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寻梅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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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陌风好像想起了十七年前的今夜，那一晚他还在后院里逗着师父的小女儿，小女儿握着他的手指，笑眯眯的，咿呀咿呀地叫唤着。
那日，屋檐下的红灯笼照亮了漆黑的夜，熊熊的火光笼罩着他的住宅。
那夜，滚烫的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他随之永远离开了他的童年。
在这转眼瞬间，他好像想起来了柳云霜的模样。
叶陌风擦净嘴角的血渍，抬头看见远处的江雪尧，莞尔一笑。
尤萧见自己重创了叶陌风，仰天大笑，正洋洋得意着。一旁的叶陌风趁着这个视觉的盲点，提刀冲去。尤萧立即将双手收至胸前，抵挡住蛮横的横刀，却是被那劲道逼得连退好几步。江雪尧见有了机会，飞出流花针，却被尤萧一个回转又给拦下。叶陌风踮脚一越至空中，一道“鹰式”，像盯着眼前猎物一般，刀尖挥去。尤萧找准机会，用虎爪死死抓住刀刃，借力一甩，飞身至叶陌风上方。
他此时，已是处于劣势，敌强我弱，连出招都显得吃力。
尤萧飞快又是几招俯冲而下，叶陌风只得将刀身挡至身前，抵挡他的攻击。几爪下去，叶陌风喉咙涌出一股滚烫的血腥味，不禁嗑了一口血，身上又是多添了几道口子。
可是背后是江雪尧，他不能退，也退不得。
叶陌风险些跪倒在地上，他已全身无力，靠着横刀立在地面，支撑着自己沉重而不听使唤的身子，就差眼睛一闭一命呜呼。
又是一爪，丝毫不留余地。
江雪尧从叶陌风背后一闪而出，挡在他面前，流花针在她指尖绕了几圈，像是蓄满力一般，拼死挡了这一击。
“叶话多，你给我闪一边去！”江雪尧怒吼道，一边不退反进，身周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背后是站不起身的叶陌风，她也不能退，退不得。她已经欠下了许多，这会定不能又让自己欠下一条命。
可是江雪尧太清楚了，那个连叶陌风都敌不过的尤萧，自己又怎可能是尤萧的对手啊？
果不其然，数招之内，她便已败下阵来，手臂上的伤口鲜血直流，疼得她额间冷汗不断。
她或许自己可以丢了这条命，但是不能让自己欠了他的情。
她向来不爱亏欠于人，只要欠下的人情，是一定得还的，可有的人情，她还不起。
此刻，叶陌风尝试站起来，却一次又一次地败了下去。陆止行与四大司座最强的青龙交手，一刻也不敢分神，更别说腾出手来帮他们。
他朝江雪尧的方向看了一眼。
此时此刻，能就自己的，只有自己，和手里的那把刀。
江雪尧再也扛不住，被尤萧一掌打飞出去，倒在地上连着吐了好几口鲜血。
江雪尧眼睛一黑，心里就只能感觉自己口腔里浓浓的血腥味，粘稠的、恶心的液体从体内喷涌出来。
疼，很疼。
江雪尧头一回被人这么打上一掌，分毫不差，毫不留情地打在自己身上。
她从头到脚都被这掌中地力道震麻了一般，一时半会竟怎么也站不起来。
尤萧依旧攻势不减，他像是一直在等待，把猎物玩弄够了，等其毫无还手之力时，再一击致命。
他是一只白虎，是真正的凶兽。
不知何时，叶陌风却忽然冲了过来，从下而上竟接住了尤萧的虎爪，喝出一道力，将它向上挑飞出去。尤萧显然有些吃惊，他没料到这叶陌风居然这般经得抗，不过这反而让他顿时兴趣大增。
叶陌风恍若又变了个人，目光如凛冬般寒得令人发颤。
不对，这道气息并不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而是手中那把被忽视的刀。
