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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禾 ...

  •   宣化二十三年,宣化帝崩逝。第二年,太子陈桓秉承先帝遗旨登基,大赦天下,册封后宫。太子妃安氏封为皇后,太子良娣阮氏封为贵妃。

      戌时正,天色将将暗下来,御书房中的宫灯便已点亮了,明晃晃一片。
      此时的御书房内一片寂静,一位身着明黄常服的男子立于书案之后,剑眉朗目,自有一番威仪。男子悬腕提笔,一手正楷跃然纸上。
      一位内侍从御书房的门外走进来,刚踏过门槛便立在门边,垂首等待。
      太监总管袁内侍虽上了年纪,可眼神却还是极其灵活,一打眼便瞧见了立在门边的小内侍。袁内侍极快的走过去,脚步却极轻,步履之间极有章法,每一步都像是尺子量出来的,分毫不差,衣袍未动,两脚生风,转眼便已到了门边,这仪态行止定是用了多年功夫。
      小内侍见袁总管走到身前,垂首轻声回道:“贵妃娘娘在外求见。”
      袁总管的脸上闪过一抹暗色,垂首对身前的小内侍轻声道:“你先出去守门。”
      小内侍闻言动作利索的退出门外,半句话也未曾多说。
      袁总管回到书案旁,双手拱起垂首俯身,恭敬地低声说道:“皇上,贵妃娘娘在外求见。”
      陈桓的手微微一顿,墨汁滴下,在宣纸上留下一片墨痕,这张好字算是毁了。
      陈桓定定的盯着墨痕,复尔抬起头来,若无其事的将笔放好。
      “宣她进来。”
      “是。”
      一名身着素色宫装的女子微微垂首,跟在袁总管身后走进御书房,恭敬地行礼参拜。
      “起吧,阿玉,朕近日政务繁忙,倒未去长乐宫看你,你最近如何?来御书房有什么事?”陈桓从书案后绕过来,亲手将女子扶起来,声音温柔,动作体贴。
      阮玉就着皇上的手站起身来,微垂的头抬起,一张极为明艳的面庞显露出来,虽身着一身素衣,但仍不掩丝毫光彩,一双含情目略有湿意,怔怔的看着皇上。
      听到问话,阮玉终于回过神来,嘴角迁出一抹强笑,声音低沉却很是严肃,屈膝行礼道:“皇上,臣妾今日有要事回禀。”
      阮玉的头微微低垂,白玉般的颈子看上去脆弱无比,略显清瘦的身姿立在那里,却显现出一种坚韧之意。
      陈桓温柔的表情淡了下来,一双眼睛波诡云谲,一息间翻涌出无数情绪,定定的盯着阮玉头顶鸦羽般的头发,神色莫名。
      陈桓一个手势,屋内侍候的内侍极快的轻声退下,神情肃穆恭谨,动作轻快利索,没有一人质疑。
      此时御书房内只剩下两人。
      “说吧。”陈桓退开几步,垂眸看向阮玉。
      阮玉起身跪下,磕了一个头,直起身子,一双眼睛直视陈桓:“皇上,臣妾···臣妾要告发令国公勾结襄王、蓄养私兵、意图谋反!”
      陈桓的眸子染上深意,有些黑沉,事至此时,他的心绪极为复杂无从言说。
      “令国公是你的父亲,谋逆是重罪,你为何要告发他呢?”陈桓用手缓缓播着佛珠。
      “自古忠孝难两全,父亲所做之事,有违忠君之意,为他一己之私,置阮氏族人于险境,置天下万民于不顾。皇上继位以来,励精图治,改革吏治,如今天朝海晏河清、盛世之像。皇上是有为明君,臣妾不愿族人枉死。”阮玉伴陈桓左右多年,别的不敢说,只能说谋逆之事绝不可能成功。与其事败后株连九族,现在告发,起码可以保下族人的性命。她不是只有父亲,还有更多的责任要她背负。
      陈桓闻言,深深的看了阮玉一眼。
      阮玉从袖中拿出几封书信和一枚玄色令牌,双手托举:“这些都是令国公与襄王来往的书信,还有调动私兵的令牌。”
      “说吧,你所求何事?我尽量应你。”
      “臣妾求皇上只诛首恶,放过阮氏一族的无辜族人。臣妾,愿以死谢罪。”说完,将书信和令牌放到身前的地上,俯身再次叩首。
      良久,陈桓才再次开口:“好,我答应你。饶阮氏族人一命。”
      “臣妾,谢皇上慈悲。臣妾告退。”
      阮玉走出御书房,在门外等待的宫女月禾立时迎上来扶着阮玉,阮玉跪了许久,走路时有些踉跄。
      阮玉看着不远处的宫墙微微出神,像是穿过宫墙看到了阮府,看到了曾经。
      “娘娘,当心脚下···”
      月禾的轻声提醒惊醒了阮玉。“回宫吧,我累了。”
      月禾扶着阮玉缓缓前行,走在宫中长长的甬道上,在灯笼的映照下,身影也显得明明灭灭。
      在御书房门口看去,远处的灯光明明灭灭的,远处的人转身走进另一条宫道,连那明明灭灭的光芒也看不见了。
      陈桓回到御书房,让内侍送来新切好的宣纸,悬腕提笔,字写坏了,那就再写一张吧。
      御书房中再一次陷入了静寂。
      长乐宫距御书房不远,不过一盏茶的便到了。
      长乐宫雕梁画栋,华美至极。
      阮玉挥退宫人独自一人坐在寝殿中的圆桌旁,只觉得一阵阵凉意泛上脊背,整个人如坠冰窖。
      这宫中人人都知道,贵妃娘娘宠冠后宫,却不知阮玉的事事周全、步步小心,唯恐行差踏错一步。
      阮玉与陈桓相识于少年时,情窦初开,两情相悦。在暗中算是已经定下了婚事,只等阮玉及笄便赐婚,封阮玉为太子妃。
      可十五岁那年的冬日被人推下水,数九寒天,从此便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
      身为国之储君,怎么能娶一位不能生育的太子妃呢?太子无嫡,于朝廷安稳不利。
      先皇当即择了安国公的嫡长女为太子妃,也算是为了安抚,封阮玉为太子良娣。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为妻,成为太子良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太子与太子妃大婚当日,阮玉也乘一顶小轿悄悄入了东宫。
      在东宫的日子还算好过,太子妃安氏性情温厚,太子又百般宠爱,成了贵妃更是宠冠后宫。
      日子并不难过,只是可惜不能有一个孩子傍身。
      令国公极重权势,可自新皇登基后,便打压勋贵公卿,提拔清流文臣。利益一再挤压,权势一再缩小。如此之下,坐不住的不止令国公一人。不过是权势迷人眼,利益动人心罢了。
      这是一场不知生死的豪赌,赌上身家性命,去求一个前程。
      阮玉很清楚的知道,这是一个必输的前程。
      她不能让父亲赔上整族人的身家性命。
      阮玉知道,皇上对她有情,可这情是抵不过这江山社稷的。

