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窃》沈猎猎

1、归来

　　小寒时节，初雪已至。
　　赵昔微就是在这一天，回到丞相府的。
　　轻盈细雪如飞花一般穿庭过院，暖阁里，赵府的女孩子们，正围在赵老夫人身边说话解闷儿。
　　豆绿色窗纱将冷意温柔地笼住，屋内养着的几枝红梅也多了几分热闹，精致的雕花座椅上，垫了松软温暖的墨绿色锦垫，地上铺着蜀地送来的牡丹花纹地毯，屋子中央摆着铜胎掐丝珐琅炭盆，炭盆上罩着一个薰笼子，淡淡的松枝清香便充盈了整个房间。
　　赵老夫人穿着秋香色对襟袄子，花白的发髻盘得一丝不苟，发间缀着翠色的华胜，通身的打扮既气派又华贵。
　　她将赵承燕半搂在怀里，慈爱地道：“今天下雪了也不知道多穿点，上回给你的那一条狐狸毛领子呢？”
　　赵承燕乖巧一笑：“祖母，我不冷。”
　　周嬷嬷掀开门帘，进来就看到这么暖融融的一幕，心下生出几分感慨：燕姐儿真是这天底下福气最好的姑娘！
　　“老夫人。”周嬷嬷上前一礼。
　　老夫人的笑立即沉了下去，皱眉道：“人接回来了？”
　　屋子里的女孩儿都是懂事的，见祖母神色不对，立即都跟着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坐好。
　　“已经下了轿子。”
　　周嬷嬷思忖着回答道：“相爷身边的小厮过来传话，说让三位夫人和孩子们都见见。老太太，您看，大夫人那边……”
　　赵老夫人脸色更加沉了，沉思了片刻道：“你去请大夫人。”
　　又叹了口气，“这事闹大了不好，让宫里知道了怕是会有不好的影响。那孩子总归是大老爷的血脉，养在外头像什么话！”
　　她才说完，旁边的赵承燕便起身，福了福道：“祖母放心，我随周嬷嬷一起去请母亲。”
　　老夫人神色稍霁，欣慰地道：“燕姑娘是最懂事的，你母亲那边，你多劝劝她。”
　　赵承燕杏眼低垂，声音恬静地回答道：“母亲一向敬重父亲，断不会为了此事生了嫌隙。”
　　这话一出，老夫人眉心又紧了紧，怜爱地拉着赵承燕的手，道：“我的好孩子，几个丫头当中数你最是有孝心。”
　　赵承燕莞尔一笑：“谁叫我是祖母亲自教养长大的呢？”
　　赵老夫人的心情立时云开雾散，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鼻尖，道：“就你这嘴儿抹了蜜！”
　　家和才能万事兴，有这样懂事的嫡孙女，是赵家的福气。
　　老夫人望着赵承燕离去的身影，满意地点着头。
　　而那个养在外面的……
　　呵，绝不能让她打乱了家里的平静！
　　“老夫人，相爷回来了。”门外响起小丫头的通报。
　　帘子被掀起，冷风便呼呼灌进来，带起几朵雪花也飘了进来，凉丝丝的叫人难受。
　　说话间，丞相赵子仪已经进来了。
　　他抖了抖鸦青色大氅上的雪粒子，这才解下来递给旁边的嬷嬷，露出一身紫色的官服。显然是退了朝还来不及回家，就先去接的人。
　　“母亲，人接回来了。”赵子仪先是请了安，老夫人只点了点头，他便转身，向门外淡淡吩咐道：“微儿，进来吧。”
　　“是。”只这样轻声应了一句，便叫屋内众人有了几分好奇。
　　一抬眼，便看见盈盈走来一位少女。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缀着绿萼梅的的长裙，披着一件淡蓝色的披风，乌黑的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用月白色的绸带绑了个蝴蝶结，全身上下并无任何金银饰物，只在左侧的发间缀了一朵月白色的绢花。
　　二夫人和三夫人互相看了一眼，轻轻的摇了摇头。老太太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样寒酸的打扮……
　　果然，赵老夫人只粗粗扫了一眼，便皱了眉：这打扮，像什么话！
　　少女性子极为沉静，垂着眼眸，任人打量。
　　赵老夫人道：“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瞧瞧。”
　　闻言，少女缓缓地抬起了眼眸。
　　一瞬间，除了赵子仪，屋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一张堪称绝色的脸！
　　少女眉目生得十分的精致，那眼波轻轻流转，便自有一股神采飞扬的风度，单只看这眼神，便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赵子仪。
　　当年赵子仪一身白衣，名动天下，满京城所有的勋贵世家，都想着和赵家联姻，只是奈何这赵子仪是个情种，在太学读书时结识了王太常的女儿王雪莹，便决定非她不娶。
　　后来王家获罪被贬，赵子仪便是心死如灰。
　　要不是长公主请了旨，执意要把女儿嫁过来，赵子仪可能这辈子都终身不娶。
　　只是谁能想到，这王雪莹，竟然为他偷偷生了个女儿！
