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笋》婴戏

1、前奏

　　雨后莲居。

　　妖娆男子红袍及地，青丝垂踝，半倚斜阑上闭目养神。林硕在十步之遥处默默凝视着，身后的花犬亦然。霎那间，男子落水。林硕惊呆，开口欲唤花犬救人但是却发不出声音，而花犬在她开口之前就跃下荷塘，如鱼般优雅却迅疾地往男子游去。

　　花犬将其捞起在怀中，向西南边浅水处靠拢，男子睫毛湿长，水珠在脸颊上晶莹滑落，无不更显现出他那羡煞多少女子的肌肤是何等细嫩。男子微微睁开眼睛，不言语但是嘴角挂着得逞的笑，眼眸之中传递着的话花犬可以清楚接收到。于是别过头，避开男子的直白，僵硬不已。

　　“莲，为什么要自己跳下去呢？”林硕冲的太快有些止不住脚底的惯性，伸手去帮花犬想拉一把，指尖才触及他们周身的空气就被莲狠狠的一声“啪”打掉。

　　花犬见此毫不犹豫地松开手，任由他站不稳，生生砸落在水中。

　　又是一声“啪”，花犬脸上火辣，留下林硕纤细的指印。

　　静。直至莲从浅水中缓缓站起，青丝上的水滴顺着他离去的青石板坠下，宛如细琐却悲伤的间奏。

　　烟雾缭绕之中，林硕一面不耐烦地扯下薄纱的袖子部分一面用力踏着边上的高阶向浴桶去。立在垂帘外的小丫鬟初次伺候她沐浴，又遇上她心情不好的样子，战战兢兢捧着干净的衣裳大气不敢出。里头的林硕等了一会儿却也不见人去花瓣来，心中又是一团小火苗窜上来，怒嗔其进来，教训了几句，就让她出去叫花犬。

　　“可是宫主，您才让花执事滚出宫去的，奴婢...”

　　“他要是滚不回来你就好好梳洗一番，再和你爹娘作辞。”

　　那小丫鬟一听她这是要自己的命，赶紧的用逃一般的速度出去找人。刚开了门一头正巧撞上了不知何时又捧着花盒回到门口候着的花犬。他没有听丫鬟惶急混乱的一通救命词汇，轻轻低下头，把标致五官的阳刚隐去在阴影中，磨去棱角只留下柔和才进门。看着她背靠着高高的浴桶，用桃红木簪把一头乌黑瀑流挽起，几丝无意垂落，贴在湿润颈背上绕成好看的弯。仅仅是背对着也让他不忍呼吸，怕是只要一口气心爱的她就会消逝在烟雾之中。

　　正是因为爱她，所以才会这样伤害。

　　花犬故意让鞋底和地面摩擦出声音，即使确定她会倔强不回头。而林硕果然不动，明明是自己吼他出去的，可是才转眼，又发现已经习惯他的存在。

　　花犬默默走近，把花盒放置在高阶上，卷起宽大的衣袖，将手伸入她胸前的那片热水之中烫温。一切都连接得像是流水般自然。抽出手来打开花盒雕着精细案纹的盖子，撒入片片小小的粉瓣，继而在她的肩头用适度的力道按捏。谁都不提，仿佛在片刻之前不曾有人嘶吼过。

　　看着她歪着头渐渐不知觉地睡去的样子，他屏息在她的唇角处轻轻落下爱意，轻到连他也怀疑是否有过。他退出房间，遣下门外候着的人，自己又吩咐取来笔墨。独自挥墨几笔就吹一声口哨，一只全蓝羽翼的异鸟从远远的墙头外面飞进来，落在他的手臂上。异鸟开口，花犬将信条塞入它的口中，异鸟又含下往来时的方向飞回去。

　　林硕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只用大大的披风裹着□□的身子，纵使疑惑油然而生也只是看着而没有阻止他。云淡风轻地开口让他拔下簪子，她要在这里吹吹头发。花犬意识到她在身后时候已经是把信条塞进异鸟口中之时，停下动作无疑是愚蠢的，现下又如何解释？脑中闪过令自己憎恨却不可言说的红袍男子，于是回身将表情晾在她充满“等你解释”意味的直视下。散下她淡淡清香的垂直细发，一下一下用手指撸顺，不急着开口。林硕的深沉是三年前开始被压迫出来的，自然不是真的耐得住性子的人，可是她总是不想输给花犬，于是也不问，极力压制自己。

　　末了。花犬起身，说要离开一些时候，随即便要走。林硕有气却不能发，一时间脸憋得微红。而他仿佛早就知道，回个头添上了一句“那只异鸟，是莲的新宠。”

