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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忆,并不美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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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孩子的记忆,从一定意义上来讲,是四岁以后才开始真正拥有的。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具有一定的科学依据,如果是,那么我肯定是一个游荡在非正常范围内的例外。例外这个词,你可以想象成在芸芸众生之中的脱颖而出,也可以认定为天之骄子的不同凡响,但是对于我,一个从小父母双亡,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女孩来说,这只能代表遗弃和孤寂。
爸爸妈妈的样子,早已在我的记忆里淡去,很多时候,我要不断地看他们年轻时的照片,反复地提醒自己,才能记得,给予我生命的两个人,是怎样的。照片上的妈妈笑得有些许腼腆,大概是不擅于在别人的镜头下,和爸爸相拥在一起。妈妈是漂亮的,哪怕穿在身上的衣服,在现在看来俗不可耐,却也无法掩盖她的光彩。
小时候,我会纠结于自己并不十分突出的长相,但每次都能自我安慰,心理暗示般的反复叨念,自己长大后一定能成为一个美人。这一切的信念,都来自于我那美丽的母亲。可是在若干年后,当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带着极其平凡的笑容和我面面相觑的时候,我才发现,希望,并不一定能成为现实。因为我忽略了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我可以遗传妈妈的美,也能得到爸爸的平凡。
是的,照片里还有一个嘴巴几乎要咧到耳朵边的男人,那就是我的父亲。年轻的他搂着自己的新娘,骄傲而开怀。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妈妈这样的一个可人儿,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委身下嫁。原谅我在这里用了委身二字,这么堂而皇之地表达了我对他们结合的疑虑,甚至,还有对他们婚姻的否定。可惜的是,在我考虑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我的身边,我想要的答案,也无处可寻。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疑问,除了照片上两人气质的迥异,更源于我儿时的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妈妈那双温柔而柔软的手,在我的头上摩挲着,抚慰着。虽然时过境迁,但这份铭刻在心里的温暖,却让我留恋,难以忘怀。和妈妈不同的是,爸爸之于我的印象,是有着恼人的胡子,和他亲我而我死命躲闪时发出雷震般的笑声。他是个粗人,这是我懂事以后所下的结论。可是也就是这么一个粗人,宁可苛刻了自己,也舍不得委屈了老婆孩子。
在孤儿院的时候,除了看照片,我时常会拿出他们的衣服闻闻,因为那是他们的味道,更是家的味道。和爸爸那几件寒酸的甚至里面有着补丁的衣服相比,为数不多的衣物里,妈妈的占据了多数,质量也属上层。我其实分辨不出衣料的好坏,对于它们的认识主要来自于我们孤儿院的黄阿姨,一个有着肥胖身躯老女人。其实我想喊她黄阿婆,只不过在第一次见面时这么叫了她以后,连着一个星期,我的饭菜比别人的少了一半以上。从此,不管她到底有多大的岁数,所有的人,包括现在才进院的孩子,一律都叫她黄阿姨。
黄阿姨在无意中瞧见了我手上的衣服后,就很有据为己有的冲动。可惜的是,我早已在心里把她等同于蓝精灵里的格格巫,虽然他们在身材上有所偏差,但心肠绝对是一样的坏。在诱骗无果的情况下,她终于撕下了伪善的面具,开始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威胁加恐吓。最终,我睁着纯真的双眼,把衣服捧到她面前,再天真地说了一句,“黄阿姨,这是我妈妈的衣服,她说她会每天都来陪我的。如果你想要,那么就给你吧。虽然妈妈找不到我会心急,不过没关系,你见到她的话,和她说一声,让她别忘了来找我。”老巫婆脸色煞白,和我坚持对视了几分钟,晃晃悠悠地出去了。从此,再没有提过这个话题。
有这样一个傻笑着疼爱家庭的男人,我和妈妈的生活,本该是幸福而安乐的。可是,在我四岁的时候,他却选择了跳楼自杀。我不知道他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可以舍弃了年轻的娇妻,和稚嫩的我,走上这一条不归路。他以为,一死百了,自己所欠下的赌债,可以随着自己的逝去,一笔勾销。可事情怎会如此简单?
