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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端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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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的天气炎热异常,窗外树上知了尖锐的叫声连绵不绝,吵得人焦躁。曹丕哪有耐心继续手头的工作。停下来饮一口茶,平复平复烦躁的心情。
他在为丞相出征做准备。每次出征,有大量的事务要准备和筹划,偏这次赶在这酷暑季节,纷乱如麻的事情伴上这燥热,让人着实难以平心静气。曹丕一扔笔,叹了一口气,干脆起身,随手拿起一把扇子,踱到到屋外树荫下,扇着风活动一下筋骨。
曹丕边走动边琢磨,也没听见父亲安排留守的事情。之前都是曹丕留守的。往常这时候应该早就说了,这次只说准备出征,既没说让不让他留守,也没说这次到底还派不派人留守,几天前问父亲一句,他若有所思地没回答。过去因为父亲没有稳定的地盘,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全,每次出征都是全家一起去,一来随军出征反倒更安全;二来,也算一家人生死一处吧。现如今这邺城作为魏国国都,出征不留人监国恐不太可能吧,再说论理“御驾亲征,太子监国”,总要留个后手,万一前方有个闪失,还有个储君主持大事。可如今父亲没有提这事,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总不会是要换别人留下吧?曹丕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如今弟弟子建风头正盛,父亲对他愈发青眼有加,该不会父亲有别的打算吧……
其实也不怪曹丕多想。自打他父亲去年有了封地魏国,真真的成了一国之君,有了新的开始,便又踌躇满志起来,兴兴头头设立了魏国的文武百官、各项制度,一切初具雏形,便考虑起了继承人的问题。当时听见消息,丁廙又在魏公面前鼓噪,魏公透漏了想立曹植的意思。看丁氏兄弟那几日志得意满的神色,大家都觉得传闻是真的。果不其然没过几天,魏公便发函秘密征询各方对人选的意见。幸得尚书崔琰忠正,并不发密函,公开上书曰:“盖闻春秋之义,立子以长,加五官将仁孝聪明,宜承正统。琰以死守之。”一番义正言辞,谁也不能说出个“不”字来,遂令别有用心者暂时偃旗息鼓。而崔琰尚书乃植妻之伯父,此番毫不偏私,其公允正直更是令人钦佩。连魏公都认可他的公亮,喟然叹息,迁他做了中尉,负责邺城治安,级别一下从比六百石升为比二千石,而且是执掌京畿要地的实职。
这件事虽然就这么过去了,但曹丕并不会把它当做从没有发生过。他敏锐地知道,他父亲心底里确有立曹植的倾向。长幼有序,天经地义,自己又没做错什么事情,如果父亲不做他想,何必征询,直接立就可以了。因此曹丕想起这回留守人选的事情便有些双手发抖,冒了一头冷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紧握双手,压住心中的慌乱,逼自己平静下来。一会儿安慰自己说,先别着急,一切还只是自己的猜测,还没出结果,不要自己吓自己;一会儿又想,这次父亲的态度明显与往时不同,我的判断不是没依据的,何苦自己骗自己……翻来覆去每个解脱,后来寻思,现在一切都不明朗,想多了也没用,目下出征在即,诸事繁杂,时间又紧,先做好了手头的事再说吧。于是力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事,埋头在繁琐的工作中。
曹操看着眼前的沙盘,陷入沉思。刚才跟几个部将讨论此次出征的战略部署,才散了。曹操这几日有心事,一闲下来就不住的想,而且现在时间紧迫,也是时候做个决定了,那就是这次出征留谁守邺。曹操倾向于曹植。
子建这几年益发出息了,其聪明颖悟、出口成章,人皆纳罕,交口称赞,令曹操觉得脸上非常有光。当然,能为人主者,文采风流是锦上添花的事,并不是主要的,曹操心说,他主要是看重子建的性格,不拘小节、洒脱利落,不拖泥带水,是个有气魄的人,而且从大家对他的赞誉来看,子建声望很高。就只一件,大约从小在富贵丛中娇养的缘故,为人单纯了点,想法简单,孩子气重。不过这不要紧,假以时日,多历练历练总会好的。而这次出征正好是个时机,曹操在心里盘算着,一来子建确实类己,是个可造之材,况也已经二十三岁了,到了学着独当一面的年纪了;二来呢,虽说他很欣赏子建,但并没有明说过什么,这次呢,即可当一种暗示,也可当一种试探,看看大家是什么反应。
但是他还是有一些犹豫,因为这样一来,必定伤到子桓。子桓是个勤奋又稳重的孩子,从来没有富贵公子的骄娇之气,这些年来兢兢业业、谦虚好学,交给他的任务从来不懈怠,恭肃严整,没有犯过什么大错;只是这孩子过于沉郁,与子建比起来,缺少那种蓬勃向上的朝气与斗志。可以说两个孩子各有优缺点,只是子建的性格或更可成大事吧?但是转念一想,长幼有序,他俩又是一母所生,若臣属们计较起来,或有不服的,甚或挑起兄弟争斗,可怎生是好?上次征询上来的意见,除了崔琰那么直白,别人似乎倾向曹丕的多,看来事情不是原先想象的那样。
曹操掂量来掂量去,叹气连连,眉头不得舒展。忽然自己失笑,喜欢的就是子建豁达利落的性格,像我,能成大事,怎么我自己反倒犹豫不决起来?果然遇上自家孩子的事,没哪个父母是容易就拿得起放得下的,我也不能例外。也罢,就让子建留下吧,也历练历练。留下也并不能完全意味着什么,之前都是子桓留守呢。如今顾不了那么多,就这么定了,且看各方反应,一切容留日后再议。反正什么也没说破,留了多少回还余地。
思罢,便叫人欲传令给曹植,下人应声,堂下听候差遣,曹操略一思索,改口叫人传曹丕即刻过来。这话他得亲自与子桓说,如若自己都不给他个交代,让子桓从别人处知道,你让子桓脸上心里怎么过的去。一是他心里也不忍,二是尽量别让他兄弟们生嫌隙。
这边曹丕正忙于案头,忽见父亲亲随来传请五官中郎将过去,有出征事宜相商。曹丕不敢怠慢,忙跟了出去,来到父亲这边。行过礼,父亲令他坐了,和颜悦色地问他近日的准备情况,曹丕一一答了。曹操点点头道:“此次跟我去出征吧。近来这邺城也算稳妥,一切按部就班,想也没有什么大事。之前皆是你留守的,也该再上战场磨练磨练了,总不能每次都窝在家里。”曹丕便觉心如擂鼓,,果然他的预感要实现了,强做镇定应道:“唯。”略一犹疑,开口问道:“那这次邺城是让谁来守呢?”
