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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好事 ...

  •   9,
      孟醒穿着素色的白衬衫,眼镜倒是没戴了,坐在餐桌一边的软椅上,姿态优雅闲适,看着某位一盘一盘地把菜端上桌。
      片刻后,追大厨终于完成了他初来乍到的第一份作品。拿吸水纸巾擦了擦手,把黑色的指环戴了回去,走到孟醒对面坐下。

      刚出锅的饭菜蒸腾着热气,香味扑鼻。
      可乐鸡翅被炸得恰到好处的金黄,碎牛肉炒烈椒,香味醇厚的热汤上飘着几片点缀的萝香叶子,浮着一层暖色顶灯撒下来的微光,煞是讨喜。
      ——烈椒和萝香都是忘城独有的植物。
      烈椒其实并不像名字那样辣人,只是长得像簇红的烈火才得名;萝香更是喜闻乐见的家常菜调味品,两者都常被用于调味和配色。

      一人握着一双筷子,谁也不先开口,就这么对视着。
      过了会儿,孟醒率先用手里的木筷子戳了戳白瓷碗里的饭:“说吧。”
      追期见他动了筷,总算敢伸出手去。本来刚夹了一块牛肉片想吃,嘴巴都张开了,听见这么一句,反倒“啊”了一声:“……说什么?”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孟醒说。
      “……”
      追期手上动作一顿:“有。”
      孟醒抬了下左手腕,示意他有话直说。

      追期顿了下,最终决定还是先把自己筷子上夹的那块诱人的食物先享用了,毕竟都夹起来了再扔回去也不是个事儿。这样想着,他的动作稍微快了点,黑色上衣被扯起了一点儿褶皱。
      孟醒笑了,想到自己还是第一次和何渡时尽他们那群认识了几百年的朋友之外的人坐在这里用餐,不禁打趣道:“急什么,没人跟你抢。”
      追期扯了张餐巾纸擦嘴:“你这里,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那一类的规矩吗?”
      听他这么说,孟醒颇有些意外,但随即承诺道:“嗯,那一类太过的,没有……如果你真打算住一段时间的话,其实大体上就注意三点就行。”
      追期点头。

      “第一点,你的房间在二楼最外间,我的则在同一层走廊尽头。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去叫我。当然仅限于正事。”
      “第二,这座房子里的一切你都可以使用,虽然我觉得像你这么……特立独行的,应该也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我没法也不想去多加限制。从一楼到三楼以及顶楼的阳台,都可以去,除了我的房间和三楼尽头,也就是我房间主卧正上方的那间书房,非特殊情况请不要涉足。”
      追期思索了一会,没找到什么可以挑的刺,很快便答应下来:“嗯。第三?”

      孟醒说到一半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到旁边的立柜边,很轻地按了下玻璃柜门,应声而开后随手拿出一瓶忘川的酿酒,走回来给两人各倾倒了一杯。
      酒的颜色清澈透明,十分漂亮。
      “第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孟醒坐下一拍手,笑着向眼前人举杯。
      “祝追期先生在寒舍生活愉快,天天开心。”
      他黑色的发丝稍有些长了,虚遮着眉毛,但掩不住一双纯黑的眸子里通透的亮光。
      头顶的暖色灯光打下来,像专为他一人设置似的,恰到好处地展现出这人每丝每寸的精致美好。
      追期举杯跟他碰了一下。
      玻璃杯沿碰撞发出一声清响。
      “干杯。”

      两个人于是相安无事地各自静尝了一点可口的饭菜。
      孟醒主动开口道:“其实吧……”
      追期:“?”
      这会儿孟醒其实已经差不多吃饱了,手里握了把银质小勺,舀着萝香汤小口小口的饮着:“我以为你会问我一些关于赵谅的梦境的事情来着……”
      “啊?”追期夹菜的手顿住,疑惑道,“为什么?”
      孟醒:“……我看你在梦境里那样,以为这小年轻挺勤奋好学。”
      追期静默片刻,又把手向菜盘子伸过去,公式化地笑着说:“您想多了。我那只是天赋异禀,其实本质上还是非常……特别的。”
      “嗯,怎么说?”孟醒问。
      “举个例子。比如我今天完成了一份工作,就算不算累明天也必须休息。否则派下来的工作就算再少再简单,我也绝对完不成。”追期说。
      语气之自然,就差没把“我是懒鬼”四个字大写加粗烫金边后贴在脑门上。
      孟醒顿时感到无语:“你在自己老板面前如此大方展现自己的消极怠工,这样真的好吗?”
      追期不要脸道:“我是还好,主要还是看老板您。”老人家别被气坏了身子。
      孟醒:“……”

