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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桃花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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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洞穴里,迎来一束光亮,方奕等人带着被解救出来的平民,逃出密室,穿过山洞,发现洞外已是天光乍泄。
孙杳杳喘着粗气,疲惫地背靠在石壁上,顺着石壁滑座在地。
这一条路很长,长到他们带着这群难民走走歇歇,长到她一步一步,仿佛走过了此前的半生。
“这些难民该如何处理?”夏池鱼面上稍带倦意,那个威风凛凛的气势已被消磨殆尽,目光之中的自信也消散而去。她只存有落寞的身形,平静地问着。
“不知道 ……”
以前他们都是让江雪尧拿主意,此时她不在了,连方奕都觉得一颗心空空如也,好像什么都没了。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前路该去哪,他都不知道……
“让他们走吧。”埋着头的孙杳杳开口迟迟。
“谢谢各位大侠!”
“多谢多谢啊!”
……
被他们解救的难民一个个脸上挂着最灿烂的笑脸,发出最快乐的笑声,留下三言两语的道谢之词,便匆匆离去,离开这个栽满梦魇之地,奔向新生。从未有人在意过少数人心里的感伤与不快,只因为悲痛者沉默,而喜悦者喧闹。
“我们……”方奕犹豫着,却不知如何开口。
孙杳杳缓缓抬起头,手扶着石墙站起来,解开马匹的缰绳,接道:“走吧……”
“去哪?”方奕又问。
孙杳杳再次低下头去,嘴里吐出模糊的四字:“我不知道……”
“回东都!”
孙杳杳牵着缰绳的双手停滞在空中,这话不是夏池鱼说的,她的声音没有这般清脆,更不会出自方奕之口,难道是……
“阿雪?”
二人随着孙杳杳的目光望去,远远的黑暗之中的洞底,若隐若现的出现一道身影。少女浑身是伤,衣衫沾满尘土,头发散的披在肩头与身后,待山风吹起,露出少女疲惫的面容。细润如脂、白嫩无双的肌肤上,满是干去的血渍。
“阿雪……真的阿雪!”
孙杳杳只觉得鼻尖微酸,刚刚干去的眼眶,就这么笑眯了眼,晶莹的泪珠便被挤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孙杳杳激动地大步跑上前去,拉起江雪尧的手,见她目中无神之时,她刚展现不久的笑意,又渐渐消失在嘴角。
“阿雪……怎么就你一个人……那个,阿寻他……”
“杳杳……”江雪尧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他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春天来了,允山上的冬雪也化了,他想有朝一日,你能替他再看一眼这雪域最美的桃花……”
那双握住她的细嫩的双手渐渐松去,孙杳杳垂下头,像是失了魂魄之人,摇摇晃晃地转过身,走向前,在黑与白的交界线前停下了脚步。
她说:“阿雪,外面天都亮了,南疆的初春到了,允山上的冬雪也融了……可是他不知道,这山涧里的花儿,却是也不会再开了……此后南疆,再无桃园。”
“哈哈哈哈……”周解宇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笼罩整座被烈火覆盖的山洞。
少年眉间紧皱,奋力抽出那把插在周解宇胸口上的弯刀,将它丢弃在地。
老人双膝跪倒在地,牙与胡须皆被鲜血染了色,他嘴角牵起,念念道:“你最终,还是没有掌握自己的命……”
少年喘着粗气,踉跄着后退几步,嘲笑道:“老爷子,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你看,我做到了……我,解脱了……”
老人缓缓合上双眼,他瞧见有一位小小少年蜷缩在角落里,明明是在伤心的抽泣着,却不敢吭声。老人走上前去,拨开草堆,却被少年的匕首刺入了肩头。老人明明是可以躲的,但他没有,他咬牙忍着疼,将血淋淋的匕首拔出,低下身子,轻抚少年的小脑袋,慈祥地问道:“小娃子,你家的阿爹阿娘呢?”
少年不停啜泣着,双目中有恨亦有悲。
“父母都死了……姚国人杀了我们全家……”
老人伸出手,问向那少年:“那你想复仇吗?”
“想!”
少年抬起头,抹去眼角的泪痕,牵上老人布满老茧的粗糙的手,跟在他身后,朝屋外离去,就这般永远地离开了他曾经的家园。
时间飞逝,少年渐渐成长,个子一下子向上窜了许多。他的原本清澈的双眸被仇狠的怒火燃烧殆尽,少年人便是靠着这般仇狠而活。直到那一日,一场大火烧去了他心中仅存的一片宁静与美好,他便想要逃。
老人说:“你若赢了我,我便放你走,从此往后你想去哪便去哪,我再也不会关着你。”
于是少年日复一日地练习,日复一日地挑战,日复一日地失败。
可是这一天,他成功了,他终于胜过了那个曾经的不可战胜只之人,终于解脱了……
阿寻抬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洞口,在浴火之中,在垮出山洞口的最后一步之时,终于力竭而倒下。
少年终于看见了头顶的苍穹,南疆的天空一直都是一望无垠,天蓝如水,白云朵朵,美不胜收。他忆起童年时在泸沽湖畔,穿着白衣的少女蹲坐在桃树下,朝他假意赌着气:“阿寻,你又来晚了!”