他与自己手里的横刀融为了一体，连自己的气息被隐藏起来，只剩下那把铁刀散发出来的杀戮的气息。
他的动作更快乐，刀也变得果断，眨眼的一瞬，一道刀光便已经闪至眼前。
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清他的动作，他的刀光从何而来亦无人知晓，可是人们只能看见，那即将要夺人命的光。
这是江雪尧从未见过的招式，正是“寻梅”。
傲霜斗雪，千里寻梅。
“寻梅”一式的精髓，便在于出刀者在生死之间，与自己手里的刀合二为一，抛掉所有的杂念，包括他手里的刀。
此时此刻，叶陌风便做到了，他完完全全地将自己交予了这把刀，将他的性命与江雪尧的性命一起，甚至是整个药宗上下的生灵。
他从前只觉得，手里的是一把杀人的刀，用来清除那些拦路之人，屠去想要把控他的命运之人。可刀尖指向敌首，刀背却是对着保护着自己重要的人。
他突然又想通了，想起来柳云霜对他说过一句话，刀不过是一段铁片，是没有温度的工具。
这话语点醒了自己。人不能依赖于一把没有生命的冰冷铁器，于是他将那把横刀舍弃。
叶陌风的刀法忽然变得更果断了，甚至不带有一道残影。他出刀的速度让尤萧大吃一惊，一时间无法看破。
尤萧却是没将一个将死之人当一回事，依旧是有来有回得陪他玩着。而叶陌风也是如此……
尤萧心觉不对劲，等他回过神，叶陌风已一个“鹤立”又绕到了他的身后，挥刀便是“寻梅”。
顷刻之间，周身气流上下波动，尤萧咬牙却是接下了那一击。
尤萧大笑，他原以为叶陌风还有什么后招，没想到也就如此。
而下一刻，他便傻了眼。
江雪尧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将流花针稳稳刺入了他的经外奇穴。
原来，刚刚叶陌风的“寻梅”打乱了身周气流，此时飞来的流花针居然没有被尤萧所察觉。原来，叶陌风并不是全然把自己交付于手中的刀，在他知道自己不敌的情况下，把二人的性命，托于到了江雪尧身上。他所拼尽全力做的一些，不过是在争取这个极低概率才可能出现的机会。
尤萧瞪大双眼，双眼失色，倒在地上。
“老尤！”正与陆止行交手的月蛟，见倒地的尤萧，大惊失色。
陆止行见月蛟走神，飞雪玉花笛一出，正中他肩头的肩井穴，将其击退出去。
月蛟捂着自己被击中的肩膀，从肩膀至指尖都像被麻痹了一般，整只右手无力垂下。
陆止行开口道：“是你们走，还是继续打下去？”
月蛟咬咬牙，架起一旁以无气息的尤萧，咬咬牙吹了声口哨，转身离去。
在一边处于水生火热之中的弟子们突然见到他们的敌人撤退，脸上写满了惊讶。自己居然就这么胜利了，众人大声欢呼。
叶陌风却是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直接倒了下去。江雪尧见状，立即伸手接住了叶陌风，他却好巧不巧地压到江雪尧手臂上的伤口，疼得她差点尖叫出来……
赵衍与孙杳杳见那伙人灰溜溜地跑了，快步跑来看看其余人的情况。江雪尧按住叶陌风手腕的脉搏，见他心脉平稳并无大碍，一颗悬着的心才稳稳落下。
没想到，这回的新年夜却是如此难忘。
叶陌风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的那座宅院种满了杏树，杏花疏影，恰似白雪纷纷。
柳云霜此刻正坐在一棵大树下，摇晃着一旁的竹篮，那竹篮里是一不过数月大的女婴。柳云霜见到小叶陌风，温婉一笑，朝他招招手，轻声说道：“小风，快过来。”
叶陌风一小步一小步地跑至自己师父跟前，痴痴地望着她。
柳云霜笑着说道：“嘘，来看看你妹妹。”
叶陌风探出头去，瞧了瞧竹篮里的孩子，她正在熟睡，时不时还喰食自己的小拳头，甚是可爱。
“她叫什么？”小叶陌风问道。
柳云霜嘴巴是动了，可叶陌风却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她唤什么名？”叶陌风又问道。
