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桃花酿 ...
-
我出生的地方，在一个水上孤岛，那座岛上种满了桃花，住了一个白衣少语的剑客。
我不知道那是哪里，只是知道那剑客独爱桃花。那座岛上所有的桃花，皆是他所种下。
后来我知道，那是的人们，称呼那座岛为桃花。
桃花岛，黄药师。
他从来不出岛，每日在岛上。不是练剑，便是采花，酿酒，喝酒，看书，吹箫。
他的眼里永远都有一抹尖利的光，比月光都要寒冷，比剑气都要伤人。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他会过多久，只是觉得如果岁月就一直这般的流淌而去，似乎也不错。
他的剑愈练愈好，而他眼中的光也愈练愈明亮。
终于有一天，他的剑亮得比岛上吹过的风都要快了，而他眼中的光，明亮得可与日月争辉。他停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看见他屋里的灯亮了一夜。第二天，我看见他拿着他视若生命的剑离开了。
从此桃花岛上唯余我一人，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他，不再回来了吗？
所幸他没有一去不归。他回来了，身边却站着一个女子。
那是世间少有的美丽的女子，墨发如云，明眸皓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的温暖盈盈的几乎可以化作一汪的春水。
而他确也被他化作了一汪的春水，从此眼中的寒光冰消雪释，再不是原来那个我所熟悉的白衣少语的剑客。
他为她舞剑，他为她吹箫，他为她绾起三千青丝，他为她拂去身周护身的内息，只为了换来那个女子盈盈如春水般的笑。
他唤她：吾妻。
那样温柔的声音，那样陌生的语气。我觉得我的心都被那两个字狠狠地刺透了，空空荡荡，再没有什么剩下。
那天夜里，桃花岛上的桃花一夜之间尽数谢取，最后却还是在第二天重开。
桃花谢了，他会伤心的吧。他是那样爱花的人。
又怎么可以让他伤心。
从此，这孤岛上不再仅有我与他，还有那个女子。
我依然做我的小妖，修炼内丹，等待着修行成功飞天的那一天。
只不过飞升，就一定要比凡间快乐么？
我不知道。
再后来，他收了三个徒弟，两男一女，都与他极像。眼底仿若万年不化的寒冰，不喜欢说话。而那个女子，也怀孕了。
桃花岛的一切都在改变着，唯一不变的只有我。
他很高兴，她亦是。我看见他们两人一起促膝谈话，脉脉温情，看得我手足冰凉。
可是又能如何？能如何？他是人我是妖，就是连资格都是谈不上的，更何况，他还有她。
那是的时光那样美好，现在回想，当真让人羡慕不已。只可惜我那时那么年轻，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那日午后，他不在。那女子一个人坐在树下看书。我坐在那棵树的树枝上透过层层叠叠永世不败的桃花，偷偷的窥探她。
她突然出声，声音很低却很坚定，道：你在吧。
我一惊，她绝不可能看到我只是她现在身边空无一人，如果不是在问我，难道是在自言自语不成？
我不动，亦不答。
她依然保持着看书的姿态，眼睛却向我坐着的地方看来，又道：我知道你在的，虽然我并不知道你是谁，是什么。可是我一上岛，就知道你在了。
一上岛？
我心中怀疑，依然不作答。
她道：你不信么？呵，大概你没有察觉到吧，每当你来的时候，这树上的桃花总是开的特别的艳，分外的香。
是了，我本就是这岛上的桃花幻化而来，只是往日他从不会在意这些。我更不会。只是没想到这些细微的小东西，却被她注意到了。
她见我依然不说话，再道：我来这岛上的那一天，我亲眼所见，这岛上的桃花在一夜之间尽数凋零，却有在第二日重开。
原来是这样，他都不曾注意到的事，她却知道了。
这个女子的聪慧，当真是让人惊诧。
你，是妖么？她问。
我想了想，再想了想，拂袖，那树上的桃花便落下来，在地上凑成一个字，是。
她欢喜的笑了，语速也快些，却依然克制，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我从来没有过名字，毕竟名字是他人用来呼唤时用的东西。而从来。就不会有人来呼唤我。
我写下，没有。
她道，没有么，那我为你取个名字吧，好么？
我答，好。
她垂目想了想，用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我低头便见那白纸上两字行云流水，俊秀文雅——青玉。
叫你青玉，可好？
青玉么，我拂袖，答：好。
后来又谈了些什么，大体忘却了。想来应是些无关紧要的事罢~
要离开的时候，她问我，下次你还会来么？
还回来么？还回来么？我望着她，她面色红润着，小腹微微凸出，那双眼睛却未变，笑起来的时候盈盈好似以往的春水。
我答：好。
她生产的那天，是夜。
她在房里嘶哑的哀号，几经艰难，终于产下一个女婴，所幸母子皆安。他高兴得快疯了，抱着她喜极而泪。她亦是欢喜，泪痕未干，却笑着，骄傲而自豪。