少女说着说着,倒是把自己逗乐了,眯着眼笑起来。那天真烂漫的笑颜,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存在。
“阿寻……杳杳,你可得记住这个名字啊。”
少年嘴里嘟嚷着,抬起手想要抓下天上的云,因为他说过,只要孙杳杳喜欢,他都可以找到世上最高的梯子,爬上去,把那云朵摘下来。可是少年触碰不到,苍穹是那般高,它在群山之巅,连高耸的山峰都无法触及。而他,始终不过一棵桃树高。
他放下手臂,搭在身前,只觉得烈火温暖,像初春爬上上头的暖阳,驱散寒夜,送暖入世间。
狼声渐渐起,阿寻的狼群见到火光又折返回来,用鼻尖蹭了蹭阿寻的脸颊与手掌。阿寻淡淡地笑着,抬起颤抖着的手,轻轻扶了扶它们毛绒绒的脑袋,用尽余力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走吧,好好活下去……”
狼群舔去他面上的灰尘,五步一回头,晗着不舍的目光离去。少年静静地躺在火海里,没有挣扎,没有喧闹,只是安静地躺在那。
少年合上了眼,不舍尘世间。
允山的积雪从山腰开始消融,化去的雪水顺着山沟,款款流入到山下的泸沽湖中。
方奕一边担心着孙杳杳,掏出了兜里最后一颗糖。而江雪尧,安静得想座石雕,一声不响。
她越是把自己圈紧起来,一语不发,方奕越是担心她把心里的难过都憋在了心底。
“江雪尧?”他最终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要是难过的话……”
“我没事,”江雪尧突然动了,甩开了他搭在肩膀上的手,“歇了,如果没事的话……”
方奕当真是有些打心底佩服她的,至少在做抉择上,她不会犹豫,不会抱怨,不会后悔。
她心里所用外表包裹着的苦痛,都是自己强忍着,从不与人说。
方奕倒是怕她哪一日,自己把自己憋坏了。
旭日爬上山顶,俯瞰人世间百态。在山阴一侧的石洞里,江雪尧一行四人歇息完毕。
方奕最先开口道:“接下来去哪”
“自然是回东都。”说着,江雪尧站了起来,走向马匹,翻了翻包裹,取出新的流花针藏于袖口之中。
夏池鱼又接道:“昨夜我们逃离出来时,听马蹄声渐远,想必是西垣军队知晓咒尸蛊被毁一事,立即撤军了。”
“他们不会就此罢手的。”江雪尧肯定道,“这西垣与姚国可是有血海深仇的,他们如今付出了这般惨痛的代价,定然是要挣个鱼死网破。此番赶回东都,也是为了……”
为了能有机会,再见那人一眼。
江雪尧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决心赴死一战,却被那叫阿寻的小子抢了先。她觉得有些气恼、烦闷,还觉着自己有些可笑。
“此处去东都,怎么也得一两个月,再加之……”孙杳杳迟疑了一会后,才慢慢开口道,“再加之前路还不知有多少西垣伏兵……我们,能回得去吗?”
“有什么回不去的?”江雪尧冷笑一声,哼了口气,又接道,“一个月太久了,可有近路?”
方奕听了,立即恍然大悟道:“我被西垣追杀之时,正是从南疆往东逃到了崔州……”
“崔州不是崔家地界么?”夏池鱼惊然。
方奕接道:“不错,我那会逃去崔州,本以为可借崔家避险,却不曾想这崔狗早已投靠西垣。还好我发现得早,不然这条命就丢在那了。”
众人声息,不约而同地看向江雪尧。
只见江雪尧解开捆在岩石上的缰绳,一脚踏上马镫,便轻松坐在马鞍之上。
“总得闯闯这虎穴……”江雪尧叹了口气。
话落之时,一阵东风吹去,将她披散在背的长发扬起。江雪尧这会才想起到自己散下来的头发,便双手伸向脑后,随意一把抓过,拿发绳缠起一个圈,又将卡在腰带间的碧玉发簪拿起,朝发间随性插去。
可没想到的是,江雪尧只觉得自己手感落空,紧接着,有些像小石子一般的东西从她后脑落了下去。江雪尧握着簪头,手缓缓落下,才看清发生的事。
她心中的感伤再一次油然而生,不禁一度冷笑,原来,是用这簪刺中周解宇的那会,它就已经碎了啊……
人们常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全胜的局。只是,所败之人失去一切,所胜之人继续艰难向前。失败者怨天尤人停滞与历史长河之中,渐渐被人忘却;胜利者沾沾自喜继续前行……如此往复,她才发现,她的敌人从来都不是所谓的西垣人,而是这尘世,是这天地宙宇,是流逝不尽的时间……
原来,世间之人,都在一场注定无法全胜的棋局里。
江雪尧叹息着,将残留的簪头收进袖囊中,双手调转马头,回头向众人说道:“走吧,还没结束呢。”
四人皆抛却曾经的苦痛与不乐,相视而欢,既然自己注定无法赢下这一局,不如活得潇洒自在,也不负此生。
孙杳杳原本觉得,阿寻的死是自己最大的痛,可她却是平静的,平静得没有波澜。
也许真的就是时间冲刷了一切,她把所有的欢笑都定格在了同年。自走出南疆的那一刻起,她再也不是白黎族的圣女,成了浪子的她,对于阿寻也少了更多的记忆。
幽幽山涧里,寒鸦泣,桃花烬。
孙杳杳驾着马,回头看去。
物是人非是桃源,从此一别两宽,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