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棒》拾參

8、讣闻

　　劈啪火堆里烧得正旺，暖光映在任狅珑背上，灰白药粉洒上的剧痛让任狅珑皱紧了一张小脸，嘴里“嘶嘶”低吼，彷佛一只竖起白毛的小狼犬。

　　落完了药粉、拢上新衣，她一阵潸然不舍地把那件炸得翻花的衣服扔到火堆里，目送它离开、心疼不已。

　　回首见那篝火映在龙默脸上，柔和了不苟言笑的五官，一闪一闪的火光在他脸上跃动。

　　任狅珑看着他，思绪不自觉飘到两人四年前初识时，当时他还是个青涩初长的大孩子，她也是这样看着这张脸，还以为遇上仙子下凡。

　　良久，龙默长长的睫毛轻拍了两下，缓缓的睁开眼睛。

　　“醒啦？”

　　龙默撑起身体，脑袋晕眩，面色甚是苍白。

　　“你这木头，我千辛万苦把你扛到这，你连个谢字也不说。”任狅珑斜眼瞪他。

　　“多谢。”他没有表情，讷讷看着火堆。

　　任狅珑摊摊手：“你这么不甘愿，被你感谢也高兴不起来。”

　　龙默注意到她动作有些怪异，拉过她的手腕探脉，皱起眉：“妳受伤了？”

　　“没事，小伤罢了。”她抽回手，一贯的大而化之。

　　龙默伸鼻嗅了嗅，淡淡的烟硝味自她背部传来：“妳遇上对节堂了？”任狅珑没有否认，龙默皱眉，神情不善：“他们因何伤妳？”

　　还不都是因为你！

　　“没什么，有点误会罢了。”任狅珑撇嘴，自认倒霉。

　　“那堂里都是怪人，无须多加理会。”龙默简单的下了一个定论。

　　“你知道他们？”任狅珑挺诧异龙默这千年杉木也会关心身边的花花草草。

　　龙默摇头：“我并不清楚，但是听凛义提过。”

　　他指的是唐雠，字凛义。

　　五陵奇门唐家的大公子，每年学堂放田假、授衣假之时，便会被父亲唐汀押到龙家堡去，让龙悔好生授教一番，也是腿边那串乱七八糟东西里的金铃主人。

　　“唐雠……也到九曲了？”任狅珑好些年没看到唐雠，突然有点想念那个小他一岁的男孩了。

　　龙默再度摇头，“唐家与任翁素不往来。”

　　“那这事就暂时别让他知道吧，不然那小子不知道又要哭哭啼啼多久了。”

　　龙默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像在思考。

　　这回换任狅珑抓过他的手腕量起他的脉搏，问道：“对了，你这样突然昏倒的情形多久了？”

　　“一个月前开始，”龙默顿了一下，“过没几天……我就收到任翁的信了。”

　　她扳指算了算：“可我记得阿翁是要你廿岁那年再来找他，现在应该还有……两年吧？”

　　龙默瞟过她落在一边的背兜，“也许任翁走了，孝子棒的力量压不住我的夭盘。”

　　任狅珑一怔，从布兜里摸出孝子棒东瞧西看：“当初是孝子棒保你一条小命，可是阿翁也没说过该怎么做才能帮你，只说孝子棒会保你平安到廿岁那年，要你到时再来找他……”

　　蓦地，龙默机警地抓起鱼龙愁，目光往身后树林一扫：“何人？”

　　任狅珑也瞥了一眼，蛮不在乎地道：“还能有谁呢！不就是那两个阴差其中一位。”

　　“人说学会奇门遁，来人不用问，任姑娘可真是好厉害。”莲悟笑瞇瞇的缓缓的步出黑暗，一把木扇摊在胸前搧呀搧的。

　　还好遮鬼印挡人不遮声！

　　莲悟看上去虽然一派轻松，心中却如临大敌丝毫不敢松懈。

　　此时的任狅珑与龙默能将他光溜看尽，可他却不然。虽然能看见龙默，可对于任狅珑只能听着声音、寻着味儿找人，这还不能闹笑话，万一自己被断了神力的秘密被这机灵的小丫头发现，不晓得还要吃多少苦头。

　　“我说阴差大人，你这幽州戾气这么重，附近野鬼孤魂都不敢靠近了，不用学奇门也知道附近有你在。”任狅珑将孝子棒把玩在手上，“你刚刚不是回去了？怎么又跑回来？”

　　龙默抓住她那只不安份拚命转着的手略略施力，“别玩。”

　　莲悟瞇了瞇眼，心思飞快流转，推敲龙默的言行举止。

　　“奇宝在姑娘身上，我回去交代完事自然就来了。”莲悟笑回，自己老实不客气的在旁边找个位置坐下。

　　任狅珑被龙默牢牢箝制，腕骨一扭，左手接过孝子棒又蛮不在乎的转起来，龙默再度倾身制止。

　　莲悟突然明白什么一样：“任姑娘可小心拿好，这可是天下奇宝。”

