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浮月》爝焰

13、第12章 调令

　　纸，是好纸，质地光滑雪白平整。

　　墨，是好墨，色泽漆黑幽香萦绕。

　　字，是好字，遒劲有力笔走龙蛇。

　　可是观者对这纸文书没有任何欣赏之意。

　　锦重黎用两根手指捏着它，那表情仿佛它是刚从泔脚桶里捞出来的。

　　“这是什么？”

　　他惊怒地问传令使者，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回大人，这是兵部的调令。”

　　使者瑟缩道。其实他来的时候对这位不幸的青年将军是满腹同情的，可是现在，他只乞求上苍让自己在锦重黎强大的气场中存活得久一点。

　　锦重黎问完这一句就不再吭气，只是兀自捏着着调令干瞪眼。偷偷瞟了过眼的霜降估计他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就自作主张当了一回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地把几乎在低气压下窒息的使者送出了门。

　　他的估计没错，锦重黎的确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

　　原因，就是“白旗军”三个字。

　　白旗军是什么？

　　白旗军是一支名扬天下的军队，也是锦国三十路府军中历史最悠久的一支。它的番号从锦国创立之初一直延续至今，从未被撤消或更改过。

　　对于敌军来说，它是所有军人最渴望期待的对手，有诗为证，曰：

　　沙场若与白旗战，纵使想败也枉然。

　　对于友军来说，它威慑着每一个士兵与将领，鞭策着他们自强不息，力争上游。实际上每一个入伍新兵都会被上司警告：“好好干，不然把你们扔到白旗军去！”

　　白旗军，一个能让小儿夜啼的可怕名字。

　　白旗军，一个让所有心怀壮志的大好男儿不寒而栗的噩梦。

　　白旗军，它是无能，懦弱，人渣的代名词，是网罗一切军中败类的集中营。

　　即使是锦重黎，这位能于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年轻勇将，都在看到这个名词时微微颤抖。

　　在他心中，无数情感纵横交错相互碰撞，激出的火花燃得他热血沸腾。莫测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烁，薄唇微启，千言万语仿佛找到了出口，似千万支流汇成汪洋，夹杂着澎湃的气势，汇成气壮山河的一句话：

　　“锦腾渊，你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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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运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总在你没有防备的时候，搞些小动作。

　　这一次，它一巴掌抽歪了历史。

　　锦重黎算是大彻大悟了，自己压根没本事跟锦腾渊动真格的——处心积虑九死一生换来的地位，就这么给一纸调令抹得干干净净，还附赠一股子腥臊。他也不指望朝野中有谁为自己仗义执言——凭自己的人缘，不落井下石就很给面子了。

　　“当务之急，就是训练出一支堪当重任的铁军，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完成。”

　　锦重黎现在明白摄政狐狸这话是什么意思了。可惜他纵有不甘也投诉无门，兵部那群家伙早给自己得罪透了。其实当军队统帅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可是如果那只军队的番号是“白旗”，那就得另当别论。府兵与募兵不同，采取的是自愿报名的制度，凡是参与其中的人都是有志在军队中一展宏图的青年。府兵在统一训练后由兵部指派将领统帅，后者在日后的操练方面并不需要花太多心思。只可惜白旗军是个例外，也许是因为过于臭名昭著，训练完毕的新军，而是从各个军队里踢出来的败类，据说还有没训练结束就给踢过去的新兵。锦重黎没有亲眼见过那只军队，只是听说白旗军之不成气候简直可以说是一盘散沙，而且还是被狂风吹得满天飞的那种。

　　换句话说，白旗军的统帅，是只拿一份饷银，却要练兵统兵带兵一手抓的模范级老黄牛。而努力耕耘的收获，可能比旱灾时的农民还少。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在前代的几位君主都被那无往不利的败绩吓倒后，这支军队已经百年没有机会去战场上，甚至演练上丢人现眼——可惜这对一心一意想要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锦重黎来说，是一个更加沉重的打击。

　　比起这样，自己宁愿领一伙民兵去山里打土匪。他有些神志不清地想，觉得自己有点体会到些《天问》的那位仁兄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无语问苍天了。

　　老天，一样要穿，你不会让我穿到更早些时候啊？！

　　最好穿到穿开裆裤那阵，到时候我一个牙没长全的小屁孩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看你锦腾渊还保不保得住下巴。哼哼哼哼。

　　现在倒好，一班老匹夫在那里幸灾乐祸，成堆眼红自己的将军更是笑话看得不亦乐乎。幻想不能抹平现实的创伤，更可悲的是，‘友’到用时时方恨少，锦国军人四十万之众，锦重黎数来数去只有一个或许能为自己说点好话——

　　军队的最高领袖，镇国将军战鸣峡。

　　镇国将军府建在京畿，离驻军营地非常近。自八岁那年“精神失常”被送过去后，锦重黎有大半时间是在那里度过的。

　　亦师亦父亦友。

　　——这是他对战鸣峡的评价。

　　那是一个充满自己童年乃至少年回忆的地方——他记得那里的一草一木，记得燕子筑巢的屋檐，记得满架的兵书。他记得那人手把手教自己练剑，写字。

　　黑色的骏马扬蹄奔驰在平坦的大路上，扬起的尘烟遮盖了一切烦恼与不甘。锦重黎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急切而欢快。什么排挤什么打压什么白旗军，都模糊得如同雾里看花，遥远得恍若隔世。