那是一个有着明媚阳光的午后,抱着西瓜拿着调羹的我,坐在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吃着。门外的声音很大,即使隔了一扇门,我依旧能听见外面的吼声和哭泣声。在我终于皱着眉头把半个大西瓜都吃干净的时候,外面总算恢复了宁静。
妈妈的啜泣声细细地持续着,我洗干净了手,乖乖地坐在凳子上。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的出现会让妈妈更加难过,所以,我选择了等待。果然,等到妈妈再进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挂上了笑容。这两天,妈妈的眼泪就没有停过,原本好看的大眼睛,也变成了核桃一般。看到我把半个西瓜都吃了,妈妈的眼睛又泛了红。放在以前,我是绝对不可能吃下这么多的,可因为妈妈没心思好好做饭,我的肚子也只能一直处于填不饱的状态。
那个晚上,菜很丰盛,妈妈就这样满是慈爱地看着我狼吞虎咽,不断给我夹菜,自己却一口也没有吃。在我摸着滚圆的小肚子心满意足地哼哼时,妈妈那双温柔的手,又放在了我的脑袋上。
“妮妮,你已经长大了,要懂事,知道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周围的邻居都说我很懂事的啊。
“妮妮,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的语气怎么怪怪的,有点变调,“你是个好孩子,你要记得,爸爸妈妈爱你。不管我们去了哪里,你都是我们最爱的人。”
也许是我的眼神里写满了问号,妈妈一把抱住了我。和以前的轻柔不同,这一次的拥抱紧的让我透不过气来。我挣扎着想要逃脱,妈妈终于放松了力道,认真地看着我,好像要把我的样子刻在心里。
“妮妮,帮妈妈一个忙好吗?”
“嗯!”
“帮妈妈去买一份报纸,好不好?”
卖报纸的地方,离我家有一段距离。我犹豫了一会,外面的天很黑,似乎隐藏着很多嗜人的怪兽。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因为妈妈想看,所以,我去。
“乖。”妈妈的手又摸了上来,“路上小心。”
如果我知道,这是妈妈对我的最后一个拥抱,最后一次抚摸,最后一句话,我决计不会走开。可是,我走开了。在满目的血色印入眼帘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惨烈的尖叫。是谁,谁叫得那么难听?我皱眉,床上的妈妈虽然脸色惨白,但美丽依然。我扑过去抓住她的手,却感觉到彻骨的冰冷,还有满手的黏稠。
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拥挤得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的手指也被一根根地从妈妈手上剥离。有人捂住了我的嘴,瞬间,原本让我头疼的叫声低了下去。我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么撕心裂肺的叫声,来自于我自己。
爸爸妈妈没有其他的亲人,至少我不知道他们有。自打我知道事情以来,我就没有见过所谓的爷爷奶奶,外婆外公,甚至连叔叔阿姨之类的,也不曾有过。顺理成章的,在所有人的同情和窃窃私语下,我走进了孤儿院。
“然后呢?”旁边的白大褂见我停止了回忆,温和地提示我,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那看似真诚的双眸里写满鼓励,我挑了挑嘴角,不知道他在脱下了这身白大褂以后,是不是还会一样的温和。
“孤儿院,顾名思义,就是孤儿待的地方。政府给孤儿们建造了一个栖身之所,让我们不至于流落街头,但却没办法给我们一个家。”
在里面的那几年,是我永远都抹不去的灰色记忆。负责照看我们的阿姨和我们这些弃儿孤儿相比,比例实在是少的可怜。她们没有过多的时间关心孩子,让我们吃饱了就是全部的工作。失去父母的孩子会比同龄人早熟很多,那么,在孤儿院长大的我,更是在不到十岁的时候,就能了解社会的尔虞我诈。
被领养,是我们那所有孩子的梦想,但是,不是每一次,你都能有机会出现在领养者的面前。而在里面起关键作用的,就是那些脾气不怎么好的阿姨。也许很多人不能想象,十几岁的孩子脸上挂着童真的笑容,去做些成年人才会的奉承与讨好,那是多么可悲的画面。
“你呢?也有了自己的新家庭吗?”
我抬起眼皮看了眼对面的白影,真是好善解人意的一句话,不说领养,是顾及到我的心情,怕我难堪?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我从来不认为我的过去有什么值得避讳的地方,我也有爱我的父母,只不过彼此的缘分稍短了些。
“没有,我是最不讨人喜欢的一个,怎么会有这样的机会。”我笑道。说不讨喜,其实更多的,应该是不愿意有人来分享我曾经的记忆,不愿让别人来替代照片上的两个人吧。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孤儿院的?”
“高中。”我耸耸肩,“我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赚钱了,而且,孤儿院也不打算让我继续读下去。”
医生点点头,“后来呢?”
“后来我就一边打工一边读书,读完大学以后,就到了我们市的日报社当记者。”我抓了抓脑袋,苦笑,“可是一觉醒来,我怎么到了医院,而且,还受伤不轻。”
“你工作了几年?”
“半年多啊!”我暗笑着看着他,刚和他说过我今年24岁,他怎么还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那么,你认不认识照片上的这个人?”
我点点头,迎上对方掩饰不住喜悦的目光,“我刚醒来的时候,就是他,又哭又笑地拉着我。我才说不认识他,他就像发了疯一样。”故意不去看医生眼里的光彩渐渐淡去,“我记得,他的名字,叫肖文涛,对吗?”
“对,”白大褂叹了一口气,“他是叫肖文涛。林雅雯,他就是你的丈夫,和你结婚一年零四个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