算什么、要通过我达成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漫天漫地的大雪里,少年的脸色已近乎惨白,可是一直以来的心事被我说穿罢?
      “……还是说,你从来只是贪爱那匣子里的钱财珠宝?”我怅然若失地问了这最后一句,却浑然不知今夜所说的话语已悉数化为利刃,在阿容心上剜出鲜血淋漓,推他至万劫不复,亦就此误了我终生。
      然而此时此刻,阿容却蓦地绽了一朵笑,如春事浓醉,一对桃花眼似喜似嗔,让我措手不及。我呆呆地望着他抱了那描金彩漆的木匣子,转过身懒懒走回阶上,衣角处依稀抖落几瓣雪花似桃华,静了静方道:“那就谢过三小姐了,这匣子里的宝物在下确是觊觎多时,幸得三小姐今日忍痛割爱,在下……感激不尽。”虽然语调极尽温柔缱绻,他的姿态却是分外清矜自许。
      也是的,事到如今,阿容他着实没必要再与我装什么了。
      好不容易理清了前事,我却满心满眼尽是悲凉。念及此,只得匆匆越过阿容先一步踏上折廊,几近是落荒而逃。
      身后,传来少年轻轻一声笑,转瞬便模糊在落雪声中再也听不见。我自然没有理会,彼时我认定是阿容负我。世事难料,而人心又总是叵测,这些我都看不懂。
      而很久很久以后,当我独自一人坐在桃树旁等花开时,才切身体味到痛悔它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就宛如长夜孤灯燃到了尽头,再逐寸化为灰烬一堆,最终在时流里归于岑寂。

      三月里草色萋萋,绿意沁到眼底一片清凉。
      正是这草长莺飞生气盎然的春时分,我进宫了。
      因了我父亲萧侯以及他身后整一个势力庞大的萧氏家族,哪怕在选秀最后一关被刷下,我也被徵熙皇贵妃钦点为珠蕊宫的主事女官,协理每年的选秀事宜。
      平日里需要我操劳的事情也不多,无非就是领三五个小宫女在珠蕊宫转上几圈,询问下住里边的小主们日常有何需要,里里外外打点一遍就算完事了。
      值得一提的是,我在珠蕊宫中单独所住的小院子里头有一株老桃树,枝干生得苍遒,看来已活了很长岁数。初时,每天我忙完活儿,都会搬一张小凳子坐在树旁等花开,很有一番锲而不舍的意味。后来却有位在宫中奉事多年的老嬷嬷告诉我,这株桃树内里早已腐朽,只剩躯壳留在此地苦苦支撑,是怎么也不会再开花的了。
      过了些时日,小绵不知用了何种法子,居然能托人辗转给深宫中的我捎来书信。直至此时,之前一直疑惑的某些细节才真正明晰起来。比如说,前年阮书容曾带了聘礼来萧侯府提亲而后遭到父亲的软禁;比如说,江南书画世家阮氏一门不知因何故触怒朝中权贵因而族人悉数被贬去漠北;又比如说,阿容曾经试图从府中出逃最终被父亲抓回来打断了一双腿。
      淄尘里,他的亲友散落如云,独剩他一人在锦里繁华深处苟延残喘,此身作流水浮萍。
      这些事愈是明了,我心中的痛楚愈是清晰。原来阿容他从头至尾都不曾负我,反倒是我们萧家负了他。而无论是萧家还是我,都欠他太多了。
      阿容,如今在我屋门前确凿种了一株桃树,可是它太老了,老得再也不会开花。它不会开花……阿容,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之后又听闻宫女每过五年便可放出宫自行婚配,我勉强打起精神,勤勤勉勉在珠蕊宫中奉事,悄悄期待起五年后的出宫之期。
      我想,我不仅欠阿容一声抱歉,我该是欠他一生的。只是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让我用自己的一生来偿这份歉意。

