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不老》咚眠

12、贺岁

　　车窗外，一簇簇硕大的雪团从夜空降落，似新采撷的花苞，带着腊月的寒气，砸落在车窗玻璃上，绽开灿烂的白色烟火。
　　惊醒了赵小栗。
　　她紧了紧攥着安全带的手，视线仍旧落在对面，一动不动。
　　昏暗的车灯勉强照亮彼此的脸庞。
　　褪去青涩，添了疮痍。

　　满目的支离破碎，倒是十分应景。

　　十年前，她曾在盛夏的清晨读过一句诗：犹恐相逢是梦中。
　　十年后，她在隆冬的寒夜才读懂诗中之意。
　　用一句俗套的话来说：隔了一整个青春。

　　年关将至，短暂的修整之后，影院步入了真正的旺季。
　　那晚过后，赵小栗再也没有去过公司。
　　听何磊说，那条通宵做完的视频播放量破千万，甚至被几大本地官媒转载点赞，引发网上热议，浪潮久久不退。
　　而这段时间，正是赵小栗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时候，根本无暇上网冲浪。那通报喜的电话还是在交接班时接到的，只匆匆祝贺了两句，就挂断了。

　　整个贺岁档，赵小栗满脑子都是排片表，除了吃饭睡觉，只剩工作。她就像一个机器，飞速运转，不敢有片刻松懈。
　　往年忙碌过后，还能回家吃上一口热腾腾的饭菜，与爸妈闲聊两句。
　　今年连这唯一的慰藉也没有了。

　　爸妈年前退休回了老家，家中老人又年迈，常年辗转于病榻，更不便丢下。而她的工作，又实难在假期脱身，于是只能独自过年。
　　赵小栗每日除了外卖就是便利店，常常三餐并作两顿，吃饭只是完成任务，谈不上半分享受。

　　匆匆忙忙，一晃就到了大年三十。
　　同事们聊起今晚的年夜饭时，赵小栗竟接不上一句话。
　　她这才意识到，别说年夜饭了，自己连年货都没有准备。

　　除夕夜，筋疲力尽的赵小栗摊在沙发上，打开了外卖软件。营业的店家少得可怜，基本都是两三个小时的配送时间，起送价格也高到离谱。
　　赵小栗只得放弃点外卖的想法，起身走进客厅，打开了许久未见的冰箱。
　　冰箱也被冷落已久，借清冷的灯光与扑面的寒气发泄心中的不满。
　　几颗蔫了的青菜和两根胡萝卜躺在里面，还有一瓶辣椒酱。
　　一盘鸡蛋吃得干净，更别说西红柿和青椒这类辅菜。

　　赵小栗饥肠辘辘，实在难熬，只得不情愿地套上刚脱下来，还残留着霜雪的羽绒服，拿起钥匙和手机，准备去附近的便利店碰碰运气。

　　她刚打开门，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任之言穿了一身藏蓝色家居服，光脚踩了一双棉拖，双手架在身前，攥着手机，呆若木鸡地望向她。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柚子味。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半月有余。
　　他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毕竟，顺路是真的。
　　不止顺路，他们还住上下楼。

　　只是，他不该这身着装，更不该此时出现。
　　今晚可是大年夜，他以此种姿态，出现在她的房门外，看架势，显然还是来找她的。
　　所为何事，赵小栗百思不得其解。

　　“我……我听到楼下有动静，想着，你应该回来了……就，过来看看。”
　　任之言磕磕绊绊地给出了解释，声音很虚，没有支撑点，像悬在半空中，无法落地。
　　“找我有事吗？”
　　赵小栗没听懂他的意思，这个解释没有任何实质内容，让她更摸不着头脑，拿不准对方的真实来意。
　　“我煮的饺子有点多，一个人吃不完，想请你帮忙分担点。”
　　不同刚才，这次倒是一气呵成，几乎没有停顿。
　　却打了赵小栗一个措手不及。
　　她愣了愣，下意识想要拒绝这番好意，他却再次开口，“你这是要出去？”
　　“嗯，去买点……”赵小栗突然意识到这个回答不妥，后半句卡在了嗓子里，咽不进去，更吐不出来。
　　他眨眨眼，显然明白了她出门的原因，嘴角微微扬起，压低声音：“都这个点了，外面的店铺全都关门了，买不到东西的。”

