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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旧疾还需妙手医 ...

  •   南风徐徐,绿竹猗猗,蝉声吟夏伴日色,水波采莲谁家女?
      寒江客站在岸边,接住弦凝从乌篷船中递出的一把把新鲜莲藕莲蓬。他们今日给采莲船打工,不擅活计的寒江客只能在岸边等着弦凝摇船归来,帮她搬运货物到各个买家的箩筐里。
      弦凝头顶细竹笠,手握长桨,将小船稳稳摇来。一船几个采莲姑娘瞧见岸边等待的寒江客,不约而同羞红了脸吱吱喳喳一番,大胆些的干脆拿了莲蓬新藕投向他怀里,引得周围姑娘们笑语不断。弦凝抬眼见着,面上也不见多大情绪,只是抿了唇儿低首巧笑,寒江客有些无奈,知她要像寻常女儿家那样动辄吃醋是不大可能,只得端着好脾气的样子颔首谢过那些小姑娘,自然又引来一阵娇娇笑语。
      他在镇里不过几月,倒是很多人都记住了这个露过一手好身法的俊美青年。江南女儿多情浪漫,采莲的季节一到,多少姑娘聚在一起,不免要怀着羞怯好奇议论梦想一番。跟弦凝较为熟悉的采莲姑娘甚至偷偷问着她,他是不是她的情郎?
      每每碰上这问题,弦凝总被闹得面红耳赤。她一脸红,姑娘们更是兴起,缠个不住问个不休。
      不论什么地方的姑娘家,对这种儿女情长的事情,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啊……
      而她对寒江,虽尚未正式答复,可门中师兄弟们每每见着他们俩,都会笑得意味深长。粟夫人更是在晚餐时捅捅粟掌门,笑得欣慰道:“咱们该好好想想,那东西到底埋在哪儿了吧?”
      寒江客好奇的紧,抽空便问了她。弦凝抵不住他问,只得透露:是一坛酒。
      第二日两人出门打工,他便笑得愉悦道:“女儿红,确是应时。”
      你你你不用猜得这么准啦!
      弦凝头顶差点腾起白烟来了。
      那是她四岁生辰时师父为她买的新酒,大师兄兴冲冲地替她埋藏好,师娘告诉她,这酒便是女儿红,要等到她出阁那天,方能取出请众人品尝。
      那时,她似懂非懂。几年之后终于明白了,不禁为众人的心意鼻子发酸。
      女儿红,是父母替女儿准备的呀。失了双亲的她,那时终于知晓,原来,她还有家人在身边。

      小寇把寒江客额外收到的莲藕做成点心放上桌,院子中央的弦凝手里长棍被寒江客一剑劈成了两段。
      他学剑的天分确是少有的高,日日苦练下来,门中已少有人能与他对上十招,而他手中剑法尚未学完。粟掌门乐得胡子都要翘起来,面上却还是一副“剑法尚未大成,小子仍需努力”的挑剔模样。倒是旁观的小寇等人看得眉飞色舞喝彩不断,连猫儿也跟着喵喵起哄,粟夫人摇摇头,忍着笑给大伙都沏上了茶。
      弦凝看看双手断棍,片刻,眉峰微挑,慢慢侧了下身子,断棍在手中轻轻一转,重新起手请招。
      寒江客霎时感到一线凉气从脚底直窜而上。场边众人看不清,他却清楚看见——她神色已经变了!
      现在收手认输……好像来不及了。
      在弦凝唇一抿足一蹬飞身而来,双手断棍如刀扑面时,他苦笑一声,挥剑迎击。
      剑光,棍影,日色之下顷刻交织成一片灿烂碎影,乍然看去,宛如白日烟火。粟掌门和粟夫人举手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小寇他们渐渐消去了欢呼喝彩,猫儿也悄悄没了声,纵身跳上小寇肩膀,只露出一颗毛茸茸小脑袋看热闹。
      弦凝身法飘忽,手中断棍却凌厉如刀,气劲贯入,拂面欲裂;寒江客双足踏阵,长剑划出道道虹影流光,风声飒飒中,初时的有心避让骤然一转,反守为攻,剑风乍然化为利刃!
      兵刃相击,气劲贯入的断棍无法一斩而断,另一节断棍随即直击肩臂而来;寒江客撤剑回护,手中剑花一挽,挥开迎面一棒,剑尖急急几转,剑影带风拂向她面门,几乎同时,身子一矮避过接连一棒,脚下扫堂连环,逼得她旋身而起,在空中尚未看好落点,他已逼上半空一剑直直刺来!
      剑气逼面,弦凝翻身闪避,手中却是猛然吃痛,惊觉他是声东击西,左手顿时一松,半截断棍随即被寒江客一脚踢飞,直接插进了院子角落的泥地里,入土直没大半!她右手翻起欲挡住他迎面再一剑,却见他反手一转,剑贴臂而放,背手不挡!
      咦?
      看见寒江客的笑容时,才发现自己果然没有顺势把那一棍击向他肩膀。只这一瞬,他扬起左手握了她的右腕,用了些巧劲转身一带,她还在空中的身子顿时一下被卷进了他怀里!
      “……那不是剑招……吧?”小寇瞪着大大的眼睛看那两人飘然落地,寒江手里还揽着弦凝师姐没放,他眼底顿时全是问号。
      几个年岁稍长的师兄面色古怪,身后的师姐轻咳一声,抬手就捂住了他的眼睛。
      “师姐你做啥啦?”
      “喵呜——”同时被遮住了最佳视野的猫儿抗议起来。
      “嗯咳!儿童不宜。”
      “啥?!”
      “喵呜呜——喵喵呜呜——”
      “好孩子不要看……”师兄们帮忙挡得更严实一点。
      捧着茶杯的粟掌门夫妇不约而同悠悠然抬首望向天际远方。
      “年轻人真好啊……”
      “啊啊——妹子你不能看!”
      “哥……”
      “少女不宜!”
      “喂……”
      不属于沧浪门的声音一下将众人都从热闹里叫了回来。弦凝满面通红地轻轻一挣,松开了寒江客的手看向出声处,片刻,惊喜跃上了她的眼。
      打开的院门里站着笑呵呵的东方,而他身前,还站着一男一女。此时,那急急忙忙捂住姑娘眼睛的男子慢慢松手,转身面向众人,施施然一抱拳:“粟掌门,夫人,各位,谢千瀑有礼啦!”
      他身后的姑娘理了理被兄长不小心拨乱的鬓发,缓缓福身,一朵微笑悄然绽放在唇边,梨涡浅浅:“掌门,夫人,诸位。别来无恙否?”

