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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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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脸上还带着笑,一直到房门打开,看到客厅里坐着的那个男人。
房子很小,七八十年代一室半户型的小楼盘,勉强可以充作一室一厅,深夜时在厅里的双人沙发铺上被褥就是佳佳温暖的床,到了夏天就只好睡地板,偶尔动作幅度大些,头会撞到桌椅,住房问题一直是佳佳的心头大恨,尤其是刚从萧家宽敞明净闹中取静的上层住宅回来,乍眼看到逼仄居室内沙发上坐着的那个眼熟的男人,确实会心头一跳,突然有种人生不过如此的怨怼。
“你爸爸等了你快一个钟头了。”妈妈说,声音不轻不重,听不出半点的情绪。
“爸爸。”立刻打招呼,十五年了,佳佳还是有本事把这两个字叫得和十岁时一样熟络亲密,只怕他自己没福气消受,果然,沙发上的男人立刻手足无措起来。
“佳佳,你,你长大了。”
她当然长大了,有没有爸爸人都会像树木一样自然成长,□□是□□,灵魂是灵魂,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露出这种无比欣慰的表情,大约是她的□□和灵魂状态之佳,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先去换衣服吧,等会一起吃晚饭。”
“好的。”
两个女人温柔地进行着自己的生活细节,男人反而成了多余之物,他呆在原地不知所措,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女儿,原以为是一场皇恩浩荡红楼梦省亲般激烈华丽的场面,想不到连半颗眼泪也没挣到。
晚饭时佳佳也挟菜给他,“爸爸,多吃点。”口气和面对客户时一般无二。妈妈表情淡淡的,偶尔问他几句话,像经理关心下属,他只好自动去到小职员的地位,战战兢兢束手束脚,毫无立足之地。
“你放心,我们一直过得很好,你自己年纪大了,也要小心身体,有什么需要小辈帮忙的事尽管开口,我们总是一家人。”佳佳柔声安慰他,真的不恨他,不过是个责任心不够的男人,若往细处想,其实也就是个能力不够的男人。她一向最体恤弱势群体,绝不会和能力不够的人认真计较。
“好的好的。”他彻底没了主意,十五年了,本来是准备亲自下基层慰问孤儿寡母,现在反被慰问了去,心里七下八下,脸皮子也不好看,红一阵白一阵。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佳佳微笑,“爸爸,不要这样子局促,反叫我们心里不安。”
“没有没有,你们都这么好。”他突然放下碗,像被米粒哽咽住,长长叹口气。
咦,如此婆婆妈妈,怪不得当初会逃掉。
他们离异的时候妈妈刚丢掉了工作,娇滴滴的三十五岁的妇人,带着一个十岁的女儿,佳佳又体弱多病,吃喝拉撒样样要花钱,爸爸的事业也在低谷,房地产投资行业本来存在风险,又遇到国家新出台管制性政策,手上大笔流动资金全被套牢,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还没有落到那个地步,却也已经是鸡犬不宁。
“我说不过你,我走!”这是记忆中爸爸最后说过的一句话。
貌似忠勇实则懦弱,佳佳也放下饭碗,目光炯炯的看住他,柔弱的人尚可伸手扶助,懦弱却是自身原因,犯不着老是等人弯腰找台阶给他下。
“佳佳,饭我是吃不下去了,我心里很难受。”
“你难受什么?我很好,妈妈很好,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事?”
“你们……唉,是我不对,我只是在恨自己。全是因为我,这些年害你吃了很多苦。”
“我没有吃过苦,妈妈一直在努力工作,我不比别人家的孩子缺衣少食,所有的老师都知道路佳佳是班上最会笑的学生。”
“那是你性格生得好,爸爸不在你身边,总是有亏欠。”
“未必呀,父母双全但心理不健全的孩子很多,也许你在我身边,反而把我宠到无法无天,变成刁蛮无理的女孩子。”
“呃……也许,也许。”他很尴尬,想不到佳佳这么强硬,总不肯承认他的好处。
佳佳却觉得他实在做作虚伪,十五年前走得这么潇洒薄情,十五年后居然又假惺惺柔情万种起来,问题是真正穿越回去十五年,他未必肯改变初衷保全家庭,既然如此,何不痛痛快快的承当后果,尽扯那些莫须有的鬼事干嘛?
“别说以前了,不可能发生的事多说也没用。”妈妈也是这么说,作为当事人,她的态度始终冷静而温和,气势一流,“先把饭吃完。” 像哄小孩子,她们一硬一软,把可怜的路冀东先生夹在当中,走投无路只好从命。
临走时他还是不死心,试探着拉着佳佳的手,“有什么困难告诉爸爸,我会尽力补偿你的。”像拍电视连续剧,可惜女儿不耐烦陪他演足四十集,缺钱也不会伸手向他要,十五年了,她没这个习惯。
客客气气送走老的,门铃又响,小的立在外面一副讨债嘴脸,他说,“我是路冀东的继子。”
拖油瓶?佳佳的脑中迅速地蹦出一个低俗字眼,自己也觉得有些惭愧,忙定神道,“你好,要进来坐坐吗?”
“不用,你可以请路叔叔出来了,让我开车送他回家,我保证你们以后有的是时间聊亲情。”
“什么意思?”佳佳顿时头大,“爸爸半小时前就离开了。”
他呆住。
“你的车停在哪里?”
