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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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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班上要来一位新同学,希望大家能好好相处,来,我们掌声欢迎一下新同学……”
很吵。
冷玉抬起头,睡眼朦胧,视线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有人走到他面前,微弯的眼里盛满了阳光:“我可以坐这里吗?”
冷玉瞳孔骤缩,吓醒了。
对,他回来了。
冷玉愣了两秒,把头扭了回去,继续趴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老实说,他不太会跟人打交道,他有点怕江寻会讨厌现在的他。
趴着趴着,睡意又开始回笼,他梦到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江寻还没离开这座城市,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小哥哥,对他最好。
只要有他的小哥哥在,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到他。
但是后来,他等了好久好久都没有等到他的小哥哥。
连一句告别都没有,冷玉甚至怀疑他的小哥哥死了。
冷玉醒过来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了,教室里空无一人,门虚掩着。
他有点难过,他的小哥哥貌似没认出他来,放学了都没叫他一声。
不过也很正常吧,女大十八变,认得出来才有鬼。
一
晚上十点三十分。
“叩叩──”敲门声响起,躺尸躺得正舒服的江寻垂死床上惊坐起,边走边吐槽,这外卖太慢了吧,再晚点他就要饿死在床了。
“你们也太……”他拉开门,耷拉着脑袋,伸长了手去够他等了两百年的外卖,才发现来人不是外卖小哥。
门口的少年穿着黑色T恤,发丝略显凌乱,脸色惨白,眼圈青黑,眼皮子不住地打架,像是搬了三天三夜砖没捞着一分钟睡眠。
比他还像饿死鬼。
江寻表情僵住,尴尬地收回手臂。
“不好意思,请问你找谁?”
冷玉飞快地低下头:“不好意思,敲错门了。”
他的声音很清冷,像是冰冻过的薄荷糖,又甜又凉。
不知道是不是江寻的错觉,他总觉得少年看他的眼神里嵌着丝丝缕缕的委屈,他想看清楚,少年已经转了身。
冷玉只是想确认一下,江寻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他了。没想到江寻不仅不记得他,还不记得自己是他的同桌,这人怕是有健忘症吧。
这时,楼道里走上来七八个男生,当先的是个疤痕脸,他兴奋莫名地喊出声:“冷玉!你果然在这儿!”
事不关己,关门大吉,江寻无奈地要摔门,整个人突然僵住。
他感觉到了魔气。
那是一种如烟如雾的凉气,冷意森森,丝丝缕缕的缠绕在一个穿格子衬衫的男生身上。
江寻其人,泑山一术士也。
八岁那年被他亲爹逼着拜了一个逍遥术士为师,从此开始了修行之路。
如今天下灵气枯竭,万法归寂,泑山算是世外桃源,硕果仅存着极为清浅的灵气,因此吸引了不少精怪,居住环境格外舒适。
他在泑山苦修了十二年,终于得了师父一道下山的指令,回到了他出生的这座城市。
至于下山的原因,要从他师父说起。
他师父本名已不可考,自号青竹居士,人称青衣真人,常穿着一袭青色道袍,要多仙气飘飘有多仙气飘飘。
那天,仙气十足的青竹居士眉头紧蹙,忧心忡忡:“徒弟啊,我看你最近脸色发青,印堂发黑,有魔气缠身之相啊,恐是大劫将至!”
江寻嘴角一抽:“……又又没钱了?”
据青竹居士说,江寻命中注定要和魔族厮杀,并且为驱魔事业奉献一生,过惯了舒服日子的江寻真的觉得这是毁天灭地的最大劫难。
青竹居士:“唉!你知道我们山里花销大,而且你又吃的多,我倒是──”
江寻无奈地打断他:“我给我爸打电话。”
他说完发现他师父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悚然一惊:“师父……你、你想干嘛?你不会想杀鸡取卵,卖徒弟吧?”
青竹居士笑容满面:“宝贝徒弟啊,师父养了你十二年,你是不是也该下山赚钱,孝敬孝敬师父了?”
