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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   当大清五省经略洪承畴走进一个狭窄阴暗的牢房时,牢房中一身穿白色交领长袍的男子正在抑扬顿挫地吟诗。
      洪承畴定睛一看,自然看到了男子留着明朝成年人常见的发髻,而他原本洁白无瑕的长袍也因为沾染了血污而显得肮脏。
      此时此刻男子背对洪承畴,听到有人来的脚步声随即低声吟诵道:
      “万里愁云压槛车,封疆处处付长嘘。
      王师已丧孤臣在,国土难全血泪余。
      浊雾苍茫就死地,慈颜凄惨倚村闾。
      千年若化辽东鹤,飞越燕山恋帝居。”
      话音刚落,洪承畴轻轻鼓掌,而嘴角却多了几分苍凉的笑意。
      那人察觉是洪承畴来了,随即转过身子微笑道:“洪督师,这诗写得真好啊!今日若督师杀我戴瑾,这首诗就算我绝命诗了!”
      听到这首十几年前自己在辽东作的诗,洪承畴脸上迅速闪过各种情绪。
      洪承畴明白戴瑾吟诗他之前在辽东被俘时候打算殉国前的旧作,其实就是讽刺他最后还是苟且偷生不说,还居然为虎作伥投靠异族毁灭母国的行径。
      戴瑾已经明白了,像洪承畴这种没脸没皮的人已经是无耻到了极致,单纯骂他他已经是无所谓了。为了恶心洪承畴,戴瑾特意选择了洪承畴之前打算殉国时候的作品打他脸。
      果然,能打败洪承畴的还是洪承畴,一听戴瑾吟诵他的作品,洪承畴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洪承畴本想出口让人杀了戴瑾泄愤,但听到自己当初辽东绝命诗的最后一句,洪承畴的心突然多了一律罕见的柔软。
      洪承畴看到那人苍白清秀的面容和那一双让他魂牵梦绕的眼眸,最后幽幽说道:“这是我当初在辽东打算殉国之前写下的绝笔诗!”
      只是时至今日,他无法直视对自己吟诗的戴瑜,正如他依然无法直视当打算初舍生取义的大明忠臣洪承畴。
      十几年过去了,大清五省经略洪承畴又一次在戴瑾眼睛里看到了那双明亮的双眸。
      记得洪承畴第一次看到戴瑾被俘的样子,他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披散在脸上,浑身上下都是伤痕,并且左臂也断了,看起来一副极为狼狈的模样。他本欲挥挥手让人当场处决了他。但是看到他明亮的眼睛里盈盈含光,仿佛星辰点点,又仿佛秋波粼粼。
      一时间,仿佛在洪承畴心底倒映了整个天地日月。
      那一刻,洪承畴在降清之后第一次对什么人心软。
      因为那双神似故人的双眸,洪承畴对戴瑾很客气,不但让人给他治伤,而且每日风雨无阻来大牢看他生怕他闷着了伤身。
      虽然洪承畴每日都在看这个倒霉的南明反抗军成员,但随从监视洪承畴的满洲探子却只是对着洪承畴苍老的背影露出诡秘的嘲讽。
      毕竟当初满洲人为了招降洪承畴不但安排了美人计,而且还考虑到洪承畴是闽南人,可能爱好男色,特意安排了一个美貌小倌伺候。
      和野史不一样的是,洪承畴对于清朝送来的美女不假辞色,反而再和那小倌春风一度之后就火速投降。
      如今看到洪承畴在对着容貌美丽的戴瑾如此照顾,那清朝探子不但不怀疑洪承畴可能和那人密谋造反,反而暗中讽刺洪承畴见到美人之后老毛病又犯了。

      打量了洪承畴前面补子上的那对象征一品文官的刺绣白鹤补子,戴瑾笑了笑,倒是有如沐春风之感。
      看到戴瑾那对明亮澄澈的丹凤眼,洪承畴心中微微略过一恸,只是感慨世事无常。
      望着眼前这个无名小卒那双让洪承畴感觉有点熟悉的黑亮双眸,洪承畴第一次对他问道:
      “看到本官没死,你是不是很愤怒。毕竟,那么多的人,都在恨我苟且偷生。”
      戴瑾歪着头,表情却没有一点变化。
      “没有,我其实理解你不在锦州殉国。”
      戴瑾笑了笑,嘴角微微翘起,看起来多了些浪子的轻佻。
      这缕不羁的笑容仿佛春风拂面,只是洪承畴却越发恨他居然还会笑得出来。
      洪承畴明白,这是书生在逛青楼时候独有的特殊笑意,随意而多了点享受人生放荡。
      自成崇祯朝以来,洪承畴忙于朝政,压根就没有逛过青楼的时间。
      “狗东西,大明天下沦落至此难道是我洪承畴一个人的错?我当初为了大明,为了先帝浴血奋战的时候,你们这些烈士们又在哪里?是在青楼里,还是在花船里?”