      长乐宫的寝殿中没有掌灯,从外面看一片漆黑。月禾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心下万分焦急,却只能守在外面。
      月禾有些恍惚,忽的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阮玉高傲明艳,张扬肆意,出身高贵,从小就被当做掌上明珠。与皇上相识于少年,彼此倾心。
      阮玉曾说过:“我喜欢他,从小就喜欢。他喜欢的我就会努力去做。他喜欢书法,我便练得一手好字。他喜欢乐艺,我便习得多般乐器。为了他,我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四书五经无一不明。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他,为了他能多看我一眼。为了他我收敛性子,在后宫中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阮玉爱的张扬肆意,她太爱了,就算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可惜,她要的皇上给不了。
      总要有一个人退一步,爱的深的人,总是怯懦的。
      在深宫中,总能将棱角磨平。待久了,所有人就都变成了光华圆润的鹅卵石。

      半月时日悄然而过,朝廷内外惊起轩然大波。
      襄王勾连党羽逆上作乱,掌控了京中禁卫五万人马,眼看就要成功,早已屯在京城三十里外的三十万北疆军一举平定了叛乱。
      北疆军早被皇上的密旨调到京城三十里外了。

      这段时日来,阮玉日渐消瘦,再不复往日美丽娇艳的模样。
      天光初亮,叛乱平定后的第一个夜晚,阮玉在圆桌旁枯坐了一整夜,月禾在寝殿外守了一整晚。
      “月禾,进来。”声音有些嘶哑。
      阮玉的目光有些无神,似怀念,似怅惘,喃喃说道:“他是一个好皇帝,是明君圣主。父亲勾结襄王、蓄养私兵、意图谋逆,引来杀身之祸,怪不得他人,只能怪他一己私心。为了家族,我只能如此做。如今我也到时候了,他终究留了我一分体面,没有将父亲的罪名公之于众,也保留了我的位分。也算是他最后的仁慈了。我求过他了,在我死后他不会要你们的性命,到了年岁的就放出宫,其余的就分到别处,哪怕会受些委屈,总归是活着的,活着就有盼头。月禾,你大婚我怕是看不到了。提前给你道声喜,愿你今后岁岁安康。出去吧,我累了······”
      月禾大为震动,跪伏在阮玉身前,哽咽出声:“主子,您把什么都给我们考虑到了,您怎么不顾顾您自己啊?奴婢舍不得您,让奴婢随您去吧。”
      “傻姑娘,你还有好好地日子,你要好好的活下去。自嫁人后,我便被困与宫墙之中,再无往日的肆意,你替我好好地活着,自由的活着。你过得好,我比什么都开心。出去吧,让我自己一个人,走这最后一程。”
      月禾听后更是大痛,但因着阮玉的叮嘱,还是收了声,慢慢退出去了,将寝殿的门带上,像她那么骄傲的人,这一幕怕是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听着屋内凳子落地的声音,月禾泪如雨下,对着寝殿门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恭送主子。”

      袁总管轻步走到书案旁边,跪下行礼,声音中带着沉痛:“皇上,贵妃娘娘,殁了。”
      御书房内极为寂静。
      良久,陈桓开口说道:“晋阮氏为后,以皇后之礼,厚葬。”

      那个在他这二十八年人生中留下浓墨重彩的女子消失了。
      恍惚间,音容笑貌似在眼前。
      “你喜欢什么,我就去学什么。”
      “陈桓,你我一同在雪中走过,倒真像是白头偕老了。”
      “我想霸占你,让你只有我一个,却也知道那是梦,只要你心中我就够了。”
      “这深宫,总能将棱角磨平。待久了,所有人就都变成了光华圆润的鹅卵石。”
      “到了如今,爱或不爱都不重要了。”
      “有一种东西,对我来说比任何东西都要重。那就是家族责任与尊严。”
      “从成婚那日起,我就是妾,永做不得你的妻。”
      “不知从何时起,我竟变成了一个我从来都不认识的样子。”
      “少年人,总是一往直前的。年纪越大越踌躇不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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