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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断绝 ...

  •   那么,她呢?
      卫庄有点不敢回头,然而就在此时,他的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依然清晰的声音:“明白了吗?小鬼!死在剑下的,本该是你们!”
      卫庄缓缓地转过了身。

      逐渐散去的尘雾后,现出了鬼女端坐的身影。她一向生得恐怖,但她的形象从没未如此像地狱中走出的恶鬼:绷断的发带被血粘在她身上,满头因染血而打绺的紫黑色长发披落下来,将那张恐怖的骷髅鬼面掩在背后,一双异色眼瞳如业火幽幽地闪烁着,却又带着森冷如冰的寒意。她的紧身劲装也已被剑风撕裂,露出胸部缠裹的血迹斑斑的白布条,以及从脸部一直延伸到腹部的纵长的陈旧剑痕。在这道狰狞可怖的旧伤之下,她身上细碎的新伤,包括从左侧锁骨下方刺入的飞剑,都显得不那么扎眼了。
      虽然知道盯着女子的身体是件失礼的事,但那道伤疤还是让卫庄在避开视线前多看了一眼。他感到无比愕然的是,那道旧伤的剑痕特征是如此明显,只要稍微熟悉剑性的剑客都不会认错——那是玄翦的玄剑留下的伤痕!
      “师父的实力远在我之上,你们连我都赢不了,遑论赢他!”鬼女的声音虽然清晰,然而随着她开口,大股大股的血止不住地向外涌流着,但她依然端坐在树干上,一动不动,“师父若从最开始就没把你们当作必杀的仇敌,你以为你们两个练不过三年剑的小鬼还能活着回来?所以,”她的眼睛里闪着狞厉的光,“永远不要让我听到什么纵横双剑击败了黑白玄翦的传言!他,没有输!”
      卫庄的胸口压得喘不过气来,其实他能感觉出玄翦纵然手握双剑也未必有她说得那么强,但此刻他不可能去纠正她的迷信,鬼女故作坚强但伤恸已极的声音已经让他不忍卒听。他很想劝她别再开口说话——再这样呕血,她会死。但他开不了口。他没资格开口。

      然后鬼女倒下了。不是她自己倒下的,而是悄然出现在她背后的鬼谷子一掌敲晕了她。
      ——也是,这么大的动静,师父发现不了才比较奇怪。
      卫庄负疚之余有瞬间的心虚:虽然他和师哥也受了伤,但一眼望过去伤得比较惨的,还是鬼女。纵然鬼女和师父再怎么“相看两厌”,那也是亲生的父女!要是鬼女真有个三长两短,师父一怒之下把他们一掌一个拍死,他们也没什么好说。
      不过鬼谷子并没有发火,只是抱起鬼女走向已是一片废墟的竹屋:“这里交给我。小庄,你去带聂儿疗伤!将他安顿好之后,回来帮我把这间屋子再搭起来!”
      “……”卫庄对这个指令有点摸不着头脑:把竹屋再搭起来?鬼谷的院子里并不是没有客房,鬼女何必一定要留在这里呢?但他很理智地没有多问,只是把已经人事不省的盖聂背在背上,带着一肚子疑惑回鬼谷了。

      盖聂这次真的伤得不轻,就算鬼女最后控制了一下没下杀手,但毕竟是正面受了双剑的最强一招,除了肩上的穿透伤,胸前亦是一片青紫,肋骨断了几根,肺脉也受了损。卫庄在背后替他以内力疏通血脉,半晌盖聂剧烈地咳了一阵,猛地把胸口的淤血呕了出去,眉头这才稍微有些舒展开,但人却还是没有醒来。
      卫庄扶他躺回枕上,手指轻轻拂去他唇边的血迹。盖聂苍白的嘴唇因染血而带上了一丝无辜而脆弱的佚丽感,如果是三个多月前,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吻上去。然而此时,盯着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深深的愧疚感和无助感让他无法产生任何绮念:师哥的伤,有一大半是替自己扛下的。
      ……关心则乱么?
      他这个傻师哥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他那还在生长的小身板也不过是一副血肉之躯?而他习惯于去保护的、比他还年长的师弟,早已不是刚入门时实力与他尚有差距的小菜鸟,甚至经过那三月的粹炼,比他高大,比他结实,现在对同样伤害的抵御能力已经超过了他?若是他挡在前面,或许,伤得还不会这样重。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从来没有过,盖聂从来没给过他挡在前面的机会!……或者,其实是自己从来没去争取过这个机会。
      可笑自己那时赌气出走,心里多少还有些埋怨师哥对他的保留和莫名的坚持,却没有想过,盖聂给他的感情,远远比他给予盖聂的,要多得多……
      不过,对于从未想过以身相护这一点,卫庄倒也没有太多的自责。两个人的思维方式不同,他更倾向于在对方对自己产生威胁之前先发制人。而会出现这种两败俱伤的局面,他更深切的感受是:我还不够强!
      几日之内,两次受挫,卫庄看着自己的手——不知何时他已在无意间将盖聂身侧那只冰凉的手合在了双手之间,心情沉重:这双手,还是太过软弱无力!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三年之约将至,然而,自己和师哥,距离天下至强之剑的称号,还都差得太远……
      他强迫自己放开了盖聂的手,目光决然:师哥,在能够护你周全之前,我,不会再拉住你!