　　完美！

　　简直就像亲眼看到一样！

　　莲悟试着摸出一套不用看到任狅珑，也能知道她一言一行的逻辑。

　　“不就是一根破棍？为什么每个人都争先恐后的要来抢？”任狅珑更加大动作的甩起棍子，并未察觉莲悟的异样。

　　莲悟眼神一敛，问道：“妳是说还有别人也在找孝子棒？”

　　“不是‘找’，是‘抢’。”任狅珑懒懒的看着他邪笑。

　　“抢？谁要抢？”莲悟试探性又问。

　　“你不也想要抢这破棍？那么你又要这根破棍干嘛呢？杆面团？”任狅珑不答反问。

　　“我对它可不敢有非分之想。”莲悟逞强。

　　“胡说！瞧你眼睛都瞪的发直了还不想？”她突然站了起来，“要不我这就随便一丢，看谁要谁来捡。”

　　莲悟赶紧赔笑：“慢着，姑娘莫激动，我方才是说笑的，天下奇宝谁不想要，还是赶紧收好。”

　　谁知那任狅珑根本没把他话当一回事，拿着孝子棒一个劲的在肩上捶着，引来龙默一阵无声的抗议。

　　她视若无睹，未免方才那窘态又出，决心从莲悟身上恶补一下关于孝子棒的特别之处：“你是不是知道这棒子有什么用处？跟我说说。”

　　这丫头当真不知道这孝子棒什么来头？

　　“任佬没跟妳提过吗？”莲悟不动声色地朝空气中嗅了嗅，遮鬼印是有些特殊的味道的，只不过非常细微难辨，他必须很仔细地闻，才能闻到任狅珑的方向。

　　“别玩。”龙默见她动作愈来愈夸张，眉头揪紧又说了一次。“干爹不喜欢。”

　　“我刚刚救你还得乞讨才有一个谢字，你这‘干爹’不过几年前刚好救你这么一次，你态度要不要差那么多？”任狅珑拉开臂膀，完全不打算让他截下孝子棒。

　　“干爹？”莲悟纳闷。

　　龙默几次倾身想夺取孝子棒，但是顾及她身上有伤，手下不自觉动作轻柔万分、似水柔情。

　　“以前阿翁用孝子棒救过生大病的龙默一次，后来就让他认了这根棍子当‘干爹’了！”任狅珑轻松一手迎上龙默的，一手又把孝子棒往另一边划开。

　　“生大病？”莲悟这才注意到龙默眉间有股黑气萦绕不去，他靠近仔细的闻了闻，“……龙公子身上果然有一股将死之人的气味。”

　　“你说什么！？”任狅珑大吃一惊，顾不得谁抢谁的，急急又道：“你的盘呢？盘带来没有？”

　　龙默不疾不徐从怀里掏了一只圆形的白玉小盘，上面烙了一个红色的“夭”字。

　　白色的瓷盘理当洁白如玉，但这小碟子里却是泛着一缕袅袅黑气，萦绕不去。

　　“怎么会这样！”任狅珑又是一惊。

　　“看来……龙公子日子不多了。”莲悟摇摇扇面，面上依旧挂着微笑。

　　“闭上你的臭嘴！”任狅珑恶狠狠瞪过莲悟，转向龙默：“你的夭盘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实际时间不清楚，发现的时候，是我收到任翁的信之时。”龙默据实以告。

　　“廿岁未到，因何你的夭盘已经是这模样？阿翁明明说过，一过廿岁，夭盘才会起变化，何以……”

　　听来这龙家的公子似乎跟任姑娘关系还挺要好的！

　　莲悟听着他们之间对话，心里琢磨片刻：“任姑娘莫慌，妳可还记得昨夜遇上木精那处山谷？那机谷里种有延命草，延命草可减退龙公子的死亡气息，虽无法根治但至少能拖一拖，可就是这延命草为木精所管难以取得，若是没有??鸟帮忙只怕……咦？”

　　话还没说完，莲悟已经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忍不住皱起眉。

　　“你也知道延命草？”任狅珑捏着一绺青翠笑了笑。

　　该死的！看不到！

　　不会真让她拿到延命草了吧！？

　　可要是猜错就穿帮了……！

　　“任姑娘……妳！”莲悟急急摇晃手中扇面，试图再多引一些味道过来。

　　任狅珑把延命草往龙默方向一丢，“又救你一次，欠我十两。”

　　“十两？这可是昆仑仙草，可遇不可求啊！”

　　妳当市场买菜啊，还喊价！

　　任狅珑听不懂人话：“听见没有，这可是昆仑仙草，算你十两，便宜了。”

　　龙默没理她，径自把延命草往嘴巴一送，咀嚼了起来。一阵腥臭和着苦味在他嘴里蔓延开来，他忍不住皱眉停下咀嚼的动作。

　　“嗳，别吐，良药苦口，救命用的，别人想吃还吃不到。”任狅珑指着他的鼻子警告。

　　“妳……洗过了吗？”

　　“吸收了日月精华的仙草，洗了多浪费。”她随手掐了龙默屁股一把，龙默一吓，“咕噜”一声乖乖吞下，忍不住又“呸呸”咳了起来。

　　“叫你别浪费了，真是的。”她把脚不客气的翘上龙默盘着的腿上。“我刚刚可没摘到多少呢。”

