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棒》拾參

105、离魂

　　“菩萨……这……”

　　鬼群里，有人似乎想怂恿些什么，被菩萨扬掌止下。

　　“且稍安毋躁。”祂看似满心欢喜紧紧托着那几颗种子，缓步往地藏殿走去，并未再多语。

　　“诸位大小鬼王、司魂神祇，无间脱逃的罪魂就有劳了。”目莲吩咐一声又深深一礼，紧跟在菩萨后头离去。

　　留下的一大群鬼王、鬼差呆愣原地，每个人心中都是匪夷所思：早闻菩萨厚爱莲悟，没想到这等溺爱还真是闻所未闻，捣了无间深牢，还能什么事都没有！？

　　现场一名鬼王蹙起一对浓眉：“以前就常常听说菩萨会做出让人不明白的决定，这下老子还真是好好见识过了。”

　　“你若是想得通，就不会只是个鬼王了！”另一名鬼王讪笑揶揄。

　　诛空瞇了瞇眼，直瞪那条离去的身影，想起在后院提起的打赌一事。

　　“……赌注！？”

　　幽州里恶寒依在，偌大的广地平原阴风呼呼吹过，还有一道看不见的恶意在原野窜过，挟带大量寒气。

　　“咦？那是什么！？”鬼门关一群守门小鬼，被远处看不清的一道寒意引起注意，纷纷瞇眼、在眉上搭蓬，想看个仔细。

　　“让开！”

　　一声大喝还有模糊不清的身影，蓦地出现在远处的视野里。

　　“又是莲悟！”鬼卒认出他的身影，喝道：“他怀里还有条魂魄不知哪劫来的！咱们别让！看他──”

　　带头出声之人回头喝令，大伙纷纷瞪圆自己一对咕碌大眼，根本没人听他说些什么。

　　莲悟身形一闪，来到众人眼前，他眉心紧拧，面上再无笑意。

　　扬掌之时，黑木令牌已然在手，闪出一道幽蓝光芒。

　　没了平日的温文儒雅，只有躁进地吼着：“滚开！别挡路！”

　　“莲……莲大人！”

　　惊呼一声，鬼卒四下逃窜。

　　幽蓝光芒正对鬼门关城楼、劈出一道骇人森寒，石墙应声迸裂、自中间坍塌，嵌上的鬼门关石匾，应声而破，徒留鬼关两字，还剩半边嵌在上头。

　　关外正巧迎上了一名鬼王率鬼众勾魂回来，见他此等狂爆态度，更加应证传闻中的窜位一事，扬起手上两道硬锤就狠狠扫向他。

　　“大胆莲悟！你敢捣毁──”

　　“我叫你滚啊！”

　　令牌一起，青光乍现，又快又狠的恶寒，急急往面前鬼王扫去，硬锤哪能挡下他那块人见人怕的令牌强势，鬼王瞬间翻了两圈滚出去。

　　“大王！”众小鬼急涌来到鬼王身边，谁也没能敢靠近他一步。

　　这莲悟今天像吃错药了，居然对同侪下手！

　　莲悟趁势搂紧怀里一条渐渐淡去的魂魄，急急往人间冲去，颤声对怀里的人轻声安抚：“妳再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我马上送妳回去！”

　　“莲……莲悟……阿翁他……”怀里声音细弱到莲悟怀疑她就要烟消云散，腿下速度不自觉加快几分，滴滴冷汗顺着颔处落下，穿过了怀中之人。

　　不知道是要安抚她、还是要安抚自己，莲悟全身止不住轻颤：“妳忍着点，就快到了……我都让妳说了这么多次没用，妳给我一次机会表现表现！”

　　一转眼，他已经来到对节堂里，他的动作之大，让几名精通奇门之人难以忽视。

　　阵阵阴风随着他的身影，在对节堂里刮起道道风暴袭来，吹过四周插起的旗帜东倒西歪，还掀飞了好些屋室门板，可怀里那条魂魄，并未因此减缓变弱化淡的趋势。

　　好不容易穿过了几道墙，总算找到任狅珑的身躯，惨白冰凉毫无人气。

　　莲悟颤着手、将这抹就要完全透明的魂魄，压回床上那个白发身影。

　　“……快醒醒……拜托妳……快醒醒！”

　　魂魄有如失去了重量，入了体再度出了体、压回又浮出，让莲悟慌了手脚。

　　“……别玩了！妳快醒来啊！”

