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烟火》那夜烟火

1、心理医生

　　史戈送夏也岸到楼下。她走了几步，站在台阶上往回看，他的背影正消失在夜色中。她顺着老公房的台阶爬到顶楼，按门铃，心理咨询师D先生开了门。

　　他们坐在他狭小的房间内，继续分析也岸的上一个梦。他们已经花了三次咨询在这个梦上。梦很平常。也岸梦见很多蟾蜍朝她跳来，她举起手边的长剪刀，剖开它的身体。她感到又害怕，又恶心。

　　D先生突然说：“对我说说你的童年吧。”这时，莫名地，夏也岸想起了四五岁时爸爸带托儿所的孩子们一起去公园拍照。爸爸是画家，也被拖来临时充当摄影师。他带了七八个孩子在紫藤架下按高矮排好，她在中间。但是正当他要举相机时，孩子们便一哄而散。爸爸抓了这个，跑了那个，于是，气急败坏的他抓住了自己的女儿，狠狠扇了一记耳光。也岸号啕大哭起来，其他孩子见状，便乖乖回到紫藤架下。

　　爸爸爱不爱也岸？爸爸很爱她。只是当她出生时，妈妈难产，转移医院，折腾了八个小时。当她落地后，姑妈走出产房去报喜讯。可爸爸一听说是个女孩，转身撩开门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们一直以为是个男孩。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个男孩。从此，爸爸把所有对儿子的期望都寄托在也岸身上。也岸时常觉得很累，但她不敢放松，因为她不想令父母失望。那个在护士怀抱中的眼珠子和头发乌黑的裸体婴儿或许已经觉察到：光是自己的性别，就已经够让人失望了。

　　夏也岸从小就不爱说话，特别不爱说心理话。她在表露自己的内心活动时经常谎话连篇，因为她很怕听的人会失望。慢慢地，她索性什么也不再说了，她甚至觉得很多话是难以启齿的，比如“亲爱的，我爱你”，比如“妈妈，我想你”。她觉得，如果让别人知道你的内心在想什么，是一件很尴尬、很难堪的事情，就和哭鼻子一样丢人。

　　去年那一年也是夏天，“麦莎”台风来的时候，她和K先生在阳台上看台风。他邀请她到他家里去，喝酒看台风。K先生很少说话，他们两遇到一起，那真的是比麦莎更闷。但也岸有时候觉得他才像是她的父亲。他们性格很像，脾气温和，不善言辞，很自我保护，把内心封闭得死死的，不让别人看透。他们都很害怕与人亲近，又很渴望亲密感。

　　但那一次，K先生破例对她说了一件往事。她以前从很多渠道听说过K先生过去的故事。因为K先生相貌有一些像混血，身材魁梧，沉默，很受女生欢迎，情场上的事总是很受人关注。而那次，他说，他曾深深爱上过一个女人。这是他们第一次谈“情”，以前他们只是一本正经地聊过书或电影。

　　“那为什么不在一起？”

　　“也许因为无法在一起，才爱得那么深。”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也岸始终相信，如果相爱，是没有什么阻力可以作为借口的。

　　他突然又像蜗牛一样把身子缩回了壳，一言不发了。

　　“因为她不在国内？”也岸又问。

　　“差不多的原因。”

　　过了一会，K先生问也岸：“那你呢？公平起见，你也对我说一件你的事吧。”

　　也岸想了一会儿，她不是没有故事可以说，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由于缺少练习，她已经不会说自己的故事了。于是，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时，麦莎来了。风呼呼地刮来，眼看着像龙卷风一般的雨注掠过很多江南黑色的瓦顶，朝窗口奔袭而来，打湿地板。他们急忙搬掉椅子撤退。

　　其实，夏也岸又何尝是想对心理咨询师说一个青蛙的梦呢。她其实还有下半个梦。她梦见一个女人走进一间屋子，女人很疲惫，扎着马尾辨，穿着服务员的衣服。四个男人在喝酒、起哄。他们把一个很重很大的铁钩塞入她的肚子。后来她去厕所，她弄的厕所里都是血。她把钩子拉了出来。

　　她不敢再想象下去。她很可怜梦中的女人，有点想哭。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哭。她想问D先生，是不是每个女孩都可能做这样血腥的梦？

　　可这怎么能描述得出口呢？虽然他是一个懂得倾听、注重隐私的心理医生，但他依然不是一个可以和自己靠得很近，近到能够袒露心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