      戴瑾也明白,自己在甲申之前其实也没干什么正经事情,一直也就是在花天酒地罢了,对于洪承畴的指责,戴瑾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默默听着,等洪承畴发泄完了自己心中的不满。当然戴瑾也明白,洪承畴不会那么浅薄。
      “好吧,洪督师找我不会想听我如何在青楼玩女人的经历。”
      洪承畴叹息一声:“本不想理你这个败军之将,阶下之囚。只是远远看到你,突然想起来我一故人罢了!”
      戴瑾歪着头看着洪承畴儒雅阴沉的面容和那双小而精明的眼睛,也叹息一声:“我在北京城认识的一位故友姓洪,名若昭。自称是洪督师远房侄子。因为他,我始终舍不得过分责怪洪督师。”
      说完,戴瑾就小心翼翼地从胸口掏出一枚略带胭脂红色的九龙玉珮。洪承畴虽然只是远远瞥见,但也能看出这枚玉珮质地晶莹,做工精巧,恐非普通富贵人家才能拥有。
      又一次看到这枚玉珮,洪承畴心中大为震撼。
      然后后退一步,始终不敢直视这枚九龙玉珮。
      看到洪承畴如此失态,戴瑾就明白,洪承畴一定见过他心心念念的若昭。
      因此戴瑾急忙问道:“洪督师,若昭他……还活着吗?我十几年前见他的时候他才十三四岁,时光荏苒,现在也该三十多了吧!若可以的话,让他见我最后一面,了结我今生所有的牵挂,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对于戴瑾的话洪承畴置若罔闻,只是心中大恸,连连愧疚说道:“他……他……已经死了。”
      听了洪承畴的回答,戴瑾瞪大了眼睛,但是红肿的眼眶下并没有什么水渍。
      毕竟这些年来满清入关,这人世间发生的惨剧太多太多了,以至于戴瑾这种人都有些欲哭无泪了。
      过了一会儿,戴瑾有些骄傲地叹息道:“我也觉得他不会苟且偷生。不过既然如此,玉珮还是给洪督师吧!”
      洪承畴看了一眼戴瑾,然后鼓起勇气说道:“若昭并非我洪家人,洪若昭也并非真名,不过他……他父亲和我是……是至交。”
      戴瑾正欲问洪承畴那个在竹林里自称洪若昭的绝美白衣少年的身世时,洪承畴却也不理他,只是自言自语。
      毕竟无论明清洪承畴都比戴瑾等人官大,他执意自言自语,戴瑾也无力阻拦打断。
      “当初他爹就是这个德行,死硬死硬的,因此在甲申年这儿子才急着寻死啊!”
      戴瑾望着洪承畴以一副怀念的语气思念一个男人时候,心中有一种隐秘的奇怪感。
      自从洪承畴投降满清以来,天下人纷纷好奇洪承畴投降的原因,部分南明士大夫处于对洪承畴的投降的无能狂怒,纷纷杜撰洪承畴是因为顺治皇帝的生母——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的美人计投降了。这些人这样做当然是用来贬低洪承畴本人的品格并且试图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但戴瑾虽然和洪承畴接触时间短,但也能感觉到洪承畴似乎并不好女色,反而他对于美貌英俊的男性却颇有几分好感。
      毕竟自己青年时候也是当地有名的美男子,只是满清入关搞屠杀,这些还能记得戴瑾当日美貌的地方全都在满清铁蹄下化为乌有了。还有若昭,若昭年轻时候也是美貌少年,当然他父亲年轻时候自然也是无比俊美。
      就在戴瑾开始揣测洪承畴和若昭父亲年轻时候的事情时,洪承畴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的眼睛和他很像。当你抬起头看我的时居然和我那位故人有五分的神韵。若非如此,你还能苟活至今日?”
      戴瑾听后一面回忆那个自称洪若昭的少年,一面苦笑道:“我长得也不像若昭啊!更别提他父亲了。”
      洪承畴贪婪地凝望着戴瑾的眼睛,希望从中看出记忆中那人同样清澈明亮的双眸。
      “不是容貌差不多,而是神韵气度相似。甲申之难后,我那位故……故人去了十几年,大家都不知道,我……我其实很想他……魂里梦里都想!”
