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其二十 光华·蔽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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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待来朝使臣的四方馆不似以往般热闹喧哗，来往的人们虽然外表装束各异，但脸上都弥漫着一股不言而喻的紧张及谨慎。
天朝最大的邻人——托国之相钦萨遇刺身亡一案尚未查清，骁勇善斗的托国又挥军犯境，直威国都，众人虽对训练有素的天朝军队颇感信任，但介于民间喜乐不喜战的一贯愿望，若然战事爆发，胜负却是未定，至于一众属国能够从这场相争中得到什么好处，或是蒙受何种损失，那就要看各自趋利避害的本事了。
受命负责此案暂领畿县令之职的胡元翊感到了事情的棘手，若不能尽快找出凶犯，一旦双方因此动了干戈，伤了彼此间结下的百年和气不说，单是劳民伤财这点便是苦了天下苍生。
胡元翊一贯紧锁的眉更加纠结，客馆内托相钦萨曾居的蔽日舍已然搜查多次，却是一无所获，此刻他低头沉思，不自觉又朝蔽日舍走去。兀自考虑着案情，隔着矮墙，远远听到房舍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元翊不禁怒上心头，大步流星来到封锁的院落前，对着门外守卫的官差，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责骂：“本令不是交代不得擅放他人进入凶案现场，如何又使人进入？！”
分列大门左右两侧的四位差役局促不安嗫嚅着，怯生生张口正要回答，便听到一阵轻柔的笑声近前：“胡大人迁官升职，争的还与旧时一样？”
元翊恼怒地抬起眼，欲要开口斥责，待看仔细来者苍白病弱的面容，他抑制不住露出惊讶，却缓慢隐去了脸上过于严厉的表情，讪讪拱手行了一礼，说道：“杜小姐有礼。未知……”
他顿了顿，想起去岁的“蛛女”事件，心里总觉得亏欠了杜府小姐，毕竟案件是其侦破，最后却碍于女子身份退居幕后，转将功劳全数让与了他。
即便如此……元翊看向杜家小姐笑意盈盈的脸，心里疑窦顿生。
杜灼仿佛看透对方所想似的指着身旁一味讪笑躲闪的主簿，解释道：“大人见谅，杜灼听闻托相一案，又是好奇又是稀罕，便逼着主簿大人一道来访案了。”
“卑职……卑职……”主簿避开胡元翊的瞪视，垂首望地嘟囔着“卑职”了半天，也拿不出个像样的解释。
“大人勿怪主簿大人引路，一切皆因杜灼唐突要求。”如灼又是笑，眨眨眼像是等待胡元翊的反对。
“然则杜小姐女子身份确有不便，加之凶案现场，若是人人想进便进，想出便出，岂不乱套？”
“正因担心胡大人为难，杜灼来前便已换上男装，如今杜灼与同来的崔俨仅是主簿大人的仆役，如此又犯了哪条律例？”如灼微笑说出，一面退到主簿身后，举止恭谨拱拱手。
负责查案的胡元翊一时语塞，暗暗觉得他的每句说话都在杜家小姐预料之中了。元翊自知输人，又想借此机会还个人情，他当下放弃追究，气馁承认道：“既如此，本令再横加反对，杜小姐恐怕要怨恨本令不识时务了罢。不怕明言，此案久查不得头绪，杜小姐既有心来访，胡某便拉下老脸，恳请小姐代为参详一二。”
杜灼浅笑，脸上未见得意，看样子连最后他的让步也估得一清二楚，元翊无声叹息，挥挥手嘱了官差门外守候，领着杜灼等人进到蔽日舍内。
托国大相钦萨寝室摆设，元翊闭上眼也能随意指出：一张大屏榻正对格门，五扇屏风上的仕女画笔法娴熟，似是大家之笔。其上斜着把紫檀木扶几，左右各一鎏金连枝灯，只见烛泪凝固，已然没有了当初烛火满枝摇曳的璀璨。
榻前数步地方摆着螺钿檀木案桌，案桌制作精美，听闻是从宫内府库里调来供托相使用的皇家物件。铜制的博山炉倾倒在地，洒了满桌炉灰，桌面隐约可见的大片暗红，时刻提醒观者，血滴虽易清除，凶案远未完结。
自案件发生以来，室内便保持着案发时的原貌，胡元翊来往多次，几乎可以数清桌案上积攒的灰尘。
“这里便是托国大相遇刺之处么？”杜家小姐的声音将胡元翊拉回现实，他皱眉点了点头，答道：“无错，托相正是在此处遇刺身亡。”
如灼不语，凝眉沉思须臾，她望向屏榻之后，轻声问：“里间是……”
元翊有些不情愿杜府小姐过度深入，善于拍马的主簿却不闲着，急急出言介绍道：“大小姐请看，里间除了就寝的床榻，左手边是放置经史子集的架子，这个蛮夷宰相还懂我天朝的书籍，啧啧啧……”主簿的嘲讽未能持续太久，他的视线触到右面陈设，倏地煞白了脸，再说不出一句。
“这是……”如灼停下脚步，看着出现面前的木制包金神龛，白绸、鲜花、供品、永明灯一应俱全，装饰得万分奢华，即便此刻花枯灯灭，空气中仍残留着淡淡的线香味，像是神佛常驻，不曾远离。
“原本放着个金菩萨，那佛像受到损坏，送巧手金匠处修补了。”胡元翊未留意杜灼等人的变化，自顾说道。
“金莲姬……”杜灼、主簿喃喃说道，就连一旁默不作声的崔俨也露出怪异表情，微微动了动嘴角，看样子亦是咕哝这三个字。
