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麦蓝

1、第 1 章

　　入夜后的衡山路，正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这条种满法国梧桐的长街上许多旧时代的西洋别墅，如今改成了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餐厅、酒馆、夜店、或者各种特色小店，展现的是这个繁华多面的都市属于风情的那一面。

　　从这条极具异域风情的主干道上走到一个岔路，拐进黑乎乎的小巷，只一户人家，整个风格与外面主街格格不入，青砖围起的院墙，挂着温暖灯笼的门口，刷着黑漆的古旧大门掩着，看不出来是个民宅还是什么营业场所。

　　推门进去，眼前俨然另一片天地，水声潺潺，一座座点着灯的半人高石台蜿蜒向内，亭台水榭在半昏半明的光线笼罩下影影绰绰，沿着水边盖的一排房间，因着雕花漏窗透出的明亮灯火，把客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吸引过去。

　　“客人有预约吗？” 穿着黑色西装裙套装的领位迎上来，灯光下妆容利落，32度的高温似乎对她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困扰。在看清客人面容的时候，她不自觉睁大了眼睛，只一瞬，便很快又恢复了训练有素的笑容。

　　“我找人，李翔鹏先生订的位子。” 来客似乎很习惯别人惊艳的目光，他从进来时微皱的眉头一直没松开，心不在焉地回答。

　　“李先生在夏荷轩，” 领位带着客人往里走，“客人不知怎么称呼？”

　　“我姓关。”

　　“关先生请这边走。”

　　穿过鹅卵石小径，走过石桥，进入灯火辉煌的大厅，再沿着走廊往前走了三四个包厢，门口挂着“夏荷”的木牌，这就到了。

　　领位敲敲门打开，里面已经有人站了起来。

　　“珩予来了。” 坐在主陪位置的一位三十来岁的唐装男子率先迎了过来，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把他往里带。

　　关珩予进门之前瞥了一眼那木牌上的工笔荷花，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容：“这地方不错。”

　　他的长相英俊之极，却也冷冽之极，这一笑却如同花瓣落在冰雪上，整张脸霎时平添了许多温柔，令人怦然心动。那还未离开的领位正偷眼看他，耳根不自觉地红透了。

　　今晚主陪的这位叫高培雍，这顿饭就是他牵的线，因为这一桌子人里面就他跟关珩予最熟。他顺着关珩予的目光看去：“好眼光！怎么，你们画西洋画的，对国画也有研究吗？”

　　“你一个国画收藏家，不也照旧买我的画？”关珩予立刻怼了回去。

　　高培雍的脾气和他的外表看起来一样的随和，闻言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一张十人的圆桌摆着六副碗碟，除了关珩予，其他人都到齐了。东道主李翔鹏笑看着他们：“还是培雍面子大啊，不然我哪里请得动你。”

　　关珩予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你无事不登三宝殿。”

　　在座的其他几个人都听说过关珩予的脾气，闻言都笑了起来。另一个认识的朋友桑原笑道：“我看哪，珩予今天可是很给你面子了。”

　　他这么说也有个小典故，上次李翔鹏请客，关珩予说的是“无事献殷勤”，相比之下，今天的确是口下留情了，大概也是因为有新朋友在的缘故。

　　说到新朋友，李翔鹏指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对关珩予介绍道：“这位是王赟，王时川的公子，著名的建筑师，纽约大学毕业，真正的青年才俊。”

　　王时川是国内TOP5的房地产公司董事长，王赟一个富二代，进得了NYU，做得了建筑师，称一声青年才俊绰绰有余。只是这位青年才俊脸上的表情却不多么好看。仿佛对面的人不是他特地托朋友请来的一样。

　　索性关珩予并不在乎这些，他主动伸出手：“幸会。”

　　他素向话就不多，表情也少，两人手一松开，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李翔鹏有点摸不着头脑，赶紧转向王赟旁边的瘦高个儿：“这位是林集贤，王赟的搭档，业界有名的室内设计师。”

　　林集贤连忙伸出手，连道久仰，笑容满面地说：“在关先生面前哪里敢称‘有名’，关先生才是大名鼎鼎，就不必介绍了，真正的华人之光。”

　　他这番话说完，众人才恍然大悟，王赟不高兴，恐怕是因为李翔鹏先介绍了他吧——说起来，若论社会地位，这两位一个是超级富二代，另一个是蜚声国际的画家，还真很难说哪个应该更受重视，但今天王赟先到，关珩予后到，若先介绍关珩予也说得过去，只不过王赟并不知道，关珩予的这几个朋友都是很有些“关珩予滤镜”的，今天如果来的是王时川本人，看在他是长辈的份上，李翔鹏会把他放在第一位，否则甭管你是什么政商名流之后，在他们眼里，跟关珩予这种天才画家比起来，那都得妥妥地靠边站。

　　关珩予是极少数红遍全球的华人画家之一，更是极少数红出圈的艺术家，23岁爆红至今，仍然牢牢占据拍卖行画作最贵的第一梯队，最毒舌的评论家都称他为“被上帝亲吻过手指的男人”，而在收藏家那里，他的作品则是最受追捧、价格最□□的“硬通货”。所以，林集贤的话虽然有拍马之嫌，却也不算夸张。关珩予听了也只是笑了笑：“沽名钓誉罢了。”

　　“你这要算沽名钓誉，那我们都别混了。” 桑原打趣道。

　　“可不是吗？珩予，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那些虚伪的谦让了，这可不像你。” 高培雍也笑眯眯地地说。