　　众人又是叹息、又是怜悯的看着面前的少女：一会儿大夫人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赵子仪温声道：“微儿，快给祖母请安。”
　　有嬷嬷拿来了锦垫放在地上，少女缓缓在垫子上跪下：“昔微给祖母请安。”
　　倒还是识得礼数。
　　老夫人淡淡斜睨着，也不叫她起来，问道：“你叫昔微？”
　　“回祖母的话，是。”
　　老夫人皱了眉，看向赵子仪：“我们赵家的孩子，不都是按承字辈取的名么？”
　　“这是她娘取的。”赵子仪叹了口气，似有无限惆怅，“她娘临终前交代过，别的倒不求，只希望这孩子以后都用这个名，我不忍拂了她的意。”
　　老夫人心头便立时涌上一层不悦，又不好对着身为丞相的儿子发作，便转而迁怒在赵昔微身上。
　　她抬了眼皮子审视着面前的少女，但见细长的眉弯弯的眼，修长的脖颈细软的腰，妖妖娇娇的，像是一丛招摇的春花一般，教人越看是越不顺眼。
　　她冷哼了一声，问：“今年多大了？”
　　“回祖母的话，今年十六。”声音沉静缓慢，语气十分的端庄。
　　“十六？”老夫人不悦之色更深，看向赵子仪的眼神饱含了谴责，“和燕姐儿同岁？”
　　“回母亲的话，比燕姐儿大半岁。”
　　赵子仪和夫人徐氏成亲已十七年有余，只生了一个女儿赵承燕，现在竟然平白无故的冒出来一个同岁的女儿，这哪个女人受得了？
　　众人脸色又变了变，那赵昔微此番归来，岂不是成了长女？如果养在大夫人名下，那更是一步登天，成了丞相府的嫡长女！
　　第2章
　　老夫人哪有想不到的，她抿了一口茶，这才看向跪在地上的赵昔微，淡淡的道：“听说这些年都跟你娘住在乡下？”
　　“是。”提及娘亲，赵昔微轻轻垂下了眼睫。
　　“乡野贫苦，怎么活下来的？”
　　赵昔微听出这话并不是出于关心，而是充满了不友好的探问，她诧异地抬眸看了一眼被自己称为祖母的老人。
　　众人也听出来了，充满怜惜、疑问的眼神纷纷投向赵昔微。
　　是啊，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独居乡野，是靠什么过日子的呢？
　　赵昔微苦笑，看来这个家，对她的敌意很大，对她娘亲的敌意，更大。
　　她缓缓地回答道：“我娘亲写得一手好字，还会作画，针线女工也还算拿手，平时做些衣服鞋子买了换钱，不忙了还去书馆给人誊写书籍字帖也可赚点零花，家里还养了一些鸡鸭，打理了一块菜园子，日常供给不算富足，倒也够我们母女俩生活。”
　　“听着倒是过得不错。”赵老夫人睇了儿子一眼，“难道这么多年，你父亲没有去看过你们娘儿俩？”
　　赵昔微立马捕捉到了这微妙的眼神，道：“没有。我娘从未提起过父亲，要不是这次病得太重，她本想瞒我一辈子的。”
　　一介罪臣之女，能活命已是天大的幸运，又怎敢拖累权势赫赫的当朝丞相？
　　“我听说，是你自个儿做主，拿着信物去你爹路过的地方等着，才和你爹相认的？”
　　众人俱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没想到父女见面，竟然还有这么曲折的故事，看来这姑娘是个颇有胆识的！
　　老夫人冷笑着道：“你倒还挺聪明，知道选在他下朝回府的路上拦着，有御史台那几个看着，他这事不处理好就等着被弹劾吧！”
　　“祖母！”赵昔微猛然抬起了头。
　　屋内鸦雀无声。
　　服侍在旁的丫鬟们都悄悄的退了出去，生怕这一触即发的战火波及自己。
　　坐在位置上的其他几名小姐，都默默地垂下了头，不敢去看大伯和祖母的脸。
　　赵昔微跪在老夫人面前，脊背挺得笔直，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立时涌上来一层淡淡的凄楚。
　　娘一个人抚养她十六年，为了避嫌，从未和赵府有过任何联系，日子多艰难她们两个人也撑过来了，可是人命关天啊，走投无路之时她想到了父亲，求他救娘一条命，有什么错？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现在已经没有了娘亲，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父亲了。
　　如果一回府便和祖母闹得不愉快，父亲夹在两边也会难受。
　　赵昔微深呼吸了一口气，让情绪平复下来，这才缓缓轻声道：“为人子女，理当尽孝。娘亲当时命悬一线，我情急之下才做出如此冒失的举动，没有顾及父亲的身份，是我不好，希望父亲能够原谅女儿当时的鲁莽。”
　　对上她明亮清澈的眸子，赵老夫人心底莫名的一紧，她转开视线，冷冷道：“你认错倒是积极。”
　　“是我的错。”沉默着的赵子仪忽然出声。
　　他看着女儿这般乖巧懂事，想起父女初见的场景，那夜下着雨，他从皇宫议事回府，马车才出了宣庆坊，便看见一名少女跪在道路中央。
　　她穿着单薄的袄裙，抬起一张苍白的小脸，哭着喊了一句：“求你，救救王雪莹。”
　　王雪莹便是当年王太常家的独女，当年一别，人去楼空，却没想到她竟然独自把孩子抚养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