　　满心怀疑瞬间烟消云散，剩下林硕独自黯然。看着花犬渐行渐远的挺直背影，咬唇瞪着，鼻子开始泛酸。

　　他给他写了什么，他什么时候有一只蓝色异鸟，或者一直都有。

　　扭头甩过细细密密的愁思，嘲弄自己未免也太多情。可笑的是，这样的嘲弄似乎早就变成了习惯。千万重无奈阴霾心头，本以为不会这样的，以为只是偷偷看着他就好了。

　　眼泪充满眼眶的时候一阵香悠悠而来，林硕的背脊一下子挺得直直的，这是反应。

　　果然，长廊那头梳着流云般雅致发髻的高挑夫人冷着嘴角的笑容定定地看着来不及收起委屈表情的娇小女子，纤长的睫毛缓慢撇开，本就不屑的意味霎时愈加明显。

　　风吹起发尾，局促而立，在她陌生的娘亲面前。

　　“还是学不来。”娇艳红唇轻启，云淡风轻，却暗藏尖刀。

　　她不回答，甚至逼迫自己不再看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林硕微微昂起头看着干燥的天空。还记得小的时候，娘亲抱着被雷声吓哭的她，一面拍打后背一面来回摇晃，嘴里念叨着“硕儿，不怕，不怕。”不怕，硕儿，很久很久没有被这样叫了。忽然觉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名字，仿佛那个硕儿是一个从不曾存在的乖巧幻影。还有身旁的这个女人，幻影罢了，她的娘亲还在空旷无人的房内，一身素雅地绾发。偶尔朝她招招手，咯吱她的痒痒，牵着她的小手在冷眼相待的下人面前若无其事地唱小曲。

　　宫繁漪也随着娇小人儿的落寞眼眸出神，像极了当时的她，那样孑然却又缠绕太多藤蔓。

　　林硕倏尔回头，眼神落定在宫繁漪沉重拖地的华丽裙摆上：“什么事。”本以为需要很用力才可以模仿到她冷漠的精髓，却不料一开口如此轻松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血亲，悄悄感慨。

　　宫繁漪一愣，僵直的身子在繁复的华服之中不被林硕察觉，随即恢复了镇定，用她在众人面前那副妖娆万千但不失身份的大方调笑掩过惊愕：“真有将来唯冥宫掌舵人的风范，看来花犬在你身边这几年也不是白费我苦心的。”

　　花犬，是，那个花犬。一开始就不是善类，害得当初的她居然以为有人和她玩了，只是他害羞所以少说话，就天天跟在他身后打转唱歌的，想来真是恼火。

　　“莫不是有第二个花犬要来，所以娘亲你特意来叮嘱女儿的。”林硕依旧不抬头，虽然不得不承认她是害怕见到她的眸子，但是此时若论气势也绝不会看出有半分输给宫繁漪。

　　此话一出便招惹得宫繁漪不快，她也再没有再因为往事而对于林硕感到愧疚，如同对待平日里那些需要用尖利言语厮杀的人一样先是自然地抬起高贵头颅，垂着眼帘眼睛向下方一扫，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然后用柔缓语调飘出几个字：“换上衣裳，走。”

　　林硕也不再苦恋这种没有硝烟的饮恨战争，听话地进屋。片刻之后，身着鹅黄色纱裙，松散着长长蓬乱的头发随在宫繁漪身后。宫繁漪嘴角不自觉的扬起，想必是刚才想要自己绾发却没有弄好，一脑子就胡扯了一番，才有如此的景象。

　　绕过长廊，环着假山整整一圈，林硕难免不耐烦，蹙眉不语，随着宫繁漪的背影继续走。宫繁漪早就察觉到身后人的不满，但依旧不理会。当然她刻意如此的目的是为了打磨某个将来需要异常坚硬的尚未成型的石子，不管是为了保全自己还是为了那一点母女血水。

　　走在后头脑袋越垂越重的女子一直在渐渐放慢步子，忽然止步不行，捧腹蹲下。

　　“怎么。”宫繁漪头也不回。

　　林硕腹痛如绞，丝毫答不出声音来，紧紧闭目屏息。本以为这月信都迟了半月有余，该是不会来了，可居然就...而且还是在她的面前。

　　隐忍半晌早就已经是汗涔涔，宫繁漪却仿佛是看着一个摆出矜贵的粗使丫鬟般嫌恶地问责：“这点事情便要死不活的，果然不是什么好种子。”这句话完全充满了她对于那个伤害她的男人的怨愤。

　　“是谁生的？”林硕挨过一阵生疼，气息飘忽，终于憋出了这一句。

　　“再不走，我就给莲上刑。”不知表情。

　　莲，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心中对于她以往的不念母女情意早就习惯了，可是即便如此，也不可能不知道她向来的行事作风，一旦放出了话就算仅仅为了她唯冥宫后的身份也会挥刀定局。