江寻:分明是我爸养着我们俩……
于是,揭不开锅的师徒俩就这样踏上了下山之路……
江寻是肯定不信这就是他们下山的理由的,他特别(不)靠谱的师父也没瞒他,只是理由也没有他想的那么高大上就是了──
“仇人找上门了,下山躲躲去。”
江寻被正道之光照耀了十几年,并不觉得自己是下山躲债,反而有种小说主角收拾行囊开启奇幻之旅的兴奋感。
只是很快这种兴奋感就在一次又一次的晕车中被他吐了个干净。
此时,破旧的出租屋门边。
冷玉已经走到了江寻对门,全程低着头,眼皮都没掀开,也不晓得是在对谁说话:“开门。”
其中一个穿蓝色格子衬衫的男生犹犹豫豫地上前了一步,掏钥匙开门。
钥匙刚进锁眼,疤痕脸上前两步,挤开格子衬衫,一手撑在门上,强行壁咚缺觉少年:“阿玉──”
冷玉瞬间冷了脸:“闭嘴!”
阿玉,江寻莫名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他光明正大地扫视了冷玉几个来回,他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但他无端生出了一种保护欲,就像是人类刻在基因里对幼崽的保护欲。
想把他关在家里,想把他藏起来,这样就没人可以找到他,没人可以伤害他了。
他的音色真的非常有特色,让人忍不住想起黛青色的薄荷糖果,特想咔嚓咬上一口,感受一下沁人心脾的甜美。
疤痕脸被他吼了也没什么反应,似乎已经习惯了,吊儿郎当地伸手去摸冷玉的头:“别在这儿躲着了,去我那儿吧?”
江寻皱眉,特想打断那只手,在保护欲胜过理智的那瞬间,他听到了清凉的薄荷糖音,乖乖地收回了不安分的手。
冷玉语气冻人:“你知道为什么大多数人都想当个好人吗?”
悦耳的薄荷糖音让江寻不自觉弯了眼角,像是炎炎酷暑中咬了一口冰棍儿,凉且甜。
浑身的毛都被顺了个遍。
王恪莫名其妙,但他面对缺觉少年耐心出奇的好,他大着胆子揉了两把柔软的头发:“你想跟我讨论人生的话,我们回去慢慢聊,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理。”
冷玉眸光冷淡得像是捂不化的坚冰:“王薇今天回家了吗?”
他语速不快,慢慢地咬字,硬是营造出一丝诡异感。
王恪神色微变:“什么意思?”
“马上十点四十了,还没回家,她能去哪里呢?这么晚,谁能把她约出去呢?”
王恪被他唬住了,眼神上上下下把他审视了一遍,像是在思考他绑架他妹妹的可能性。
冷玉缓缓抬头,目光顿在王恪下巴上,没再往上,眸色深沉而冰冷:“看手机。”
王恪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一声,他阴着脸掏出来,手机屏幕显示收到了一条新短信。
来自妹妹:再见,哥哥。
上面还有一条他六点半发过去的信息:晚上十点四十来森海公园等我!
王恪勃然大怒,死死地盯着他,咬牙道:“你算计我!短信你发的?难怪要借我手机!我妹妹在哪里!她要是出事──”
“死了。”
疤痕脸额头上爆出青筋,他揪住了缺觉少年的衣领,绅士风度也没了,低吼道:“冷玉!你最好适可而止!”
冷玉抬头:“所以为什么呢?”
他的表情从始至终没有丝毫变化,阴暗灯光下,只见他微微抬眸,幽深的眼里宛似凝着一层暗色霜花:“因为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坏不过别人,于是他们希望,他们祈愿,人人向善。”
“放手。”
疤痕脸呆呆地看着他,慢慢松了手。
他气定神闲地伸手开门,钥匙转动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脆。
门开了。
冷玉推门而入,他想到什么似的,倚门回眸,唇角微掀:“可是他们忘了,人之生也固小人。”
那一笑尤为惊心动魄,宛如白骨龇牙,恶鬼咧嘴,让人后脊发凉,冷汗迭迭。
对门的江寻心脏狂跳,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他觉得少年那一眼分明就是向他望来的!