可是他还是没有听见回音。
一袭火光，打破了夜幕的宁静。成百上前的人蜂拥而至，到处都是嘶喊之声。滚烫的鲜血染红了池塘，染红了灯笼，染红了白如雪的杏花枝头。
叶陌风缓缓睁眼，自己不知睡了多久，身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他支起身望向门外，江雪尧在梯阶上坐着。
药宗的后院，也是种满了杏树，树上结满了朵朵杏花。
杏花疏影里，吹笛至天明。
他听见了若隐若现的笛声，不知是何人在吹奏。那笛声悠远、深沉，而凄凉，相似在祭奠已故之人。
江雪尧坐在门口的台阶之上，望着院内的纷纷杏雨，在笛声中出了神。这会听到身后的动静，才回头，不知何时叶陌风已经站在她身后。
“回屋吧，外边凉。”江雪尧起身说道。
叶陌风站在原地不动，他身上只有件单薄的白衫，却好似感觉不到屋外的寒冷。他只是望着那片杏林，听着那笛声，出了神。
陆止行也做了一场梦，梦里十八年的昨夜，他提着自己精心酿制的杏花酒，跑去柳云霜拜年。
给他留下的，却是一片火海，满目狼藉。柳云霜站在大堂的门口，身旁无一人，只有手里的那一把傲霜刀。他只见到，柳云霜背着火光，脚下尸横遍野，面对千军万马亦是不愿退缩。
最后一道血光，将梦境打碎。
江雪尧进屋给叶陌风拿了件衣裳扔给他，轻声说道：“师父说，等你醒了去他那一趟。”
叶陌风点点头，将那件衣衫披到肩上，跟随着江雪尧行至陆止行的小苑。
笛声缓缓消逝，陆止行站在院内最大的一颗杏树下，回头盯着叶陌风看了许久。
“你随我来吧。”
江雪尧不再跟上前，找了院内的一座石凳坐下。
陆止行领着叶陌风到了主卧，开口道：“你在此等我片刻。”
片刻后，陆止行从屏风后走来，手中拿这一把横刀。那刀鞘十分有光泽，像是新做的，又被人悉心照料过。他双手托着那横刀，递至叶陌风跟前。
叶陌风犹豫了一会，有些不明白情况。
“接下吧。”
叶陌风慢慢伸出双手接过，刀鞘是全新的，毫无摩擦的痕迹，可刀柄之上却有些划痕。叶陌风右手将刀身从刀鞘中拔出，只见那刀身上刻着铭文——凌云傲霜。
这是才真正的傲霜刀！
傲霜刀为什么会在药宗？陆止行跟他师父柳云霜又是什么关系？叶陌风一时间想不明白，陆止行也不愿告诉他答案，转身离去。
事情的种种他都觉得太过蹊跷，西垣灭了白黎族不说，为什么大老远跑到药宗来，信誓旦旦地说要报仇雪恨？为什么朝廷的人，能够任由这群人在大姚境内肆意横行？
想到此处，叶陌风不经皱眉。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有太多太多的谜团未解开。
经此一役，叶陌风原来的老横刀刀口破裂，多出来许多道口子。手中的傲霜刀，在风雨里打磨了几时余年，却依旧保持光鲜。
在后院调整许日后，叶陌风浑身上下的伤口是好了一大半。既然已无大碍，便不能继续待在此处，打扰人家清静了。
叶陌风来到后山小苑向陆止行道谢辞行。
陆止行道：“你是那老头子的徒弟，又是傲霜刀的传人，自然是朋友，不必多谢。”
叶陌风双手抱拳，鞠了个躬，转身离去。他想着，此回江雪尧平安无事地回到了药宗，那白虎堂的司座又被他们所杀，西垣也算是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定不会贸然出手。
那么自己，也要离开了。可这走之前，他还想再见那人一回。
“我师父把傲霜刀给你了？”叶陌风正心念着，便听到身后传来少女爽朗的声音，来者正是江雪尧。
叶陌风转身看向她，十八岁的少女，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像是这战场纷争丝毫无法撼动她明镜般的心。
“你怎么来了？”叶陌风问道。
江雪尧双手背于身后，大步走来，又仔细在叶陌风脸上好好瞧了一番，见他气色不错，便答道：“没事，就来看看你。”
“看我？”江雪尧拍了拍他的肩膀，“哪有病人来看大夫的。”