      两人吃饱喝足,追期理所当然地揽下了洗碗的任务。
      孟醒倒闲得自在,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他。
      追期自顾自地在厨房这方寸之地自娱自乐,时不时和他贫贫嘴呛两声。
      其自然的程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多好多熟悉的老友。
      再熟也就是某人自来熟而已,孟醒想。

      追期不愿意围围裙,索性套上了他俩初见那天的纯黑色外袍,以防弄脏里面浅色的衣服。
      如此一来,宽大的帽子便搭在肩膀上,松松垮垮的,几乎可以遮住半个后背。
      孟醒表情安然地欣赏了许久,还是决定帮他收拾一下,便伸出手去扶了一下那帽子的边缘。
      平心而论,他的动作其实很小,毕竟本来也没打算让其主人发觉。
      但追期却灵敏地回过了头,目光锐利直盯着他:“怎么了?”
      孟醒被他的语气一震,有点蒙:“……没事。你帽子上有点脏东西,我抹下来了。”
      追期眯起眼睛,半晌才道:“……啊,谢谢。”
      “不客气……”
      孟醒不解:现在的孩子防卫意识都这么强了吗?拽了下帽子跟要拧了头似的……

      厨房里的场景这让孟醒这个房主恍然间有点恍惚。
      与他惯常记忆里的不同,这时抽油烟机开着,发出一点嗡嗡的声响,常用来看厨艺视频的电子显示小屏却自然地暗着,映出缩小的半个厨房里的场景。
      像是为了缓解一下逐渐古怪的气氛,追期主动说:“……其实,您可以跟我讲一下赵谅的事的。”
      孟醒顺着他递的台阶下来:“哦,好。”

      不久前,在孟塔最顶层,他们俩刚从赵谅的梦里回来。
      在等待初次出入梦境,被副作用催使至深眠状态的某实习生醒过来的时候,赵谅已经表情轻松地填完了所有的资料,和孟醒三言两语聊了不少事情。
      靠在孟醒肩膀的青年人面庞精致,小孩子看着略微愣神。
      孟醒记得自己当初问道:“你怎么了?”
      赵谅想了想说:“我听他们说,孟塔塔主虽然性格温和待人友善,但却总是独来独往,而原因吧……有个词怎么说来着,不食人间烟火?超乎世外?所以看着这一幕,确实挺意外的……”像是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在说什么,他说着说着就自己笑了,话也停下来。
      孟醒也无奈地笑笑,也没解释什么。
      后来追期就醒了,这个话题也就不了了之,手里的资料却还是拿了回来。

      孟醒:“你想从哪听起?”
      “都行。”追期顾着调热水,头也不抬地说。
      “那就从执念讲起吧……”孟醒说,“你猜到是什么了吗?”
      “嗯,”追期头也不抬地说:“是【孩子】那句话,对吧?”
      “回答正确。”孟醒一脸惊讶的表情,“我还以为你会猜是那瓶樱桃汁。”
      追期不屑道:“呵,我有那么肤浅?”
      孟醒:“……”你没有吗?
      他翻了个白眼:“至少在我的认知中,是的。”
      追期挑起一边眉,轻轻切刻想一声。
      孟醒道:“不开玩笑,真的。我以为你们这个年纪,看一件事情能赏脸看个表象就不错了。”说着话音渐渐低了些:“谁知道来了这么个奇葩……”
      追期:“……”