      又一年春暮,院子里头那株老桃树果然如老嬷嬷当日所言,两年来不曾开出桃花半朵。
      日光和暖,花外流莺自啼,我拎了张凳子就要到屋外晒太阳去。同在珠蕊宫奉事的宫女秀橘带笑走进院中来,径自朝我扬了扬手中一只书本大的拜盒,很是艳羡:“箢姑娘,你在宫外的家人又给你捎信来了。”
      于是十分欢喜地迎出去。
      自进宫以来,我与小绵书信不断,她时常为我带来外边的消息。得悉去年冬,父亲把她许给了街头药铺里抓药的陈三,成亲后夫妻二人也甚觉投契,这让我很是欣慰。
      接过拜盒,我随意打量了下,这是只剔红折桂纹长方匣,手工甚是精致,忍不住狐疑道:“奇怪、奇怪……”秀橘见我盯着匣子发怔,便凑过来问道:“哪里奇怪了?”我翻来覆去地看着盒子,道:“小绵她从前给我的书信顶多是用封纸裹好,这次倒是少见的郑重……莫非,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想到这儿,我眉开眼笑地揭掉匣盖,率先抽出一张梨花白的长笺迎着日光细细看去,笺上字迹只有短短一行:“阮书容公子前日病殁于萧侯府,请小姐珍重。”
      在此前,我还傻傻地想,这一回会属谁人的喜事呢?小绵嫁给她家夫君也有一段时日了,是她有身孕了吗?筠姊去年秋天为赵京尹家诞下长孙,那小小婴孩到今日已牙牙学语罢?我转念间有设想无数,却怎么也料不到会迎来噩耗如此。
      眼前骤然一黑,我直直向后跌去,秀橘失声惊叫起来,赶紧将我稳稳搀住,哭道:“姑娘请节哀顺变!”
      任由信笺自指间无声滑落,我靠在秀橘肩上,仰脸大口大口地喘息,奈何怎也哭不出声来。狂乱中,忽然记得那拜盒底下似乎还压有一物,此时亟亟探手抓去,竟是一张叠得方正的宣纸,隐约可见里面重彩渲染,似是绘了什么。
      秀橘眼眶湿热,助我把宣纸展开、抹平,呈现在眼前的竟是春日里的书斋,满目皆是灼灼桃花,那深白浅红的艳艳之色一直蔓延到阶前。而古雅的绿檀木香阶之上,谁家少年和少女并肩而坐,书茶都搁置一旁,漫看此际花色秾稠。细看之下,画中那名少女笑意宛然,正是我的面容。急急去辨那身侧的少年,怎料画者却是故意将其容颜留白,让它随着花香一同模糊在这场水墨点染的桃花梦里,连同前事也要渐渐远去。
      恍恍然又似回到醉酒书斋那夜,桃根桃叶各自销魂,阿容本想与我说什么,却一直没有说出口;此后一弹指顷浮生过,他终究与我说出口了,我却自以为是地把他这番心意弃如敝屣,错过今生相守……
      “这位阮公子,可是姑娘的心上人罢?”秀橘不忍见我悲痛欲绝,侧过脸低声道。
      捧了画,我重重跪倒在地,嗓子未哭已熬成喑哑:“他果然是恨我的……是的,他是该恨我的。可是为何,却要连这最后一面都不许我见了……”

      泪眼模糊间,依稀又见那旧日时光,记忆中尘烟顷起,而岁月静默无声。
      遥想何年书斋里初相逢,他自诩是书中食人心的鬼怪,容颜秀雅一如春里桃花。
      朦胧月下,绣阁珠栊悉数沦为陪衬,他轻轻一笑静去尘世、敛却浮华,锦绣丛中,终将彼此知名。
      花开之日,喧嚣的桃花色遮去我眼眸,他信手为我拈来天下,与我漫看人间俯仰。
      多少个静愔愔的夜里,桃花都凋零了,惟有他陪我细数匣中有心事如许,流年是弹指一刹……
      待得几场醉里,他却说不要我醉,良苦用心教我该如何去面对,到最后仍是纵容了我所有的任性顽颓。
      哪日里吹落雪蕊纷纷,他捧了长匣款款而来,眼色温柔笑容纯粹,说要与我一同天涯远走,怎料却被我以小人之心度去了,自此沧海更桑田、花落复不见。
      最后,他终是抵不过流年羁恨两两相摧,早早病殁了,徒留我在此间辗转,收掖一春再也无法兑现的花事,冷眼看尘土渐污芒屩。
      ……
      一切已杳,不论是前事或是故人。
      最后我决定,此生终老于宫中,管它青丝换成白发。

      如今我又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日了结宫中杂事以后,都要坐到那株不会开花的老桃树旁边,一个人静静待上整日。若是碰上那天心情好了,还会顺道煮上一壶茶,摊开阿容留给我的那幅画,细嗅那自回忆里一路飘散开的桃花味。
      只可惜画中少年容颜模糊,我有时会突然害怕,也许迟早有一天,我会记不清阿容的模样,到时候该怎么办?
      有前来巴结的小太监偷偷给我捎来两壶酒名曰“南柯”,味香皆是奇绝,又告诉我若把前事浸入杯酒饮下,往时一切便犹如一梦,醒来即可忘却。可我又怎么舍得将那个宛如桃花般美丽的少年,连同前尘葬于土下?余生茫茫,我是吝啬到连前事也舍不得放下了。
      其实老桃树边上还埋了一只黑漆嵌山水纹长方匣,里边装了这两年我在每个月省下来的例银、以及宫中娘娘们的赏赐。原本我是打算留作出宫以后同阿容他一起挥霍的,如今倒是没有必要了,可我也懒得再将它们挖出来,便索性由得它们随凋去的花叶,一同埋在土里朽烂好了。
      今年春色依旧,我恍惚记起,原来阿容死时,正是谷雨。谷雨过后,便是夏至,他原是随着那年春天一道归逝的,只留下满地谢去桃花。明年春天还会如期而至,他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好似身边这株内里腐朽的老桃树,哪怕春天每年准时造访,它也再都不会开花了。
      也好似我此生,心早随了那一季桃花谢老,再也等不来今世花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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