      大约是因为倒地时撞到了头,盖聂迟迟没有醒过来。卫庄也就并没有急于去后山复命,直到盖聂清醒后被他盯着灌下了伤药和几口碎粥,才在他虚弱的催促下匆匆赶了回去。不过待他卫庄赶到时,他汗颜地发现鬼谷子已经自己把竹屋搭好了,而且还搭得比之前更美观——他家师父真是无所不能!
      鬼女躺在床上,呼吸还算平稳,看不出是仍在昏迷之中还是睡熟了。按当时的情理推断,鬼女应比他们伤得更重。卫庄清楚,盖聂的剑确实是有意刺偏,但她激荡的剑意给了自己太大的压力,他那式横贯八方可没有太多保留,而对战之中鬼女用的仅是木剑,在剑力冲撞时木剑便已双双折断,她是以肉身更直接地承受了纵横双剑的合击。幸好她有二十年深厚的内功底子,招式也强横到能够冲抵大部分的伤害,因此在交手之后还有开口说话的力气——但讲真,那几句话,更多地是凭着一股意志逼出口的。
      鬼谷子看样子刚刚帮鬼女治疗过,鬓角还带着几分薄汗。见到姗姗来迟的小徒弟,他并没有责备的意思,而是询问了几句盖聂的情况,指点他该到何处取哪些伤药,就让他先回去照顾盖聂。卫庄也觉得多留尴尬,又沉默地看了鬼女一眼就离开了。

