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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杯中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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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间的厮杀声渐退,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西垣人最终还是没攻下沉璧关的第一道防线。
“报!”
哨兵火急火燎地赶到李卫明跟前,单膝而跪。
“报告将军,敌方撤军了,是否要追击?”
“不可追,让将士们好好休息,打扫战场,这场仗还没结束呢。”
“是!”
李卫明同他们一样,西垣人废了这么大劲,这用人肉铺出来的路不可能就这么放弃了,他们定然是回去准备了什么。
会是什么呢?
他想起了白天在沉璧关外见到了二十具死尸,想到了西垣人的死尸军队,背上就冒出一股冷汗来。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只有冷静下来才能临危不乱,守下这座城池。
李卫明唤来一人,吩咐下去:“书加急军报,沉璧关请求派兵支援!”
待那人领命退下去,他才长舒一口气。
终究是年逾半百,身体各方面都跟不上年轻一辈,他在这冰原间,一待就是二十年,二十年与风霜为伴,对它们都产生了情感。他亦想过回家,可是二十年了,旧人不在,等待他的只有陌生的风景。
他亦立下过不少战功,为大姚守着一方疆土,多少相识之人纷纷离他而去,多少新面孔就补会补上来。他倒也不求多少功名,自古位高权重者能瞧得见脚下京都繁华,却不见边塞风雨之中又有多少石碑立起;只见金戈铁马君临城下之气派,却不闻家户之中月下捣衣声;不见这无定河边累累白骨,不知其是何处春闱梦中人……
“天冷了,可要喝口酒?”
李卫明突然一问,江雪尧愣是没反应过来。
他继续道:“军中少热茶,就靠这酒暖暖肚肠了。”
江雪尧自是滴酒都不敢再沾了,方奕和夏池鱼倒是不客气的接下。
李卫明大笑而去,搬上满满一罐酒坛,把坛盖往旁一扔,直接满上。
他靠着城墙而坐,端起一碟,一饮而尽,嘴里念叨着:“第一碗敬风霜不止!”
又满上一盏,对天唤道:“二碗敬长夜无边!”
话落,热酒灌入肠。
“这第三碗,敬黄泉平安,再无波澜!”
一碗敬风霜,二碗敬长夜,三碗敬黄泉……
这是他们沉璧关的习俗了,每每一场战争结束,都要喝下三盏浊酒,为自己平生而饮,为黄泉之下的亡魂而饮,为这天地波澜壮阔而饮。
方奕见了,也将它一饮而尽,却被呛得连咳不止。
李卫明见了,大笑道:“这酒浊得狠,比不上京城里的美酿,你们可慢些喝哈哈哈。”
他又继续自言自语着:“酒可是个好东西啊,能保暖,能饱腹,能看见天上的弯月,能看见地上的自己。”
夏池鱼看着手中的浊酒,月亮装在小碗之中,任凭水波荡漾,它亦不会消逝。
一小盏的酒碗,能装下一两浊酒,一两浊酒里,却可装下日月星辰。
杯中盛月,月中有故人。
她的面庞倒映在浊酒之中,仿佛能看到另一个自己。
或许浊酒之下,是另一处世界,他们透过酒碗,便能瞧见离去的亲人与旧友。
李卫明抿下最后一口,用衣袖将嘴角擦干,仰头长叹一声:“江姑娘,劲足地马匹已经备好了,待撑到天亮,你们就离开吧。”
他的言语之中,带着悲凉,但从未有过一丝绝望。
他们这些成为武将之人,从未想过未来,都是从阎王那做过客的人,早就生生死死的事也想开了,长眠于雪山之间,未必不是个好归宿。
最坏的结果还能是什么呢,他与这处关卡相伴二十年,早就同存同亡了。
前世要攒过多少福气,才能在一场战争中生存下去,他终究没有那等福分吧。
这天地犹如逆旅,迎送过路来客,从古至今,世人却无不是在这悲尘之中,苦中作乐。
他也只是其中之一,他们亦如此……
江雪尧愣了愣,轻声道:“李将军……”
李卫明笑笑,说道:“哎,你们有你们的责任,而我这辈子的责任呢就是守在这里,陪着地上的兄弟、地下的兄弟一起。”
江雪尧沉默不语,只有李卫明昂头苦笑:“你们这些年轻人,才是大姚日后的希望。”
“我大姚有四湖九州,子民千万,它还不能亡啊……”
她竟是有些累了,背靠着城墙,缓慢地眨着眼睛,不知道下一场战斗多久会打响,也不知道下一场战斗会有多惨烈。既来之则安之吧,她此刻便也只想贪婪地享受一下这片刻安宁。她望向夜空,正是月圆之夜,脑海之中又浮现起故人的面庞,他此时会不会坐于窗前,也望着这一轮皎白的圆月呢?