　　林硕顺了一口气后撑起发软的双腿，不稳地晃着拉近和宫繁漪的距离，一步一步越来越坚定。

　　宫繁漪居然在绕了两圈之后走到了离长廊最近的那个地方，轻松的踏上假山岩石，眼中满是玩弄到对方狼狈以后的满意。鹅黄色的纤瘦落下两滴眼泪，不曾划过脸颊留下痕迹，径直在地面上绽放，泪花破碎四散开来，跃映出分不清是她的还是她的恨意。

　　假山之中暗藏玄机，这一点是林硕这个主人不知道的。看来她始终还是一颗被人执在手中的棋子，连自己是否已落下都不清楚。逃不出这种命运的，即使自己再孤立外界的一切，还是不能够。但是她也再不会如最初那样抗拒自己的身世环境，都筋疲力尽后感受到的无奈，早就让她学会抛弃一味徒劳的抱怨了。

　　摸着冰冷的暗道石壁，凹凸不平但是仿佛有一定的周期，走七八步路程后那些石壁上的凹凸又会和密道路口时候一模一样。林硕莫名就想起了唯冥宫童谣，竟然发现童谣之中的词可以记下了这些规则，于是暂时忘记了腹部的难忍酸痛，专心默背。

　　宫繁漪用手指关节叩打三下石壁，壁门伴随着沉重的声音挪开来。

　　跟着她的脚步林硕小心翼翼地迈过壁门，眼前出现的竟然是让她异常熟悉的地方--------莲居的阅阁。每次想他想到不发自拔的时候就会偷偷跑来莲居，怕他不喜便不准下人通报，自己躲在这个可以从小窗看见他居室门前景象的藏书房，期待偶尔见到修长的红影门口前摆弄花花草草。这样的日子逝水般流着，在别处受了委屈的时候连夜里也在这里过，无棉无被，仅有愈加想见的强烈执着。

　　宫繁漪没有再看着她的满脸惊讶，莲步轻移，取下书架顶端的一本书递给林硕：“我已经和四大长老说好了，你只要把纸张上的东西背下来，在丧礼当天行完礼念出来就好。

　　林硕一边听这她说的话一边翻阅起这本不明究竟有何特别的书，当然结果很快显现，因为它的玄机只是夹着一张薄薄的纸张。宫繁漪已经开始操办丧事依旧让她听得有些刺耳，不过若不是那么恨他也不至于对她也毫无情念吧。

　　没容得林硕猜想她爹娘当初的纠葛，宫繁漪便又拧开了石壁上的机关，她只好随在身后含下不舍地跟着回去。

　　在她们当年的争宠之战中宫繁漪应该是彻底的落败者，所以才会更加不想自己的女儿再输给她的女儿。

　　三年前就安排了花犬在身边调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四大长老觉得她林硕既是正出，又比庶出的林伏性格决绝更适合接替父业，因此她才被迫锁上天性，整日不准哭不准笑不准嬉闹，甚至是不准多说一句。

　　林硕揉了揉眼睛，放下书在床头，闭眼睡去。过了一会儿又翻身坐起，唤来丫鬟熄灯，可是熄灯之后依旧难以入眠。花犬特制的香竟然无人会点，离了那熟悉的香味有三个夜晚了，再这么下去她一定会因为晚上没法子睡而在白天困死众人面前的。

　　这种死法，太没有魄力了。

　　莲居。

　　莲拨弄着琴弦，三声两声随行，奏不成曲子。眼前的英俊男子一脸倦容，即便是是天籁怕也是难以入耳吧。

　　花犬饮罢，带着熏醉将酒杯与桌子种种碰撞出声响，又斟满一杯，溢出。

　　“好酒都被你玷污了。“莲终于忍不住温柔开口，拦下了他正欲灌下的那杯陈年仓红酒：“我们离开这里，一起离开吧。”

　　花犬喃喃自道：“离开，永远。”然后趴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三年前被安排到硕儿的身边时他尽力掩住暗生已久的情愫，听着她唧唧咋咋的哀愿泣诉，心怎么会不疼。可是他的任务是将她变得冰冷，如同他小时候过着的被培育成杀手的生活一般残忍。他每次都是在她兴奋的时候狠狠冷水从头淋下，指出她的不该。结果没有五天她就不再试图和他聊天了，看着他时候眼神之中也多了埋怨，仿佛是交了心给不值得的朋友。她又怎么会知道他的苦楚，短短五天他完全背叛了自己顶尖杀手的身份，暗地里盘算着的是如何带她抽身这个阴暗艰险的钩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