　　归心似箭，他只想快点抵达。他仿佛看见无数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在外面野了半天的自己和师兄师妹打打闹闹灰头土脸地结伴回家，远远的，就看见那个人推开门扉，含着笑倚门伫立，眼神慈爱。

　　回家原来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只不过那天自己回错了地方。

　　记忆中的将军府邸风格古朴简练，在崇尚精致婉约的江南显得独树一帜。府里没有江南庭院特有的斗折蛇行的回廊水榭，也没有倍受权贵们青睐的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就连外墙也选用建筑军事要塞的普通石材，只是那份浑然天成的庄严肃穆让人肃然起敬。

　　其中几块石头上散落着黑褐色的斑驳。战鸣峡告诉过他，那是干涸的血。它们来自北疆的落日城，曾经见证了数次惨烈的战役。战鸣峡在升调镇国将军后将它们带了回来，作为自己府邸基石的一部分。

　　他这样告诉锦重黎：“你看到那些血迹了么？他们，还有无数堆砌荒野的枯骨，是这个国家最无坚不摧的防线。”

　　四年了，自己拜将之后就再没有回过这里。

　　锦重黎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却犹豫着不敢敲门。近乡情更怯，他害怕开门之后看到的是时过境迁，斗转星移。他害怕落锚停驻在自己脑海中的，载满记忆的船，已经扬帆起航。战马仿佛感觉到了他的不安，温顺地蹭了蹭他的胳膊。锦重黎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那扇熟悉的们，迟疑着抬起右手，门却先他一步，徐徐洞开了。

　　朴素无华的一袭青衣，与武将身份极其不符的儒雅宁静的气质，噙笑的嘴角笔挺的身姿，一如往昔般丰神俊朗。

　　锦重黎拽紧缰绳，眼眶微微发热，小声叫道：“师父……”

　　战鸣峡侧身将他让进屋来，温言道：“隔了老远听见马嘶，觉得像是芝麻的，料想是你回来了。”

　　锦重黎还未发话，早跑过去蹭着战鸣峡袖子的黑马忽然打了个响鼻，绕开来牵它的小童径自望马厩跑去。
　　“这畜生委实记仇，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战鸣峡忍俊不禁，对锦重黎道，“黎儿也是，书也读的不少了，如此良驹怎么就给起了这个名字。”

　　“我可是给足它面子了。”锦重黎吐吐舌头，“人家芝麻是香的，它老是臭烘烘的。”

　　“你啊，嘴还是那么馋。涛儿说你的俸禄一半用在吃上了，是不是？”战鸣峡笑道，锦重黎孩子气地嘟起嘴。

　　“那小子来告状了？”他愤愤道，“我又没有用他的钱买。”（睁着眼睛说瞎话）

　　“还好意思说人家。”战鸣峡轻嗔道，面上的笑意却依然是暖暖的，“是我问他的。师父一年难得见你一次，也不知你境况如何。倒是涛儿有心来过几次，为师也忍不住，就多嘴问了几句。你若不高兴，为师不再管你便是。”

　　“师父你千万别不要黎儿了，”锦重黎咋咋舌，举手投降，“以后别费心去问云涛那厮，黎儿天天来看你，来不了就写信，一次三大张，快马加鞭当天送到。”

　　战鸣峡扑哧笑了出来，微微弯了眼角：“你这孩子，这么多甜食没有白吃，嘴巴越来越油。也罢，为师只要你好好的就行，送信什么的，就省省吧。”

　　锦重黎笑着点头：“还是师父对黎儿最好。”

　　战鸣峡摇摇头：“这话可不能乱说，否则不知有多少人要来找为师理论。”

　　两人说着话穿过小小的庭院。

　　院子里的一方莲池算是整个府邸唯一的水色，虽然不大，倒也给这屋子平添了股飘渺的灵气。如今已经入秋，片片残绿漂浮在水上，轻轻搅动前世妃色的梦。池边栽着几棵梅树，由于季节没到，光秃秃的有些苍凉寂寥。下头便是师兄妹几个习武打闹的地方，他和云涛还比试过爬树，结果根基不牢的梅树被压的连根拔起，一头栽了下去，压坏了一边苗圃里的几枝海棠花。当时战鸣峡又好气又好笑，说他们这真叫“一树梅花压海棠”。

　　如今归来，情、景、人，一如往昔。

　　还记得小时侯和云涛顽皮，跳到池子里打水仗，被小叶子看见狠狠告了一状，蹲了三个时辰马步，下午的点心也飞了。

　　那小丫头片子不知怎么样了，应该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说不定已经嫁人了……

　　唔……难说……她看起来可是很有谋杀亲夫潜质的……

　　锦重黎傻笑着想，差点被门槛绊个嘴啃泥。

　　没有仇恨，没有阴谋，纯粹快乐的儿时。

　　究竟是谁毁了那份纯粹？是锦腾渊……亦或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