他只是吃个瓜而已,为什么被吓着了!
直到对面砰的一声关上门,江寻才回过神来。
“叮──”
手机震动了一声,是一条新闻推送,标题格外醒目,“某中学女生跳楼身亡”,视频自动加载出来。
某中学教学楼天台。
灯光幽幽,凉风习习。
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女孩临风而立,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随即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一个急匆匆赶着回寝室的同学听见声音,一回头,吓出了尖叫。
“啊啊啊!有人跳楼了!”
保安和还在校园里的同学闻声匆匆围过来,议论声此起彼伏。
“快打120!”
“这谁啊?我们学校的吗?”
“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等等,这是什么?”
手电筒灯光下,人们发现了地上散落着的不少A4纸,上面只有两排字:人生如梦,身不由己。
凌晨五点半。
夜色逐渐稀薄,深蓝的曦光从天幕上渗透出来。
某小区阴暗的角落里。
冷玉把喝光的咖啡丢进路旁的垃圾桶,转身时看到了他等的人,浑身阴暗的灰色。
嗯,已经濒临绝望边缘了。
很多人都认为情绪是有颜色的。事实上也确实有。在冷玉眼里,情绪大致可以分为两种颜色,白色和灰色。
白色代表温和平静的好心情,灰色代表阴暗消极的负面情绪。灰色越深,情绪越糟。
看样子,王恪应该是知道了妹妹的死讯,眼睛红的跟兔子一样,冲过来就揪住了冷玉的衣领,吼道:“冷玉你到底做了什么!你他妈──”
“嘘——”
冷玉的天赋可能算是他们族里最鸡肋的了──情绪控制,当一个人情绪处于灰色状态时,控制他的行为。
由于成长度低,初期战斗力聊胜于无。
在族里适者生存的大环境下,活到现在也算是一种奇迹了
王恪没能吼完,余音哑在了嗓子眼儿,那口气憋在胸口,憋得自己满脸通红。
冷玉拍开他的手,长期缺觉让他的知觉和外界隔着一层屏障,视线模糊不清,但这一刻他的知觉格外清晰。
他直视着王恪的眼睛,漆黑的瞳孔映出男生通红的脸:“受不了了是吗?”
王恪愤怒的表情如潮水褪去,悲伤浮出水面。
为什么呢?
为什么死的是他妹妹?
她那么好……
他只是想追人而已,也许……也许他的方式不对,可是为什么要牵扯到他妹妹?
王恪咬牙,眼睫剧颤。
“害怕了是吗?”
王恪彻底愣住了,瞳孔不受控制地瑟缩。
怎么可能不害怕?
继父把所有怒气发到他身上,说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女儿,还扬言要把他扭送到警局。
他能说自己和妹妹的死没有关系吗?他不能!
都是他的错……
是他的错……
冷玉缓缓勾唇,眼神冰冷刺骨,语声柔和得几近诱哄:“那就把手机拿出来,打电话,你继父的电话,有吗?告诉他,你是怎么做到把他女儿逼到非死不可的?”
王恪几乎要崩溃了,面色开始扭曲。
冷玉也不催,闲闲地站着,夜风撩起他的碎发,露出左侧额角一小块殷红的痕迹,像是一滴干涸的血液。
他眼神转了一圈儿,懒懒地落在旁边的灌木丛上,淡然开口:“你知道吗?其实大多数人就像是这灌木丛上的叶子,平常是没有抛头冒尖机会的,一旦冒了尖……”
王恪呆滞地瞪圆了眼,这是在暗示他追冷玉追得人尽皆知,太过火了吗?