“我一直等在小区前门,你们楼下的路窄,车子开不进来。”
“他可能从小区后门出去了。”佳佳不管三七二十一,取了件外套就走,“后门口连着小河……”
他的脸色也严肃起来,不等他开口,佳佳先一句话顶回去:“别多心,我又没说他会去跳河!”
作天作地的人是死不了的,他不过是要他们担心。佳佳咬牙切齿地骂那个拖油瓶,“知道他是个喜欢多事的人,就应该把人看紧点,十五年不见面,难道非要我跪下来痛哭流涕地求他施舍父爱?做不到这点也值得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懒得理会她,佳佳不由扫他一眼,浓眉大眼轮廓如雕像,漂亮得不像是亚洲人,只好硬生生把口恶气又咽了回去,俊美的男孩子就是这么讨好,泼妇难过美男关!
路冀东先生真舍不得死,面容忧郁地立在小河护栏旁,傍晚时分正是涨潮时,半小时前又刚刚下过雨,沿河处泥泞不堪滑不留脚,他自己也晓得厉害,所以隔着栏杆好一段距离,还紧紧的抓着河边的一棵树,就算一脚踹过去也未必跌得下河。
佳佳忍不住喷笑出来。
拖油瓶看了她一眼,他第一次肯赏脸仔细看她,简直有种视女子如粪土的优越感,想必平时被无知妇人捧得太高,以后老了残了便会跌下来摔个半死,佳佳耸耸肩,没有人能仗着美色讨一辈子的便宜。
他们一前一后赶过去,路老先生紧紧皱着眉,脸上有种心灰意懒后的平静,对他们说:“我没事,只是想一个人出来走走,害得你们担心了。”
佳佳骂不出来,只好微笑,只要他愿意,扮老佛爷或扮杨白劳都无所谓,反正面前只有一儿一女,一个没有血缘另一个没有感情,做人做到这个份上,根本一笔胡涂帐!
回来后实在郁闷,问妈妈,当初为什么要嫁给爸爸,她自己也茫然想了半天,“当初是贪图他长得好,人又温柔体贴,追求的时候整天缠着人不肯放,觉得感情丰富的男人不会亏待妻子。”
如果妈妈这么说,那就一定是真的,佳佳相信她也有年轻天真的时候,吃一堑长一智,能自挫折中学习得这么快,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本事。
“不知道这些年他有没有再生孩子?”佳佳的心思却在别的地方,能生出那样的儿子,现任的妻子一定也是个美人,爸爸虽然懦弱了些,面目却极其英俊,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顶多四十余岁,强强联手没道理生不出俊男靓女。
“不知道呀。”妈妈摇头,她是真不关心,别人说旧欢如梦,在她却是故人如土——男人根本不把你当回事,自己偏还念念不忘干什么?
“佳佳,其实我也有事要对你说。”她犹豫着,第一次,在女儿面前吞吞吐吐。
“怎么了?有什么重要的事?”佳佳警觉,不,肯定与爸爸无关,妈妈虽然外表柔弱,却是最要强最独立的性格,她一定有别的心事。
“我有一个老同学,离婚后一直在追求我……”
有这种事?佳佳张口结舌,很久没有这样诧异了,十五年了,她并不是个迟钝的人,怎么半分半毫也没有感觉到?
“他只是打电话来追求,我都拒绝了。”妈妈微笑,“我私下曾和他见过几次面,你当然不知道。”
“为什么要避开我?”佳佳奇怪,自己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如果有好男人,她完全支持妈妈去寻找幸福。
“你还小,我不希望你有继父。”
“咦?”佳佳张大嘴,才要说,却被母亲按住手,“况且,我不想在困难的时候找个男人嫁掉,本来很好的一件事,非要挑最差的时机,结果男的像乘虚而入,女的就成了捞救命稻草。”
“你太多心了!”佳佳摇头,并不是所有的后母都是毒后,所有的继父都会非礼继女,这方面她非常乐观,世上不会有真正高尚的人,也不会有绝对的恶棍,再说,她相信妈妈的眼光。
“那么这样说吧,我想多考验他几年,也想挑个最自由的时间再结次婚。结婚是件高兴的事,我不想亏待自己,也不想亏待他。”她只是笑,这段时间她根本一直在笑,阳光下的花苞一样,美得叫人心跳。
“你准备公开结婚?”佳佳拍手,“要不要我去操办?”
“如果结婚了,你当然逃不掉责任,本来说给你听,就是要你出力的。不过你们必须先见个面。”妈妈笑吟吟地,“下个星期六怎么样?我约了他到家里来吃饭。”
“不用了,我们可以去外面吃饭。”佳佳一甩头,“哪有让你再下厨操劳的道理,你放心,只要你喜欢的人,我也肯定喜欢,我一定会把这事风风光光的操办好。”
“不用什么风光,只要双方的亲人出场,真正祝福我们的人在一起吃顿饭,办个仪式,就是件很开心的事了。”
“好,好,好!”佳佳满口应承,真的替她感到欢喜,一直很喜欢妈妈的明朗坦白,不是口无遮拦大鸣大放的那一种,而是真正享受生活之乐,只要自己喜欢,觉得值得做的事,就一定光明正大的去做,世俗的眼光和指点,从来在她们眼里——算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