　　感应灯许久没有听到响声，自觉暗了下来。
　　窗外漆黑一片，可家家户户的门缝都透着光。
　　饭香味从四面八方传来，混杂着欢声笑语，家长里短。

　　赵小栗不由心生感慨：真是万家团聚的好日子，她却要去便利店买速食充饥。
　　日子过到这份上，她都有点可怜自己了。

　　赵小栗是个挺自我的人，从来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却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想法。
　　她可以被所有人可怜，但绝对不能被自己可怜。
　　这是她做人的底线。
　　她从小接受挫折教育，一直以来，对自己都是麻木的，对吃喝享乐皆抱以无所谓的心态。在她看来，白开水和美酒佳酿并无差别，泡面与三明治也抵得上玉盘珍馐。
　　她向来没有口腹之欲。

　　今夜却在万家烟火中，觉得泡面和三明治了无滋味。就连白开水，也冰得渗牙。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可怜。

　　楼梯口的窗户是敞开的，漏了一条缝，哗的一声，呼啸的寒风冲破阻碍，涌进楼道，惊醒了感应灯。
　　雪沫随即洒下，泻了满楼的月色。

　　赵小栗出门匆忙，还未拉起羽绒服拉链，面对迎面扑来的风，不禁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肩膀。
　　一团黑影随即压了上来，挡在她与风霜之间。
　　柚子香夹杂了薄霜，更清冽了。

　　他还是这般清瘦，全然不似其他步入社会的男同学。穿得也单薄，静静地立在空荡荡的楼梯口，衣摆被风吹动，脖颈和指尖微微泛红。
　　赵小栗不由皱起眉头。

　　任之言并未因寒风而蜷缩，仍像一株小白杨，站得端正，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寒气。
　　他好像只有工作时，才会微微佝偻身躯。
　　担下了所有。
　　一如当年，替她清扫那源源不断的落叶。

　　多年不见，他的体型虽有变化，气质却全然一致。
　　他好像被岁月遗忘了。
　　他们都在自顾自地往前走，只有他留在了原地。

　　看着眼前衣衫单薄却满眼星光的男子，赵小栗又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怜。

　　她默默蜷起指尖，微微握拳，与他相对而立。半晌，才再次开口，轻声问道：“不冷吗？”
　　任之言摇摇头，又忽然点头。
　　“是挺冷的……”感应灯再次暗了下来，任之言轻咳一声，唤醒感应灯，笑着说，“饭要趁热吃。”
　　说完，他便转身跨上了台阶。

　　赵小栗站在他的身后，犹豫要不要跟上去。

　　任之言脚步缓慢，边走边说：“我盛了一大盘饺子。”
　　她小声回应：“我吃不了太多，几个就够了。”
　　话虽如此，还是没有跟上去。
　　饺子是要吃了，没法拒绝。但是她在纠结，该和他一起吃，还是端几个饺子回自己家吃。

　　好像，无论怎样做，都不大妥当。

　　“上来吧。”任之言站在半截台阶上，忽然停下脚步，回首补充道，“还有一桌子菜。”
　　“哦。”赵小栗默默跟了上去。

　　赵小栗不记得，多久没有见过这么丰盛的家常饭了，上一次应该是在去年此时。
　　都不是本地菜肴，却是她时常能在外面吃到的。
　　若不是皆为热菜，赵小栗都要怀疑是他点的外卖了：“这些……是你做的？”
　　“嗯。”任之言弯腰取了一双新拖鞋，递给赵小栗，又接过她的外衣，挂在衣架上，“许久没做，有点生疏了，味道比不上外面的。”
　　“已经很厉害了！”赵小栗由衷赞叹，“这得做多久啊？”
　　“两个小时吧。”任之言洗净双手，取了一套干净的碗筷，摆在桌上，“汤还在锅里，怕凉了，没敢盛出来。”
　　看这样子，应该不是一人份的饭，即便是过年，也有些太过了：“等朋友吗？”
　　“嗯。”任之言盛了一碗雪菜豆腐汤，塞进她的手里。

　　热烘烘的，暖意传遍全身。

　　赵小栗捧着陶瓷碗，疑惑道：“那你朋友呢？”
　　任之言看着她，笑了笑：“她很忙。”
　　“哦。”赵小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看来有人比她还忙，心里倒是平衡了一点。
　　她又问：“忙到吃饭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吗？”
　　任之言收敛笑容，似若有所思，再次开口时声音很轻，像拢着一片云雾，让人捉摸不透。
　　只两个字，轻飘飘的吐出，却有千斤重。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