      孟醒接着说正事:“赵谅,算是个小孩子吧。”
      追期理所当然道:“算啊,当然算。他才多大,十三四岁?如果这不叫小孩子,咱们俩……基本就可以准备入土为安了。”
      孟醒不理会他话里的讽刺:“可是世界对他这个孩子不太友好……”
      或者太不友好。

      父亲酗酒家暴,妈妈懦弱到心理扭曲,把所有不切实际的虚妄的要求都强加在这孩子身上。
      据说,很多小朋友从出生起便会学会三件事。
      呼吸,哭泣,撒娇。
      而赵谅小朋友则是——
      学习,挣扎,生存。
      赵谅本人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短暂人生的前十年甚至都未曾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
      只知道到了某个晚上,当房门外响起杂乱的人声和打砸的声音时,他便会下意识地在门被踹开前走到那个熟悉的黑色旧衣柜边。躲进去闭上眼,在空气里令人作呕的衣物霉味中,用眼泪在柜壁上写下许多似通非通的文字。
      然后听着桌椅在腐朽的地板上刺耳的摩擦声里,最亲的人的哭声和骂声,重复着熬过无数个长夜。

      孟醒低垂着头轻声说着,眼睫遮挡住大部分落在某处地板上的目光,让人看不清表情。
      水龙头的热水顺着手指缓缓流下,追期半晌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不论是梦境还是现实,这些场景都发生了无数次。
      如果当时在梦境里,两人没有贸然闯进,那估计在赵谅的记忆里这应该又会是一个难熬而平常的长夜中的一个。
      事后孟醒问过追期:“你知道我当时在他的梦里,听见他父亲家暴母亲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去阻止却还要问你吗?”
      身边的追期望向他,浅褐色眼底波光暗涌,意味不明。
      孟醒则笑得坦然又无奈。

      小赵谅就在这样的生活中一直沉默到了初中,陶樱的出现。
      老太太性格和蔼,面容慈爱,算是她们那个年纪少有的女知识分子,听说学校里要开展控辍保学后,不顾自己即将退休的年龄把工作都揽了下来,并为此尽心尽力地付出。
      山区闭塞小县城里的孩子,不读书的一抓一大把,可理由无非也就那么几个。
      爸妈送不起了。自己读不下去了。反正心无大志……
      明明都是些听上去就很离谱、甚至不可理喻的原因,却能影响甚至打垮他们这一生。
      陶樱不然。就算再“有问题”的学生,都被她细心开导,温柔地从某些黑色地带里解救出来。
      可饶是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赵谅这样的孩子。

      “坐吧,喝点果汁……谅谅,你为什么不想上学了?”老太太靠着办公桌坐着,面庞上皱纹层叠,周身的温和气质却未见老态。
      “不一定非要说出个原因,只是希望你知道,陶老师确实希望能帮助到你。”
      赵谅那时还不太熟悉这位新换的班主任,有些拘谨地坐着。明明是还在秋天,清瘦的身子却被厚重的校服裹得严严实实。闻言乖乖地回答:“我爸爸妈妈觉得没有必要让我……继续了。”
      像是又觉得这么说不太妥当,片刻又压低了声音补上一句:“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陶樱朝手里乘着果汁的瓷杯吹口气,弧度很小地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半晌很轻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亦或别的谁。
      说什么没关系……

      她最后什么都没说,也没发表任何见解,只是像一位长辈般慈爱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将一瓶自己做的樱桃汁塞给了他,柔声道:“去上课吧。
      “别想太多。
      “你呀,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

      你只是个孩子。
      赵谅是从听见这一句话开始觉得不甘心的。
      陶樱是第一个主动了解他的身世并伸出援手的第一个人。
      “孩子,别怕。”
      那是小小的赵谅,在小小的世界里,在除了家中那个旧衣柜狭小的黑暗空间之外的,感受到的唯一一份温暖。