      戴瑾生性也多情,如今看到洪承畴这幅因为痛失所爱而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虽然不耻他叛国投敌,但终究对他多了几分怜悯。
      但是戴瑾作为一个充满朝气,充满探究欲,充满好奇心的大明士大夫却对洪承畴最终选择的投降满清原因很是好奇。
      就这样,他瞥了一眼洪承畴,试探着问道:“洪督师,民间传说你可是因为如今鞑子的太后才投降的啊!”
      并且戴瑾称呼洪承畴特意用的是洪承畴在明朝的最高官职——蓟辽督师,明里暗里的讽刺溢于言表。而如今洪承畴却屈膝侍敌,听到有人称呼他明朝官职心中一定不舒服。
      洪承畴如今老奸巨猾至极,本应该对于这种讽刺坦然自若,毕竟江南士大夫骂他更难听的都有,只是听到戴瑾称呼他明崇祯帝给他的蓟辽督师官职时候,心中陡然一痛,而非羞愧难当或者是恼羞成怒。
      洪承畴听后,自然冷笑道:“这怎么可能?”
      戴瑾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因为满清承诺给你荣华富贵高官厚禄?”
      洪承畴清冷一笑:“我在大明就已经官至蓟辽督师了,怎么可能因为荣华富贵变节?”
      戴瑾听后也故作天真地说道:“也是,毕竟别人投降变节之后都升官发财了,就是不这样也纷纷告老还乡做了冷板凳。像洪督师这样投降之前跋山涉水和西北一群反贼打,投降之后还是一大把年纪跋山涉水和西南一群叛逆打。既然投降前和投降后都差不多,这又是何苦?”
      洪承畴犹豫了半天,然后摇摇头,自嘲一声。
      “我这又是何苦呢?”
      过了一会儿,戴瑾小心翼翼地说道:“那您为什么投降了?难道是真的因为洪先生敬佩建奴之主的雄才伟略,礼贤下士?”
      对着戴瑾那双明亮如星辰的双眸,洪承畴又笑笑,然后幽幽说道:“我说我不敬佩太宗皇帝你们也不信啊!不可否认,我曾经很短暂地敬佩过他,只是你也不相信那点敬佩足以支持我一路艰苦走到现在,然后冒着遗臭万年的骂名亲手一一掐灭了大明残余的希望。况且我投降大清之后,太宗皇帝也没怎么真心相信我,最多给我封了五品官职,以备咨询。”
      说这些话的时候,洪承畴语气里透出些许心如死灰一般的平静。
      最终戴瑾才试探着问道:“难道你是恨先帝催战才投降?”
      听到戴瑾的最后一个问题,洪承畴的脸上突然多了几条因为愤怒而冒出来的青筋:“你懂什么?我被俘的时候是打算殉国的。我又怎么会……会怪他?”
      说完,洪承畴掩面而泣。
      很显然,洪承畴恼羞成怒了。
      等到洪承畴情绪平静之后,他才无奈地说道:“催战一事就算是先帝错了,先帝也为他的过错殉国,而我却屈身侍敌。先帝是对不起很多人,但苟且偷生的我为没有资格怪他。”
      戴瑾没有得到洪承畴的答案,只是坐在一角,沉默不语。
      戴瑾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洪承畴,然后惊恐地问道:“洪督师,您不会真的是因为鞑子的美男计就投降了并且卖命鞑子吧。其实天涯何处无芳草,那鞑子安排的小倌真的如此让你心动?”
      事到如今,戴瑾也听了许多关于洪承畴因为美色而宽待于他的污言秽语。看到洪承畴儒雅的面容,戴瑾心中一横,暗中想道:若牺牲自己苍老残躯换洪承畴洗心革面不在为满清为虎作伥,某种意义上他付的起这个代价。毕竟现在戴瑾也明白了,道德和能力不是一回事。要想实现反清复明的大业,还得拉拢一把洪承畴这种才智之辈。
      洪承畴也明白戴瑾的想法,凝望着戴瑾凄楚中带着些许倔强的容颜。他并没有沉迷戴瑾美色,只是心中忽略揣测:若他活着,会不会为了让他反正归明如此折节屈身。
      洪承畴其实已经过了贪图美色的年纪,终其一生,他要的只是和那人十几年的情谊。
      想到那人,洪承畴便走到戴瑾前面,对他缓和了语气说道:“你们都不可能知道我投降大清的真正原因,或许我投靠大清的原因或许就是千古谜团了。”
      说完这句话后,洪承畴良久不语,而目光游移迷茫。戴瑾知道,他应该是陷入了对往事的长久回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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