“公子?”
赵衍见叶陌风房里灯火未熄,又开始担心起来,他敲了敲房门,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叶陌风轻咳几声,唤道:“我没事,你进来吧。”
数月过去了,他整个人脸色苍白了许多,他的声音嘶哑、无力。往日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却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赵衍轻推门而入,正见叶陌风披着衣服,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正坐在窗边的案桌前,正在写些什么。
“赵衍……”叶陌风说着,将手中的信封递给他。
赵衍接过信封,问道:“公子要寄去哪?”
“且找个盒子收着吧,不用寄了”
“是……”赵衍接过信,又问道:“可需要加些炭火?”
叶陌风摇摇头,轻声道:“我没事,你下去休息吧。”
“是……”
这些年是愈发得冷了,东都入了冬,便连着下了好前所未有的几场大雪,家家户户不得不添上炭火。
寒风吹入窗子,叶陌风却是不愿合上,倒不是他不怕冷,而是舍不得。他坐在案桌前,抬头透过飘雪望向天上的明月,嘴角渐渐勾起笑意。
一窗、一案、一孤灯,望空对月就成了一双人。
阴风怒号,卷起漫天千丈的雪。
江雪尧从半醒着的梦里忽然睁开眼,她听见了军号声,西垣的军号声。
西垣人又攻来了。
“随我上城楼!”
只见李卫明大步行来,他一声令下,众人纷纷醒来,立即退去疲惫的模样,瞬间容光焕发,随着他的脚步,井然有序地上了城墙。
其实,他们都是未入眠的人。
“什么时辰了?”李卫明问道。
一旁的士卒作答:“回将军,寅时了。”
“嗯。”他一步跨上前去,在众人面前将右手一举,喝道:“全军备战!”
只听齐刷刷的一声,将士们已经纷纷赶至在自己的位置上,提着最足的劲,等待接受他们的命运。
而这次,西垣人不在用那软磨硬泡的办法,派出小队窥探城中虚实。待西垣人的号角吹响之时,成千上百束火光朝沉璧关蜂拥而至,像奔
腾翻涌的黑潮,朝着这座冰冷的城压袭而来。
这会,他们居然想尽全军之力,一举夺下城池!
“弓箭手准备……”
李卫明面不改色,沉着冷静地指挥着,战于墙头,竖起手势。
“放箭!”
霎那之间,城墙上满弦之箭瞬发而去,宛若细雨。城墙之下,顿时尸横遍野,许多西垣人被箭矢刺穿身体,倒在血泊之中,却也未曾停下攻城的步伐。
早些就听闻,西垣被逐出姚国后收服了雪山之中的三族八部以及四大匪,也就是如今的四象,他们被编织成军队,听从西垣大司座的调遣。他们的攻城方式竟如此野蛮,完完全全是靠着人数与他们血拼。
不久片刻,西垣人再次翻上了墙头,与姚国的将士交手。
江雪尧双手支着城墙,将一人一脚踢回城墙之下,这西垣人大司座的冷血无情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居然连自家人都视为草芥。此时此刻,她开始有些同情这些,被那他当做工具的人。
一西垣士兵刚爬至墙头上,露出个脑袋,就被方奕一掌正中额头,又掉了下去。
“阿雪,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方奕此话一出,顿时间整座城池地动山摇。
李卫明神色一变,立即将身周的敌军尽数击退,冲上墙头去朝下一看,大惊失色。
好一个声东击西,西垣人攻城墙原来只是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破开那道城门!
大事不妙,江雪尧心中产生一股不好的预感,西垣人为什么要耗费这么多的人力,上演一出声东击西的戏码,只为打开一道城门?这就好像是他们正在为什么东西,开辟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阿雪,阿雪我想到一件事!”孙杳杳喘着粗气,继续道:“被子蛊控制的死尸是不会翻墙攀爬这些动作的……”
“也就是说,他们破开城门是为了把那些死尸送进来?”江雪尧将孙杳杳没说完的话继续接了下去。
夏池鱼又斩杀一名敌军,喘气之余朝着城墙之外望去,顿时眉间紧锁,脸色煞白。
“江姑娘,你且看……”
众人随着夏池鱼的话,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远处有几十匹马车,好似托运着巨大的铁笼,铁笼被黑布遮盖,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
他们一行人倒吸一口凉气,已经猜到这是什么了。那黑幕之下,□□成正装栽着那些受控的死尸……
“众将士听令,给我抵住城门,不得被破!”李卫明最先从惊讶见回过神,大喝一声唤醒了众人。
即便一切一切都如他们所料,但当兵临城下之时,李卫明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待他一声令下,弓箭手纷纷不约而同地瞄准了那些正在撞击城门的敌军,箭矢唰唰飞去,连二连三地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一名弓箭手被翻上城墙而来的敌军扣住脖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一支拉满弦的弓箭射出去,口中鲜血喷涌而出,栽倒在地。
每当一名敌军倒下,便也有一名姚国的将士牺牲。
“报告将军,城门挡不住了!”一名浑身是血的士兵,支着最后一口气,爬上城楼,最后倒地不醒。
李卫明“嘿”的一声,将一口唾沫喷了出去,怒喝道:“带上一路上随我下去,其余人在城墙之上继续抵挡!”