“我不是来看大夫，”叶陌风一愣，笑道，“我是来看小老虎的。”
江雪尧一脸疑惑地盯着他，着实是没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叶陌风没有解释，只是笑了笑，又说道：“江湖险恶，你日后在江湖上走，可不要这么冲动了。”
江雪尧摆摆手道：“我这个人，对于没有把握的事，向来不逞强。”
“尤萧的招式你也敢接，”叶陌风顿了顿，“这叫不逞强？”
本来快要忘记的事情，被叶陌风提了一嘴，立即死灰复燃。
她从不做毫无把握之事，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可偏偏那一夜，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头脑一热便冲了上去。
明知对面是不可敌之人，明知是飞蛾扑火，也要果敢一试。
“我那是为了……为了保护宗门。”江雪尧脸颊泛着红晕，转身迈开了脚步。
“阿雪？”叶陌风叫住她，“你有没有什么，特别不舍的东西。”
不舍的东西么？江雪尧心想，以前她从未留恋过身边的一切，可是经此一战，徐老走了，她才明白她所珍视的东西竟然是这般脆弱，一不留神就走了，永远的走了。
“阿雪，人若是有了太多念想，就会有软肋，有了欲望，就会有失去的恐惧……”
少年只见少女突然嫣然一笑，这一笑能融去寒冬的雪，亦融去少年心中的冰。
“可是叶陌风啊，”少女笑道，“这人若是没有了留念的东西，得多没意思啊？没了七情六欲，那还能叫人吗？”
叶陌风听了她的话，竟觉得自己败下一层。
在同龄人之中，叶陌风已算是最为成熟之人，他的童年停在了四岁的新年雪夜，从此他只能告诉自己，要成长，要长成一个大人，才能保护自己所珍视的一切。
于是，他多年辗转与江湖庙堂间，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便发现人之苦痛，皆源于所牵所念。若是将这些一并斩断，便能无牵无挂，一往无前。
可在她跟前，叶陌风却发现，自己往日的想法，竟显得有些幼稚，简直就是一个不敢面对未来之人，给自己的胆怯所寻的理由。
叶陌风低着头淡淡一笑：“也对，这一点你比我强。”
“叶陌风，”江雪尧负手背在身后，昂着头道，“我会超过你的。”
我会超越你，胜过你，我不再会被你护在身后，也不会被师父捧在手心。
她江雪尧的天下，想要自己走。
叶陌风垂着眉眼，朗然一笑。
“你要走了？”江雪尧一双手依旧背于身后，在离他近七八尺的地方，不靠近，亦不远离。
“嗯……”叶陌风轻声答道。
少女嘴角牵起一道微微的弧度，点了点头：“那你，一路小心。”
“嗯……走了。”少年人背上行囊，留下简单的三字，留下一支模糊渐远的背影。
江雪尧没有理由把他留下，他们之间只能算是一对有过生死之交的朋友罢了。她深知自己接下来还有许多未完成之事，但是这未来未知而迷茫的所有，她终是得一个人去面对。
自己更是不明白，为何这一别，自己会如此不舍。
叶陌风也不知道，他笃定的决心，在最后碰见江雪尧的那一瞬间，又有些动摇了。
他想回头，却又不敢回头。
怕自己只需要一个眼神，就会为此停留。
可是，每个人终是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不得不走下去，走到尽头。尽头那边是一切的谜底吗？等谜底结束以后他们是否再相见，又或是就此分别天涯？
此去一别，不知日后能否相见。
叶陌风站在船头，望着茫茫的湖面。他的背影后，是渐渐消失而去的小岛，还有令他不舍却又不得不离之人。
小舟从此逝，便在这江海之中寄下余生。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寻梅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