　　“你……还没……话……意思……”隐隐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莲悟耳边模糊不清。

　　莲悟大致猜到她想说些什么，急忙哄道：“妳快醒来……醒来我就告诉妳……”

　　“中……藏……之……”

　　压在她身上的手不敢放开，莲悟五指不停颤抖，目光瞥见被丢在一边的白色布兜。

　　他思索一会，想起了布兜里还有一株延命草，可这该死的时候，他根本腾不开手，只能像条狗叼着布兜底部拚命摇晃、倒出里面的东西。

　　抖了好一会，滑出一绺青嫩落在床上。

　　他像看见什么希望一样，再一次叼着草，往任狅珑一对发干发白的唇上放。

　　“该死的！人都不动了怎么喂！？”莲悟衔着草一脸苦恼，脑海闪过珠帘后龙默与任狅珑的一幕，他勉强咽了咽口水：“……我可是神祇……不能随便乱来……”

　　嘴上这么说，然而面对不停浮出的稀薄形体也不知该怎么办。

　　耳边声音愈来愈小，几近消失全无：“……忘……之……”

　　“……妳这傻瓜，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应该是这样用的呀！”莲悟牙一咬，嚼过几下青嫩草芽，他终于覆上那对触感不怎么好的唇，顺着一道金艳流光，草汁滑入她的嘴里、入了喉。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还在颤动，试着移开数次，一开始魂魄还是缓缓浮出，几次之后，魂魄总算没再浮出身体，这才让他松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吐完，身后门板传来两声轻敲。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啊？”

　　龙默的声音蓦地自门外传来，一条玄黑身影斜倚门边阴沉冷笑。

　　“龙、龙公子！”鼠胆莲悟被他突如其来的出现，吓得缩到一边。

　　“早在贪泉我便觉得你俩古怪，没想到你心思动到这上头来了，阴差大人可真是有一手呢！”

　　“我我……我……”

　　“一人一次，扯平了。”龙默睨他一眼，这才懒懒入室。

　　扯平！？

　　莲悟没好气瞥他一眼：“我上回可没当下揭发你呢！”

　　龙默不客气瞪他一眼：“要不是看在你刚刚急着救她，这件事我也不会这样就算了。”

　　“嘁！”莲悟暗暗翻过白眼，执扇遮去自己半张红透的脸。

　　“她怎么样了？”

　　“不知道，你不是刚刚才看我救她吗？”

　　“为什么你会跟着她……的魂魄一起出现？”

　　“这是意外！”莲悟扶额，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意外！？”龙默挑挑眉，“你还真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意外’了。”

　　“你听我说……”

　　“我正在等。”

　　面对龙默一脸冰冷，莲悟叹了口气，把方才发生的一切说给他听。

　　“我一时没想到，那张符还被我隐在手里。”

　　手掌一阖一摊，一只小小精致瓷瓶出现掌心、一只让他踟蹰不已的瓷瓶。

　　“这是孟婆给的忘情水，她说人多为情所困，只要喝下这忘情水、让她忘记任佬，便可以哄她交出魂魄……你来决定，要不要给她喝。”

　　“交出魂魄……还不足以救她……”

　　是呀，这丫头体内可是还有攀魂草呢！

　　“总是先少一样致命的条件比较安心，两样都在更麻烦！”

　　龙默眉心紧揪，该让她喝吗？

　　然后忘记一切……忘记自己！

　　“……你为什么不决定？”

　　莲悟愕然：“你不是喜欢她吗？”

　　“你刚刚不是也说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好你个龙默！

　　深吸了口气，莲悟换了个语气：“我知道了，你不敢对不对？怕她忘了你？”

　　“你就不怕吗？”龙默这句话真是堵死他的嘴，“你不怕，你让她喝啊。”

　　“我……”

　　“不如你们两个一人喝一半……”床上的任狅珑微微眨动眼皮，虚弱挣扎，“喝了它，都把我忘了……”

　　“狅珑！”“任姑娘！”

　　“你们不喝……”任狅珑惨然一笑，那笑容让两人同时揪紧心头。“……凭什么又要我喝呢……”

　　“任佬说过，只有妳解开封印，他才能在不伤害妳的情况下、出了妳的身躯，何况妳现在体内还有攀魂草……虽然不清楚妳坚持什么，可是妳这身子，真的拖不下去了呀！”

　　莲悟温眉微蹙，那对柔情万分的水潭里，有着化不开的伤心。

　　“喝了它，忘记妳的孝道……再活一次。”