      “小庄走了。”鬼谷子背对着床上的女儿,注视着卫庄离去的背影,“阿鬼,我知你不想听我解释,但有些话,还是说开比较好。”
      鬼女蓦地睁开眼睛,腾地就要起身,却没能立刻起来,一丝痛苦掠过她的眉角,但立刻又被强行压制下去。鬼谷子轻拂衣袖,一股力量不容置疑地将她按回到了床上:“阿鬼,你需要冷静。”
      鬼女仰望着并不熟悉的屋顶花纹,闭目露出一丝冷笑:“我还不够冷静?如果我不冷静,他们已经是死人了。”
      “我猜到你会愤怒,”鬼谷子叹了口气,“但我没想到,你会把怒气发泄到他们两个头上。”
      “你管这叫发怒?”鬼女轻嗤一声,“那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好脾气!”她摇了摇头,“蠢到被人当刀使,当然该受点教训!但我还不至于跟两个不知内情的小鬼计较!可是,你,”鬼女狞着双眼转过了头,愤怒令她呼吸不稳,又咳出几丝血星,“你够狠!你叫我亲眼看大、亲手指点过的两个孩子,去杀死我的师父!你真做得出!哪怕你亲自动手,我都会敬你一声英雄!但你却没这个胆量!懦夫!只会躲在小辈身后的懦夫!”
      “在你的世界里,只有这有数的几个人,所以任何一人的伤损病死于你都不是小事,你愤怒,我理解。”鬼谷子叹息道,“以你的眼界格局,你只能看到这些。这么多年,我已不指望你能理解个人恩怨、众生命运、天地大道的关系,所以我也不会试图拿天下大义来说服你。阿鬼,若要恨,你就恨我一人,我不需要你的谅解。黑白玄翦……”
      “那不是他的名字!”
      “……好,铃剑孤狼的死确系我的安排,虽然这只是整个计划中的一小部分。但是,阿鬼,我希望你明白一点,凡事有因必有果。从他选择加入罗网的那一天起,死亡就是他注定的结局,而我,只是让这个必然的结局,发生在一个最适合的时间,产生最佳的价值和效能!”
      过度的激愤让鬼女整个人都战栗不已:“人的生死用价值、效能来计量……亏你说得出口!鬼谷先生,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神吗?你有什么资格俯视众生?有什么资格决定他人的命运?”她忽又嘲讽一笑,“哦,我忘了,你们鬼谷派一向以天下局势的左右者自居,一怒而诸侯居,安居则天下息。一人的生命,对你又算什么?只不过,”她用一只手掩住了脸,“可你眼中的棋子,也是在努力挣扎生存的人!你的一颗棋子,或许就是他人生存的信念。”
      “他带给你的信念,把你引上了一条狭隘的歪路。”
      “你视万物为蝼蚁,就是正路?”鬼女激烈反问,她的声音又伤感起来,“你只看到他加入罗网就断言他该死,却不知道,他永远不会属于罗网!当初罗网那样围逼,哪怕把蛛印强行刻在他的手上,哪怕几乎要了他的命,他都不曾屈服。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会会甘心做别人手里的刀?他……只是想报仇。”
      “正因如此,他才迟早会死在罗网的绞杀之中。”鬼谷子转过身注视着鬼女,“或许十年前他随罗网离开时,只当这是一场交易,以自由为代价,换取复仇的机会和助力。但你们以为罗网是什么?一旦入彀,岂有脱身之日?罗网既然有耐心花三年的时间捕获这两柄绝世的双剑,就不会轻易舍弃。所以,如果复仇是合作的终点,罗网就会让那个终点永远无法到来。他不会有机会完成他的复仇,如果他坚持,那就只有走向死亡。”
      “我知道啊……”鬼女怔忡了片刻,“所以当初我才……”
      “但你并没能阻止他,”鬼谷子看着女儿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惜,“当年那一剑,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明白他的执念?阿鬼,他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师父了。仇恨会如何扭曲一个人的本性,你应该不会不清楚。交易也好,认命也好,就已经放弃了从前坚持的道。”
      “他砍我一剑,只是不想我也陷进罗网。”鬼女固执道,但鬼谷子能感觉得到她的坚定在动摇,“而且恩怨必报就是他的道,从来没有改变。如果他变了,他就不会在绣娘落难时救她一命,也不会两次放过这两个小鬼——若非师父尚存善念,你以为凭两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真的能从罗网天字一等的手下挣得出命来吗?”
      “可你觉得他能坚持多久?无非两个结局:坚持他的复仇,死于罗网的绞杀;放弃他的坚持,彻底失去自我,成为一把没有意志的刀。哪个结局,会是他的意愿?”
      “可那与你的插手有什么关系?”鬼女放弃了在这个问题上的纠缠,冷笑,“别告诉我,你只是好心想要提前结束他的痛苦?”
      “及时止损有何不好?”鬼谷子反问,“你曾经对我转述过他的一句话:剑客,迟早死于剑下,这是宿命。或许,比起那两个结局,他更希望作为一个剑客,堂堂正正地死在对决之中!”
      鬼女突然笑了,笑得讽刺:“我今天才知道,有人可以把算计别人的死亡也说得这样冠冕堂皇,这样大义凛然,仿佛被杀者还该回头来感谢他!你走吧,我不想再听你废话!”
      “我再说最后一句!”
      “请讲!”
      “人非草木,我承认,大义之外,我也有自己私人的考虑。阿鬼,或许对于你,他是保护过你、教导过你的师父!但对于我,他只是个一剑几乎要了我女儿性命、毁了我女儿一生的,陌生人!这个陌生人把你的灵魂拘在了一方极小的天地中,只有他不在了,你才能真正得到自由!”
      “很好,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鬼女把脸转向了床内侧,背对着鬼谷子,“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如此看,我无权指责你。但对我而言,你也不过是害死我师父的幕后凶手。若非师父告诉我无论何时不可杀父轼母,我必会与你生死相向。话不投机半句多,以后,我们没必要再见面了。”
      鬼谷子知道,若论决断的干净利落,鬼女才是他们四个之中最完美地继承了鬼谷派精髓的人,她一旦决定了一件事,是真的不会回头的。因此,他的声音中带上了伤感:“阿鬼……”
      “滚吧!”
      鬼谷子闭了闭眼,虽然知道这是个注定的结局,但当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还是会感到痛苦。
      好吧,果然不该妄想能够做回普通人……凡人的喜怒哀乐,对他来说,负担太重了!
      “既然你决定了,待你伤愈后,我会叫小庄把他的铃剑还给你。此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控制了一下刚刚有些失了平稳的声音,“你想去哪里,都随便你。”
      “如今你倒大方起来了……”鬼女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喃喃地说,眼里渐渐浮起了迷惘与惆怅,“可是,如今,我又该往哪里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19 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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