　　“原来妳出现在机谷非是误入，而是去偷药草的！”莲悟恍然大悟。

　　“什么偷不偷的，别老指着我，没礼貌！”

　　任狅珑用手上孝子棒敲过他的扇柄，莲悟只觉一股力量扫来，差点打掉他的木扇。

　　任狅珑纠正又道：“我只是刚好看到，顺手摘了一些！”

　　“任姑娘是如何知道这邢天峰中的延命草？”莲悟才不相信她真的只是刚好看到。

　　“我跟阿翁去摘过，自然是不陌生。”任狅珑也不打算再隐瞒，大方承认。

　　“今晚那纸人……”

　　“纸人出自不同人之手，跟你们一起遇上的那群……”任狅珑摇了摇头，“不是我任家的纸人。”

　　莲悟也想起机谷里的老三：“那机谷里那位呢？”

　　任狅珑茫然眨了眨眼，似是有些不确定：“也许……是个好人吧。”

　　好人！？

　　哪门子的好人会把人活生生炼入纸体？

　　估计是坐着累了，任狅珑就着龙默大腿便毫不客气躺下，背上的伤让她躺下的那一刻忍不住摀上肩头闷哼一声。

　　龙默见状伸出一掌贴在她肩上，缓缓注入一股温温顺顺的暖意，化去她的不适。

　　她看着满天萤亮的星，“木头，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浑沌山也是这样看星星吗？”

　　龙默抬头看了一眼，“记得。”

　　“我最喜欢在混沌山上看星星的那段日子了，阿翁每次都会一人发一串樱桃糖球……”她自顾自的说着，面上的笑容无限满足，彷佛已经回到那几年前，任狅扬还在、龙默唐雠也都在身边的岁月。喃喃低念：“真想来颗樱桃糖球……”

　　“糖球是没有，不过我这有两根蜡烛，妳要吗？”莲悟还真摸了两根蜡烛出来，十分有诚意的送上。

　　“那破蜡烛你留着自己享用吧！”任狅珑瞪他一眼。

　　月光皎洁、满天星斗，任狅珑沉浸在回忆里，龙默压上她肩头的手不止化去她的不适，也在悄悄探寻对方体内的灵力。

　　他微微瞇了瞇眼，心忖：怎么这会又有灵力了！？真的能用完了再灌回来啊？

　　又探了片刻，微微拧起眉：灵力……好少！

　　少得可怜！

　　不着痕迹地瞥向她脸上那抹遮鬼印，龙默更不解了：深紫印的……怎么会只有这么一点点微乎其微的灵力！？

　　“任姑娘……可以请教一事吗？”不待龙默捋清思索，莲悟已经开口。

　　“你是不是想问阿翁怎么死的？”大眼瞇了瞇，任狅珑直瞪星空，不待莲悟回答，她语带烟硝味也问：“我也想问你，阿翁是幽州引路人、为你地府干了一甲子的苦差，何以你跟那个红头发的不知道阿翁已经死了？”

　　真是一针见血吶！

　　莲悟心中赞叹，可要怎么跟她说判官言“寻不及”！？

　　莲悟不想丢脸丢到人间来，只能无奈一句：“我……也不清楚。”

　　好在任狅珑也不是太咄咄逼人，她想起今日捏了个小纸人跟着送殡队伍上山的情况，疑惑看了龙默一眼：“阿翁死得突然、葬得突然，因何你们知道阿翁死去的消息？”

　　“讣闻。”

　　“我没给大家发过讣闻啊！”任狅珑一脸茫然，“可有特别之处？”

　　“仅四字。”龙默垂下半截眸子，“任狅扬，殁。”

　　还真是不啰嗦呢！

　　“龙迴有南山乞儿在手，龙家消息灵通不奇怪，可其他人为什么也能在收到讣闻之后马上赶到呢？”任狅珑挠挠脸，觉得有些古怪。

　　“是讣闻先到，二哥才收到南山乞儿的回复。”龙默又道。

　　任狅珑有些不可思议，“那就奇怪了，谁人发的讣闻能动作这么快？”

　　龙默摇首，“不过这帖讣闻……似乎就连九太公也不明白是谁人发出的，据闻还有些忌惮。”

　　任狅珑眨了眨眼，不想丢脸的莲悟也在一边思索起来。

　　任狅扬死了。

　　有人急着要掩盖、有人急着要公开，还有人急着要抢棍、还有人急着要找……魂！

　　这是怎么死的？死到魂都不见了！？

　　因何连判官都一句“寻不及”就打发了诛空？

　　他们都不是头天当差之人，手脚也不至于慢到让上头的人催不来。

　　这是到底死得有多急，才会让阎君、判官都认为寻不及！？

　　抬头还想再多问两句，那头龙默已经坐着入睡，打呼声一高一低沉沉传来，他俩今晚在邢天峰闹腾一夜，早已筋疲力竭了。

　　“这两个人就这样睡着了！？”莲悟一怔，忍不住莞尔：“真是的……我话都还没问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