“李将军!”江雪尧拦下他:“李将军,我们去吧,这上头还需要你指挥。”
对李卫明而言,江雪尧他们始终是客,怎么能让客人深陷危险之中,这不符合他的道义。
“不行,你们安全第一。”李卫明果断拒绝道。
“将军,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江雪尧情急起来,“我有一计,将军要赌吗?”
“赌!”李卫明大笑一声,“江姑娘且说,我听着呢!”
“放西垣人入城,李将军与我配合,截断他们的后路。”江雪尧说道,“赌赢了,此战便可得胜。”
李卫明赌了大半辈子,在与敌对赌,与天博弈这件事上,他最有兴致。
不等李卫明回答,江雪尧一手撑上城墙,翻身一跃落至阶梯之上。前脚刚一点地,又是纵身跳下城楼。
夏池鱼见了,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只落下两个轻功不太好的方奕和孙杳杳在后头慢慢跑下去。
李卫明被当着自己手下的面打了个脸,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瞧见这些个个身手不凡的后辈,竟是笑了起来:“众将士听我号令,对准半里外的敌军放剑,将他们阻断在城门之外!”
方奕刚落地,就见江雪尧朝自己丢了什么东西,手忙脚乱地接下。仔细一看,自己手中竟然多出了一柄长剑,还是从敌军手上夺来的。
“给我这个好嘛,我不会用啊!”
江雪尧颠了颠自己捡来的刀,觉得有些沉了,但也能将就着用。
“控鹤掌和修云指对那些死尸都没用,到时候将他们四肢砍去,让他们没有行动能力便好了。”
周围的士兵听见了,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心中都有了解决之法。
方奕小声道:“你确定这样就可以?”
“不确定……”
他们谁都没有见过被子蛊控制的死尸,所有的方法也都是凭自己的猜测。生死关头,就凭着自己的直觉走吧……
“咚”的一声巨响,城门终究还是被破开了。西垣敌军入饿狼般涌入,城门口顿时缠打成一片。
江雪尧转身躲开敌军的攻击,提起手中的刀从那人背后劈去,只见一道血光,那人便倒在血泊之中。
这捡来的刀在她手里,竟是越来越顺手了。
方奕还是不会用长剑,将它又扔到一边去,还是打了套控鹤掌。刚一掌拍完,就瞧见这江雪尧已经提着刀跟夏池鱼两个人大杀四方了。
“姑奶奶,你什么时候会用这玩意了?”方奕正觉得惊讶,他们药宗弟子可是从不习这类冷兵器的。?
江雪尧一边杀敌,一边答道:“叶陌风上回教的。”
“他把傲霜刀教你了?”方奕此话一问出,便觉得不可能,他顶多是教她一些基本的刀法而已。
然后下一秒,连同孙杳杳和夏池鱼在内的人随着方奕一块傻了眼。只见江雪尧一刀下去,直接将面前的三人震飞出去。
刀光不见血,气可振山河,出刀之际一击致命,这便是傲霜刀中的“破式”。
方奕从小怀着一份孤傲,宗门内长老以及其余弟子一旦见到他,眼中都闪着光,皆认为他是将来宗门的顶梁柱。可他自己心里却清楚,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阻碍,是他此生都想胜过的人,慢慢的,那人成为了他的执念,是他的心魔。此时的方奕不得不承认,江雪尧已是他难以超越的人。
她只顾着轻声答上一句:“是啊。”随后又立即投入到战斗之中。
江雪尧倒是答得轻巧,可要知道,行走江湖之人把此生绝学都交付与另外一人,这意味着什么。除却师徒之外,便是将自己性命托付于另一人了……
“那,叶陌风他……”方奕有些难以置信。
“闭嘴……”江雪尧小声呵斥了一句。
江雪尧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去接受这个事实,在一切都水落石出之前,她断然不会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
就在这刀光剑影之间,城外远处,飘来一阵诡异的笛声,听闻者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