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不打诳语》六梨

4、第 4 章

　　虽然我不认识房间里的那个男人，他却表现得像认识了我十几年，当着我爸的面对我举止亲昵。
　　我又被揍了一顿，比白天那顿还惨。
　　自打我懂事以来，我爸就没揍过我，合着全憋在这天一起揍了。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现在的脸一定很惨，身上也痛，但我爸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让我顾不得这些。我爸深呼吸了几次，想往电梯走，却狠狠趔趄了一下。我赶紧上前想扶他，被用力甩开了。
　　姗姗来迟的聂苑博见状，去扶我爸。我爸没甩开他，跟他走了。
　　我当时心里又急又乱，只想着怎么跟我爸解释清楚，完全没想过这件怪事的原委。酒店员工和经理见事态平息，纷纷散去。混乱中，那个陌生男人不知何时也消失了。
　　我没敢回家，怕把我爸气得更厉害。我换了一家酒店入住，晚上给我爸打了七八个电话，没有人接。又打给聂苑博，他说，我爸吃了药睡下了。我拼命跟他解释，让他转告我爸，我根本不认识房间里那个陌生男人。聂苑博一一答应，还安慰我不要着急，他相信我。
　　我松了一口气，但因为疼痛和焦虑，还是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委屈地直掉眼泪。刚想再发几条消息问问我爸的情况时，发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寒冬腊月的，酒店的供暖很差劲，我缩在不算厚实的被窝里，实在是不想起床去找充电器，索性就这么着吧。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睡得头昏脑胀，眼睛也肿得厉害。我心里忽然有点生气。不光是气自己，也气我爸。
　　我挨了迟到的两顿揍，也迎来了迟到的叛逆期。

　　我妈是生我时难产去世的，我由姥姥带大。自我记事起，我爸就很忙。五岁时我姥姥也去世了，我就跟我爸单过。我知道他忙，从来不给他添麻烦，他也常在外人面前夸我是个很乖很懂事的孩子。有次他跟一群哥们喝酒，顺手把我也带上了。桌上有同龄的孩子哭闹，家长怎么哄都不愿意吃饭，我就出马把他们哄好，带着他们大口吃饭。在一众叔叔们的羡慕赞扬中，我爸得意地说，家庭教育做得好。
　　我不懂我爸说的家庭教育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他在家里待的时间很短，还总是闷在书房里。如果我不乖，他会很不耐烦。所以我不敢不乖，更不敢闹。我羡慕那几个不愿意吃饭的孩子。
　　上了中学后，我爸就几乎没夸过我了。
　　吃饭积极主动早已算不上优点，反而成了我“没什么脑子就知道吃”的证明。我确实努力了，学习成绩却不好，也不擅长社交，看起来木讷又笨拙。我爸常常骂我。
　　虽然我知道我爸对我很好，出发点是为了我好，可在一次次的怒斥中，我觉得越来越难过，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
　　我没做过什么调皮捣蛋的事情，行为举止也没什么错处，只是不够优秀而已。但也许，不够优秀就是我的错处。
　　我爸是成功人士，他不希望有一个失败的儿子。
　　我都是十二三岁的大孩子了，我应该理解他。所以我讨厌我自己。
　　初中三年，我过得很不好。高中时情况有了转变，可能是因为换了新环境，也可能是因为聂苑博出现了。我个人倾向于后者。

　　我一直都不是个勇敢的人，遇事总是瞻前顾后，生怕做错了事惹人不喜欢。就连昨天我爸揍我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也是认错，而不是挺直腰杆和他讲讲道理。
　　我向酒店要了冰袋，在卫生间对着镜子敷脸。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脸，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窝囊了。
　　很想很想跟我爸大吵一架。我想穿越回昨天，在他质问我为什么不学好，为什么不正常的时候，我要昂头挺胸地说，我就是喜欢男人，但我没有错。
　　如果他问我为什么会喜欢那个男人，我要怎么回答呢？
　　我敷着脸，陷入沉思。
　　也许是因为，聂苑博总是愿意听我把话说完。他算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我爸很强势，从幼儿园起，总有老师向他汇报我在学校的动向。小孩子之间有点摩擦很正常，但跟我有摩擦的小朋友会被老师或教导主任狠狠训斥。渐渐的，没人愿意和我玩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拿到三好学生的奖状，趁机小声跟我爸表达了自己不想被过度“保护”的想法，他没理会我，说我什么也不懂，容易被欺负。
　　直到初中，他才勉强同意不干涉我交朋友。但我小学的恶名早已远播，再加上没有丰富的交朋友经验，我还是没朋友。而且成绩也变差了。
　　高一时，聂苑博和聂阿姨住进了我家。其实我没有什么排斥感，因为聂阿姨人很好，家里也变得热闹了。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有可以和我说说话的朋友了。
　　聂苑博长得帅成绩好，虽然不爱说话，性格颇冷傲张扬，但因为有礼貌，常常显得有些温柔。我俩一起上学放学，因为他话很少，我又很珍惜这样的同龄人，便绞尽脑汁想话题，尽量把一路上的时间全都填满。有时候我也觉得在他面前太话痨了讨人嫌，但他总是时不时应和着，用专注的眼神表示在认真听我说。
　　他自信且张扬，温和且优秀，简直是我理想中的样子。我总觉得，洒在他身上的阳光，要比别处的更明亮些。
　　而这样的人是我形影不离的朋友，或者说，更亲密一些，我的家人。
　　什么时候这份心思变了质，我又是何时觉得非他不可的，我却死活想不起来了。

　　脸已经被冰得麻木了，我还在努力回忆，却发现这样的理由别说说服我爸，连自己我都说服不了。
　　我不再折磨自己，刚才一股不知哪里来的挺胸抬头的气焰也消散了。
　　我关了机，在外头住了三天。每天除了去网吧上网就是看电视。
　　三天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爸气也该消了，我缩头缩脑地回家了。可当我抱着罕见的调皮捣蛋的心思，准备给我爸一个失而复得的惊喜，却发现我没有爸爸了。
　　我爸在三天前，揍我那天晚上，猝死了。
　　我失去了父亲，而且再也没有复得的机会。
　　站在灵堂里，看着父亲黑白的照片，我还是难以相信这个事实。有一瞬间，我有种魂魄离体的失重感。
　　愚蠢、顽劣、幼稚的不孝子。我很希望父亲再这样多骂我两句，可惜不能了。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有律师找上门来，说我爸死前立了口头遗嘱。
　　所有遗产都给了聂苑博。
　　我这才回过神来，自从我爸死后，聂苑博就没有出现在我面前过。而且我也联系不到他。
　　我独自呆在家里，开学时间已经到了。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打开聂苑博房间的门。
　　他的书包、学生证、身份证和常用的日用品都不在。我想起和他一个大学同学一起打过几场篮球赛，加过微信，便去询问。原来他早就回学校了。
　　忽然之间，我这不开窍的、不争气的笨脑袋就想通了很多事情。
　　在想通的这一瞬间，我发现自己丧失了对未来的所有希望，也丧失了对生活的全部热情。
　　行尸走肉一样的我，没能继续北上回到大学。
　　因为我既没有充足的生活费，也不知道就算毕了业，我能做什么。我只是每天躺在床上，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我可真是个可怜的垃圾啊，为什么我是个人呢。
　　又过了几天，我决定离开家，随便走走。
　　走到哪儿算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