“金莲姬？”未知来龙去脉的县令听得一头雾水，杜灼却不理会，径直走到神龛前，她突然圆睁着眼蹲了下去。
“小姐，争么了，可是身体不适？”崔俨心急，边问边扶着如灼。胡元翊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眼熟，再看杜家小姐身旁跟着的男子，似乎是在哪里见过，搜索回忆，却是一团模糊。
杜灼摆摆手，这是她最后一次响应身旁人的问话，而后她便沉入自己的世界，再不搭理周遭的动静了。
暂领畿县令之职的胡元翊明知再查不到有用信息，当下他也不好开口点破，于是被撇在一旁的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如灼伸手在神龛下方一抹，指尖尽是灰尘，隐隐还附着了些许乌黑的东西，杜家小姐相互揉搓沾着灰尘的手指，忽的她移近鼻端，双眉紧皱嗅了嗅，细微的尘埃随着气流涌进鼻腔，呛得她一阵猛咳。
“小姐，你这是作甚么？！”崔俨顾不得周围人的目光，又是拿药逼其服下，又是急切责备。
“啊！”胡元翊双手互击，突然想到，“这位莫非是涞州见过的黎奴？”
崔俨点头无声认同对方的说法，面上冷冷的，似是无意说明前后变化的缘由。胡元翊虽觉奇怪，却未有打探旁人隐秘的想法，此刻他更关心杜灼的发现，若果他没有猜错，杜家小姐已经找到了什么。
“在哪里遇害？”如灼没头脑问出一句，三人愣了许久，才由最先反应过来的县令答道：“外间案桌上。”
“未进里间？”如灼想也不想，追问道，这次换了主簿来答：“里间整齐不见动过，故而凶犯未进，是这样的罢，大人？”
胡元翊颔首同意属下的说法，却仍是不解杜家小姐究竟想要问询什么。杜灼忽的站起身，前后摇晃一下，面色难看像是要昏倒，她慌忙搭着崔俨伸过来的手深吸一口气，一面轻轻扯动嘴角，仿佛想要微笑，然而力不从心，她大口喘着粗气，挣扎着绕回外间。元翊不知杜灼是头眩欲昏，还是根本就想注视地面，只见得杜府小姐额发低垂，看不真切面上表情。
“无事了……”如灼低声与崔俨说了一句，才抬起头看向胡元翊，问道，“大人认为谁人杀害了托国大相？”
“谁人？”元翊重复对方的话，他眼皮轻颤想了想，反问，“本令若是知晓，何须苦恼至今进退不得？”
如灼闭眼复又睁开，轻声说：“换个讲法如何，杜灼想问明府大人：可曾锁定疑凶范围了？”
“这个……”胡元翊看了身旁的主簿一眼，欲言又止没有说下去。
“应是钦萨认识之人罢。”如灼露出一丝不耐烦，脱口说道。
“杜小姐如何得知？！”元翊大惊，这是仵作检验后提出的假设，就连主簿面前他都未提及的隐秘。
如灼终于缓下难受，她放开崔俨的手，指着案桌上干涸的乌黑痕迹，道：“看桌面血迹的方向，从上而下，由里及外喷出……主簿大人，托相遇害时的样子，可以请你代为比划么？”
“卑职？”主簿垮下脸，为难地看看说出请求的杜家小姐，又见上宪点头，他不得已趴到案桌上，当然，满心不情愿的主簿仅是悬空作个姿势，并不敢真趴到满是血迹的桌面。
“托相伤在何处？头上，大致是这里么？”如灼上前，指着苦着脸的主簿头上某处，说道。
“无错。”元翊再度震惊，不自觉讲出检验格目上的内容，“致命伤为头顶偏左侧地方，身上其余伤痕为较轻微的刀伤，查证后初步认定是钦萨所有的弯刀，然而托国人皆佩着这类弯刀，目前尚不能确定凶器究竟为谁所有。”
“那么托相是坐在案桌前……”如灼边说边依着主簿旁边跪坐下来，微微侧身指着随侍的崔俨所在方向，“凶犯正是在此处，才可一击致命，我见里间窗户紧闭，若非相识，托相争会放心背对凶犯而坐？我估测应是这般情形——”
如灼又站了起来扮演犯人举动，她缓慢移动脚步，一面说：“当时托相或许正与行凶者交谈，犯人走至托相背后，忽的心生恶意，便拿起……”她左右看了看，盯着地上的铜炉，喃喃说道，“且认为是这个铜炉罢。如此出其不意痛击托相！”
看杜灼演绎行凶过程的三人，眼前恍惚出现钦萨遇害当日的室内景象：看不清面目长相的凶徒狰狞笑着，一步步走向全无防备的托国大相，钦萨自顾笑谈，丝毫没有想到危险正在靠近，突然，犯人抓紧铜炉手举过头，使出全身气力砸了下去……
咚……鲜血满桌……
“大人！”元翊吓了一跳，怔怔看着将他从可怕想象中唤回的差役突然出现的面庞。
“何事？不是令尔等在外守候么？”胡元翊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飘渺，听起来像是另一人发出，再看主簿等人，迷茫的面上露出惊惧，他没有空闲追究旁人的表情，因为他亦是这副模样。
“鸿胪寺正卿崔大人来到。”差役还未说完，崔渡便已跨入室内，扬声说道：“崔某多有得罪，胡大人见谅，只是关系托相钦萨遇刺一案线索，事情紧急崔某不得不来告之大人。”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其二十 光华·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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