我站在屋外的树下痴痴的看着，百味交杂的煎熬，言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正想远远离开，却见那无谓的角落，那个名做超风的女孩子遥遥地盯着门内的天伦，神色阴霾。
那双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深重的怨毒。
后来，
后来，他又一次离开了桃花岛，却是带着她。
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只能看着那小舟载了他与她，愈走愈远。
这岛上再一次只剩下了，他的三个徒弟，还有他所种下的桃花。
他这一次，还会回来吗？
她呢？
他与她回来了，模样不变。他依然是他，她依然是她。
我忽而觉得，心安。
但这一次，却似乎有了不同。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样子，那样的意气风发。
她回岛的当天，便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疾笔，字迹依然行云流水，俊秀温雅。只是她的脸色，却是一日胜过一日的苍白。
她在做什么，我不知道。可是他却是知道的。而他只是站在树下看着他，眸光深锁，一语不发。
我为她洒下漫天的桃花，掩去她下笔的扬州素纸。
她果然是停了下来，却只是以袖拂去纸上纷繁的落英，再一次疾笔。
那东西，对她那样重要么？
还是那东西对他那样重要呢？
我突然觉得恐慌，毕竟重要的东西，往往不幸。
三天以后，她终于写完了，只是放下笔的同时，突然剧烈的咳嗽了一下。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唇，做平常模样，不动声色将桃花拿起，深埋地下。
我看着她，心下大震。
又怎么能不惊，那女子捂住唇的手缝里，有殷红流下，宛如初婚少女双颊上的胭脂，滴滴刺痛我的眼。
她抬头，抚额，微笑，道，你在吧。
我答，恩。
她的眉间是柔柔春风般的温暖气息，道，我写的时候，掩纸的花是你做的么？
我答，是。
她道，为何？
我答，危险。
她顿了一下，又笑了，道，是呵，危险。但是，是无法的呢。那是他所看重的东西，而我是他的妻。我爱着他啊，他所想要的，我怎么可以不给他。
我没有回答。
她所这句话的时候，在风里微笑着，肤色那样的苍白，眸光却是那样的坚定，一如枝上报春的第一朵桃花，绯色嫣然，零落而香故。
那个摸样，一直到许多年以后，我都不能忘记。
她说完仍是笑着，一口咳出来，化在了檀木的桌上。
她就要死了，我知道。
那之后的两天后，她果然死了。他抱着那个不知世事的女婴沉默沉默再沉默，仿佛就要那般，地久天长。
那三个弟子跪了一地，每一个人都垂着眼，安静的一语不发。
我突然有些倦了。
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一为知己，二为名利。
只是人啊，总是为了后者失去了前者以后，才悔之莫及。
后来，那个女孩伙同他的二弟子一起盗走了当日她以命换回的秘籍。
后来，他遁世隐居，再不问江湖。
后来，那女婴长大成人，有了她自己的人生。
后来，他为了寻女，再一次离开了桃花岛。
后来，
后来，
后来如何呢？后来发生了什么呢？我却已经不想知道了。
那取名为黄蓉的孩子，我后来在人世曾见过一次。
长得很像她，却没有她的温良贤淑，那孩子的眼睛更加的灵动张扬，仿若他眼中的光，璀璨的可与日月争辉。
我有些欣喜，又有些怅惘。
也罢，这世间如她那般的女子，千百年来，也就是那样的为此一人吧。
又何必去寻找她早已离去的背影呢。
千年后，我得道飞升，跪在不知边际的天庭上。我看见那夝衣的帝君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莫测的深华。
我看着他，忽而知道，这便是我的劫。
等了千年，无人可阻的劫。
我做了桃花仙，供职于百花仙子之下，负责帝君日常的起居。
从此长路漫漫，韶光蹉跎，再不知何日是尽头。
那日帝君来寻我，见我正在喝酒，便要了一杯。
我献上去。他垂目饮经，忽深深浅浅地笑了，问我道，这酒，可有名字？
那酒是我日日自桃林中采下的晨露，并加了桃果所酿，闻言恍惚了一下，就回答了他。
他应了一声，还是笑着，没有再说话。
而我垂目站在他的身边，就那样一直在他的身边，千年与万年。
不知是何处传来的歌唱，模模糊糊，缠绕在风声里，微微的凉。
上层楼 年少不知愁
语还休清凉好个秋
影难留 怅难惆褪云袖
问记否 同约黄昏后
何曾谙世情纷扰
峥嵘岁月稠江湖游
韶华未识绿消红瘦
帘外雨疏风骤
逝者如斯夫
向东流
长恨不长守
听一曲飞歌
乱觥筹
琉璃击鸣奏
今日再无人
和一首
晚照一襟天地悠
晚照一襟天地悠
那时候，我低声回答他，那酒名作桃花酿。
桃花,酿。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桃花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