“呃~我想了想,要不就让子建留下吧。他也老大不小了,还一团孩子气,也没个正经差事,整日家斗鸡饮酒也不是个事。把他独自丢在这,拿重话唬他一唬,让他觉得有负担子在肩上,也好学些稳重。”
曹丕点点头道:“也好。只是他到底年轻,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这倒没什么。我盘算过了,留下辅佐的都是忠诚可靠的老将良臣。城内外部署都很规整,其实他在这里,只不过是一个形式罢了,只要他别趁我们不在太撒野就行,”曹操说到这笑了“——我想他也不至于如此不知分寸。”
曹丕见父亲心意已决,便不再提起,父子两个又说几句淡话,曹操又叮嘱他准备细致,曹丕应着,便退下了。曹操便又招了曹植来,先是说几句重话“你可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可大意!你需日夜恭谨,不可贪杯误事。经我苦心经营这些年,我们全家才有这么个安身立命之地。倘若有何闪失,我这些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不说,你还有何颜面见我和一家老小。”曹植亦知兹事体大,不敢怠慢。难得的收起往日戏谑之态,正色行礼答道:“请魏公放心。植定不辱命。”曹操看着忽然庄重起来的儿子,心说,果然给他点责任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心下甚悦,点了点头。
暂且放下这边,且说曹丕自从离了父亲那里,一路上心焦气燥,只觉得太阳穴那里跳的他脑袋发涨,一个劲儿地冒汗,身上也发虚。一路上碰到下人问安也顾不得理,失魂落魄地回到书房。事前无论怎么猜测怎么分析,当事实真的到眼前的时候,任谁猛地一下子也是难以接受,更何况这对曹丕来说是关系到荣辱生死的人生大事。如果说之前父亲宠爱子建,封他临淄侯诸事,曹丕还可以心存一丝侥幸:毕竟父亲没有在废立之事上表过态;自己作为副丞相也仍旧只在一人之下;弟弟也没有实职。而如今父亲的安排,已经委婉地表达了他的态度了。
曹丕坐下来,想让自己冷静,发现根本坐不住;便又站起来,却手足无措又不知该往哪里走;觉得口干舌燥,端起水来含了一口,又难以下咽。他在屋里无头苍蝇似的乱踏了几圈之后,逼着自己坐下来,他抱着双腿,用力蜷缩着身体,,低着头,强迫自己思考:
父亲今天说得缓和,算是给我一个台阶下,让我好接受一点,可仍旧是让子建留守了。什么意思还不明白吗?就算父亲说再多无关的原因,也改变不了留守这件事在世人眼里的含义。曹丕呀曹丕,你不能再做自欺欺人的幻想了。只能做最坏的打算。想到这里,曹丕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又烦躁起来。可一时间又让他作何打算,干脆长出一口气,四肢大敞躺倒在地,闭上眼,让脑子放空。
其实他躺也躺得不安宁,这件事情盘亘在心里,挥之不去,每每忙点别的刚要放松下来,就又想起来,心里就一缩。正在长吁短叹无可奈何之际,听人来报相公有请,原来是正好有几个臣属前来向相公请示出征只事,相公招他前去共同商议。
曹丕叹气,整理仪容,走出门去,一路上调整心情。到了曹操议事厅内,几个亲信谋臣将领皆在,曹植也还未走。曹操便问粮草。曹丕答道:“西北库里的军粮已经清点完毕,就是上次库里记的数;我收到传报,各路粮草也皆在路上,不日也该送到了。此去大军一路上补充供给的各县战备粮仓,业已着人过去核查准备,以保万无一失。”
“嗯,”曹操点点头,又对众人说:“孤与他们兄弟商量了一下,此次五官将随孤出征。这粮草战备之事尽由你安排的,”他看向曹丕“一路上还是由你主持。切记小心。”
“唯。”曹丕答道。众人皆是一愣,但看五官将神色如常,应答从容,方信确实是事先商量过,而且似乎五官将对此事也不以为意。
“临淄侯就不必跟去了,”曹操看向四子,“如今我与你兄长皆在外头忙,你就好好在此看家。”和颜悦色带点玩笑的语气,好似在聊家常小事一般轻轻一提,曹植也连忙应着。众人各怀心思,却又不敢多言。曹操便又与大家商量了几件事,便散了各自忙去。曹丕亦有几件是要与臣属部署安排,一直忙到快晚饭了才回内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