　　“我不想忘记阿翁啊……”任狅珑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还有对我这么好的你们呀！”

　　龙默再度与莲悟交换过眼神，面对这个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拚着命护住一条死魂的小白狼，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服。

　　任狅珑蹙眉咬牙，眸里却是黯然心酸：“他是‘神’……是我心目中的‘神’，我要一直记住这个人……永远都不要忘记……”

　　还有仙子呀！

　　答应他的事……我一定要做到！

　　任狅珑瞪着自己跟任与风拉勾的小指，喃喃覆诵：“……我们……拉勾了呀……”

　　两人听不懂她说什么，只见龙默眉心拧起，他担心的是另一回事，若任狅珑再不愿交出魂魄，那么──

　　真的就只剩强迫抽魂一途了！

　　“狅珑，任翁的魂魄已经回来了，妳快将他死魂交出来。”

　　“阿翁的魂魄回来了！？”任狅珑讶异，“……什么时候的事？”

　　“贪泉斗酒之后，凛义让一冥教的人给劫走了……在去找凛义的途中，他靠着一位故人的帮忙……寻回自己的魂魄。”

　　跳过几个血腥骇人的场面，龙默简单将事情带过。

　　“……这么简单！？”任狅珑看似有些不相信，“你们不会是骗我的吧？”

　　两人难得默契齐声：“我们怎么会骗妳呢！？”

　　瞟了龙默一眼，任狅珑缓缓挣扎起身，思索了片刻：“……既然阿翁魂魄回来了，那我要去五陵一趟。”

　　“啊！？”两人愕然，莲悟实在要拿她这执拗一点办法也没有，“都什么时候，妳还去五陵作甚？妳的命──”

　　“去不了了。”龙默眉心紧夹，沉沉又道：“狅珑，妳小叔公他……来了……带着责天旗……”

　　“小叔公！”任狅珑只听前半截。

　　“责天旗！？”莲悟负责听后半段。“慢着，为什么是带着责天旗？一冥教的老宗主不是说不会把旗外借？”

　　莲悟不明白鴈方为什么突然倒戈。

　　为什么人类说话总是算不得准，上一刻这样、下一刻那样的！

　　“我……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拿到旗的……不过那只旗，的确是责天旗没错。”

　　任狅珑顾不得其他连忙跳下床，晕眩让她差点直扑地面，还好龙默眼捷手快捞过她的身躯，她两只手忙着搜寻地面的鞋，一脸慌乱：“小叔公来了……小叔公来了！”

　　这丫头吓成这样了！？两人一愣。

　　“那任佬怎么办？万一真让他引雷劈死怎么办？我不是早说过那个任与风不能相信的！”

　　龙默何尝不后悔，莲悟一回幽州便消失了两天有余，他回幽州的这段时间，任狅珑一直没有醒来，气息虚弱的就要死去。

　　昨儿个好不容易见到任与风才觉流泄一丝曙光，谁知那辆皜白的纸马车上，却插着那只让人料想不到的黑旗。

　　然而想起只有任与风能救任狅珑一条小命，自己也只能拚命压下心中不安。

　　“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借到旗……”龙默只能重复这句话。

　　任狅珑像个喝醉的人，满头晕眩让她脚下步伐频频打结：“小叔公、小叔公……他在哪！？”

　　“……大厅。”

　　“妳先别紧张呀……要逃命也还有我，怕什么呢？”莲悟紧接着递上一双鞋，“喏，给妳。”

　　“谢谢。”任狅珑感激地操过一双鞋、边跑边套上，急忙往门口钻去。

　　望着她雀跃奔行的背影，龙默莲悟心里十分纳闷。

　　“她这个样子……似乎不像要去寻仇呢！”

　　抽魂夺棍……是这么开心的事吗！？

　　龙默也倍感狐疑，“跟去看看。”

　　莲悟拍拍龙默的肩、掠过他身边，往他手里放了一样东西。

　　“给你吧，这玩意对我无效。”

　　龙默皱眉追上他的脚步，一把拉过他的手，将瓷瓶又往他手里塞回：“我也不用。”

　　“不用！？不用这玩意，你有办法让她乖乖交出任佬的魂吗？”莲悟也急着追上他的脚步。

　　“你以为我出现在这里是什么原因？”龙默睬都不睬他，绕着对节堂里层层回廊，往大厅而去。

　　不用忘情水……还能有什么办法？

　　莲悟不懂他打什么哑谜，只能跟上他的步伐，追着前方那道失心疯般的紫衣身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