“咔嚓,落叶归根。”
他似乎被冷玉的语气吓住了,慌慌张张地掏出手机,抖着指尖点了几下屏幕。
冷玉没再说什么,他脑子里浮现出女孩悲哀到极致的眼神。
她说:你救不了一个真正想死的人。
他确实救不了她。事实上,他救不了任何人。
冷玉唇角掀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因为他才是死亡的根源啊……
早上八点零三分。
Z中学校园里,香樟树枝随风摇曳,细碎阳光穿林而过,绿叶与金芒相互追逐。
某中学女生跳楼的消息刷遍了早间新闻以及各种社交软件,本来中学生跳楼就会引起社会关注,更别说她那封过分文艺的遗书。
清晨的微光落在冷玉困倦的眼里,没有丝毫光亮,黑得和他的眼圈一个颜色。
冷玉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随即懒懒散散地想把手机揣兜,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他犹豫了一下,按了接听键:“爸。”
冷父压低的声音急急地碾过来:“阿玉,昨晚你妈没看见你,她很生气,你要是走了──”
冷玉听见他关心的语气,忍不住皱眉。
对他这种人来说,关心只是一种负担,多余的负担。
“爸,我没走。”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冷父语气苦涩:“阿玉,受不了了就走吧,别管我,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受不了了……
受不了了会怎样?
冷玉胸中那口浊气吐不出来,默然无语。
冷父越说越觉得自己很有道理:“阿玉,你现在就走吧,全国那么多地方,随便找个小镇住着,你妈的人也不一定能找到你。你别用身份证,买汽车票,别坐火车,一直走,一直走,你那么聪明,没人能找抓得住你。”
什么样的父亲会让儿子有多远走多远呢?
什么样的母亲会让父亲有这样的想法呢?
和煦阳光扫过,冷玉莫名觉得有些冷,他也压低了声音,生硬地说:“爸,我说过,我不会走。”
从他出生起,这座城就是他的囚笼。
他不是江寻,没有能逆天改命的师父,他走不了。
冷父没再多说,嘱咐了一句自己小心就挂了电话。
冷玉捏着手机,目光逡巡在高大的香樟树间,阳光落进他眼里,丝毫没有改变瞳孔的黑色。
他的思绪在蓝裙子女孩和王恪之间来回流转,最后定格在一身黑色西装的高大女性身上。
冷玉觉得王薇肯定是知道点什么的。
最后一次,他问,非死不可吗?
她是怎么回答的?
阿玉哥哥,人生如梦,身不由己,这个世界不适合我。
冷玉当时觉得是因为她和王恪之间的矛盾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但就王恪的表现来看,他对妹妹似乎没有坏到那种程度吧。
“同学!”
静谧香樟小路上,似乎只有冷玉一人,他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同学等下!哎!冷玉──”
冷玉脚步一顿。
这个声音他不需要回头也知道是谁。
那人跑到了他前面,笑容和阳光一样耀眼。
冷玉对情绪特别敏感,这人的情绪色是纯正的白色,就像是阳光下山巅最耀眼的那一片雪。
让人有一种置身暖阳下的错觉。
他下意识眼睛一亮,他认出他来了?
冷玉垂下眼帘:“有事?”
江寻弯着眼角,露出八颗大白牙:“我算是转学生,还不熟悉学校,有点儿摸不着方向,想问一下二教怎么走吗?”
不,认出来不会是这个开场白,哪怕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某个故人,都会让冷玉好受一点,但显然没有。
记得的只有他自己。
冷玉没了耐心:“不能。”
说完转身就走。
江寻连忙追上去:“哎,你走的方向好像就是去二教的,你也在二教上课吗?”
这人竟然还不记得他昨天坐在他旁边!
冷玉加快脚步,语气生硬:“关你什么事?”
“你是高几的啊?看你睿智的外表就知道你数学一定很好吧?嗨,真羡慕数学学得好的,这什么函数啊,图形啊,简直不是人能学的!”
冷玉余光一瞥,这人眉目清秀,金色暖阳落在他身上,温暖如画。
也许阳光太耀眼,他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你有病吗?”
这几个字吐得很重,乍一听还带了点儿恶意,配上他冷冰冰的表情,杀伤力十足。
冷玉在他凌乱的目光中,快步走进二教大门。
他后悔了,他不该软弱,不该期待,不该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