　　“都坐都坐，咱们边吃边聊。” 李翔鹏顺势招呼大家坐下。

　　林集贤给王赟使了个颜色，王赟虽然脸色还是不太好看，终究没忘记今天来的目的，默不作声地跟着坐下了。

　　李翔鹏仿佛没看见，他招呼大家：“珩予这几年都不怎么在国内，连我今年都是第一次见他，今天难得，我们一定要痛快地喝几杯。”

　　众人果然纷纷举杯喝了几轮，气氛逐渐热起来，桑原问道：“珩予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周三。”

　　“这次预备待多久？” 高培雍一边帮他布菜一边问。

　　关珩予顿了一顿，他夹起碗里的烤笋慢条斯理地吃完：“今年应该不走了。”

　　“哦？这倒是难得。是在国内有什么打算吗？”

　　众人都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关珩予脸上神色不变，淡淡地说：“也没什么长远的打算，近期可能去一趟翠夕山吧。”

　　“去采风？” 林集贤谨慎又好奇地问。

　　看关珩予点头，他殷勤地笑道：“你真是会找地方，翠夕山的确是漂亮，尤其夏天的时候，满山绿竹，山顶云雾缭绕，说是人间仙境都不为过。”

　　“你去过？”

　　“我老家离翠夕山不到一百公里，小时候去那儿玩过。”

　　李翔鹏也赞同道：“那边一直没怎么开发，游客也不多，我去年秋天也去过一次，那种原始的风景真是绝了，乡下人也淳朴。不过游客少也有游客少的坏处，找一个好一点的住宿不容易。”

　　“我不在乎那个，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了。”

　　桑原突然眼睛一亮，看向高培雍：“问辰去年底不是搬到翠夕山了吗？你跟他那么熟，跟他说一声呗，让珩予住到他那儿去。”

　　他转头对关珩予道：“那可真是个神仙住的地方，你肯定喜欢。”

　　关珩予此次去翠夕山，说是采风，其实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并不想认识什么新的朋友，更不想住到人家家里去。他正要拒绝，高培雍一拍手：“是啊，我怎么忘了这茬！珩予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我跟他说一声。”

　　“谁？” 李翔鹏问。

　　王赟这时插了一句：“你们说的是……奚问辰？”

　　“你们认识？”高培雍有些意外，继而恍然，“对，你们是一个圈子的，认识也正常。”

　　“听说过而已，风流才子嘛，谁不知道他。” 王赟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

　　桌上其他几人无不是人精，瞬间表情各异：高培雍还好，他只是收敛了笑容，并没有露出什么不快，反而是桑原的脸色有些难看，以及本应置身事外的关珩予和李翔鹏，都略皱着眉头，不太赞同的样子。

　　林集贤心里大呼倒霉，他是很了解王赟的，否则也不能从学校就跟着他混到现在。王赟这个人非常傲，气量也并不很大，前面的那点儿不痛快还没消呢，他们这会儿偏偏又提到奚问辰——说起来也真的是孽缘了，奚问辰和他们俩都是07年上的大学，他们俩在NYU，奚问辰在康奈尔，本来是毫无交集，但奚问辰太有名，整个美东的华人建筑圈里，尤其是他们前后几届毕业的，几乎没人没听过他的名字，王赟对他不服气已久。

　　虽然大部分的时候林集贤都承认，王赟的确有傲的资本，可再傲也要懂得看场合啊！眼前这些都是什么人？华人圈最出名的艺术家、家世渊源的收藏家、年纪轻轻的集团掌门人、还有业界顶级并购律师，哪一位的自身实力都超过他们两个，更何况今天这顿饭本来就是他们有求于人。

　　林集贤是沾了王赟的光才能在这张桌上坐着，这会儿急忙替他补救：“高先生说得对，大家都是一个圈子的，更何况奚先生从读书的时候风光到工作，也算是咱们建筑界的“华人之光”了，估计国内同辈的建筑师没几个没听过他的名字的，说到底，是我们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们罢了。”

　　把奚问辰这种流星般短暂闪耀过的建筑师与关珩予相提并论，一时让人搞不清楚这究竟是夸赞还是什么，但此时林集贤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甚至自作主张地把王赟拉入自贬的行列，自认为姿态够低、话也说得挺俏皮了。

　　然而并没有人笑。

　　高培雍淡淡地接了一句：“辰儿回国这两年几乎都活成隐士了，活儿没干多少，名声也不显，你这么给他戴高帽，我都要替他害羞了。”

　　桌上其他人都在等着看林集贤怎么接，也就没人注意到，关珩予在听到“辰儿”两个字的时候，表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林集贤却是松了口气，高培雍的话明贬实褒，他越这样说，他越好接：“可别这么说，问辰读书的时候就拿了KRob的手绘奖，工作两年，参与的项目又获得AIA绿色建筑奖，在我们这个行业绝对是头一份了。”

　　前面还说不认识，现在干脆把姓也省略直接称名了，高培雍心里一笑，但他是个厚道人，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自然也不会再揪着不放。

　　李翔鹏于是把话题岔开去，把王赟这次约见关珩予的目的说了——王家想要以家族的名义在浦东盖一座现代艺术展览馆，地也拿了，工程方案也出来了，只是展览大厅会有一面三米长三米高的白墙，开幕期间这面墙要放什么，王家几个拿主意的人一直没法确定。前阵子王时川夫妇在纽约当代博物馆参观的时候看到了关珩予的画，据说立刻就被吸引住了，夫妻俩回来后打听了身边的人，最后是王赟想到李翔鹏似乎与关珩予私交甚笃，所以才有了今天的这个饭局。

　　李翔鹏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关珩予听完直接拒绝：“我不接命题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