      孟醒说:“其实吧,老太太的记忆急剧退化,到了赵谅……出事的时候,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其实也是因为一场车祸。”
      追期敛了不正经的神色,挑眉道:“哦?和小赵同学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虽然不愿承认,但是你说得没错。”孟醒无奈道。“而且你知道吗,特别讽刺的是,他本人还是事故的见证人。”
      “那天撞车的司机和赵谅他父亲一样,是个无酒不欢、一喝必醉、一醉必疯的酒鬼。撞了人就跑了,就是沿着我们走的那条路,最后因为酒驾死在车祸里。”
      孟醒说到这顿了顿,看着追期洗完了碗碟正在收拾,便走近帮他关上了热水。良久,撑着半人高的餐台嗤笑一声,说:“也算是因果轮回吧……”
      追期拿了条一边墙上挂着的手帕擦了擦手,配合地嗯了一声。
      “司机死了无从追责,老人家却受伤撞出了毛病,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学校觉得她马上就要到退休年龄了,又念着她的好,便乘着管理松散的漏洞提前帮她办理了退休证。”
      老太太的家其实就在学校里,没到寒暑假或者其他小长假什么的几乎都不出学校,出事那天的星期一却极特殊地走出了学校大门。
      孟醒后来仔细翻阅了后续资料才知道,那是为了去给未来学校上课的赵谅一瓶,这孩子最爱的樱桃汁。

      陶樱老太太退休后便清闲下来,几乎一整天都一直呆在儿女帮忙开的小店里。
      每个星期一,已经悄悄休学的赵谅会偷跑过来看她,穿着正正经经的校服,把身上青一块红一片的疤遮的严严实实,堪称滴水不漏。老太太每次便笑着迎接他,还会在走时让人捎上一瓶自己拿手的樱桃汁。
      甜中夹着一点微酸,口感极好。
      赵谅便踩着妈妈限时最晚回家的点走出店铺门,一边还庆幸着她未发现。
      日子重复着无趣与偶尔的雀跃与失望,倒也慢慢地挨过了两年。

      父亲的酒瘾愈发严重起来,母亲终于也忍不住了,她开始偏执地想要离开。
      再后来,就发生了他们俩所知道的,所见证的,所参与的一切。
      出走造成了车祸,车祸造成了死亡,死亡后的孩子找到孟醒这位“孟婆”,只为了给自己这不足十四年的短暂人生里的不甘和执念,一个交代。
      一个不算太完美,甚至有些可笑的逻辑链。
      却因为某些恶心的存在而现实起来。
      不过也幸好,即便因为某个小年轻而出了些无伤大雅的小差错,倒也没有让孩子仅剩的一腔信任被辜负。

      孟醒抬手抹了下自己的右耳垂,那里有一颗不太显眼却很特别的小痣。
      这是他每完成一个“梦境”都会有的习惯。
      从很久以前跟着一些前辈开始学习的时候就有了,到现在甚至已经近乎一种本能。
      每当他这么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便表明这个梦在他这算是过去了。
      不过后劲怎么样,就得看他自己的状态了。状态好的话于他而言,走出去就会快一些,反之就会慢许多。
      比如说,现在状态明显就属于后者——不太好。
      ……就有鬼了。

      他叹了口气,换了个轻松点的语气开了个玩笑:“顺带一提,你以后在这里不许抽烟,虽然我看你也没这个毛病……还有就是不要喝太多酒,除非喝得过我,否则出事了我可不去给你收尸……”
      追期搞完了家务活,又听着孟醒聊了聊人生。便在沉下来的气氛中看着自家老板精致的侧脸,一颗不甘平静的心突然就有些发痒,左手撑着侧颈良久低声喃了句。
      孟醒:“?”
      孟醒说:“你刚说什么?”
      追期啧了一声,道:“我说……”他向孟醒身边靠近了一步,擦着人的衣角闪身出了厨房。
      在孟醒耳中,自家实习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欠起来:“您不会是要哭了吧!哈哈……”
      于是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又转身笑着追了出去。

      能和刚认识不久的人,就能熟练地运用“一如既往”这样的词汇,其实很值得庆祝。
      正如赵谅这个孩子说的一样,至少对这么多年来始终形影单只的孟醒来说,是一件特别神奇的事情。
      但愿会是一件好事。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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