      谢家兄妹与沧浪门颇为熟稔,是以见礼之后,言谈中便少了生分。粟掌门夫妇把厅堂让了出来,留下一群年轻人自是乐得逍遥,笑语晏晏间,连弦凝也忘了方才的尴尬。
      谢千瀑此回游历江南,跟东方碰面聊了几句后,便想到自个妹子医术又有精进。心思一动,硬是飞鹰传信一连十四封,软磨硬泡地把妹子从药材堆里拉了出来。
      谢千疏本以为兄长催自己出谷是为了给三娘复诊,想到三娘天生的病骨,多少有些无奈;实在经不住飞鹰日日送信,只好出谷赴约。直到了江南方知,竟是为了弦凝。
      医者天性,谢千疏与众人寒暄笑语一阵,便直接拉了弦凝要进屋诊脉。见大伙正跟谢千瀑闹得欢腾,她略略告知一声转身便走,忽然听得身后几句疑问,回首看去,满厅笑闹中,那个她不认得的男子却拉着弦凝小心叮嘱,似是根本没听见身后众人欢闹。
      嗯……果然跟聆夏说的一般,真有趣。
      有趣归有趣,她倒没有什么打听八卦的念头。弦凝进屋时,她正好放下了药箱针袋。微微一笑,抬手请坐,指尖熟练地搭上了弦凝的腕脉。
      “还是一点儿也听不见?”号完脉,谢千疏轻轻问道。弦凝温温笑着,颔首慢慢打着手势:没关系。
      “哼,”似笑非笑中,谢千疏一手支额,斜斜望着她,那双温润杏眸倏忽间染上几许任性野气,懒懒扬声:“你是我行医以来唯一没治好的,没关系?坏我招牌呢。”说着说着,她抬手挑起弦凝下巴,转过她的面容仔细打量起来。
      弦凝笑笑叹息一声,任由谢千疏抬高了她的面容瞧她的耳朵。不一会儿,银针的冷冷触感便从耳侧传来。她索性闭了双目,全部交给大夫处理。思绪,如滴水入湖面,悠然荡开一圈圈细碎涟漪。
      第一次让千疏诊治,也是差不多的情形呢。
      不知多久,谢千疏轻轻推推弦凝,让她睁开双眸,试着在她耳畔击掌几下,弦凝凝神细听,片刻,仍是缓缓摇首。谢千疏皱了眉心,叹了一声坐回椅上,喃喃低咒几声,倒也不避着弦凝:“……认识的一个个都是这样……家传病还成风了……”
      弦凝“听”得哭笑不得,心底却也知道千疏头疼的原因。
      病有千般百种,而家族传至骨血中的病,常常是令大夫最为避之唯恐不及的——因为最多,也只能治好几个病人,治不了骨血之中的病残,只能任由它传到下一代去。
      三娘体弱,是家族传下的先天不足之症。而她的聋哑,亦是家族传下的残疾。
      她的家族中,每一代都有一两个孩子天生耳膜脆弱不堪,这一代便是她。其实,若是好好呵护照顾,一生健全如常人倒也不难。可那一场变故,生生将她耳膜震破,从此再也听不见声响;加上喉咙受伤,自然就慢慢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我能治。”看见她打着手势安慰自己,谢千疏摆摆手,一句话便砸得弦凝呆在原地。
      千疏……能治?
      “让你能听还难不倒我,慢慢来就行。”谢千疏拉拉她,认真地盯着她道,“可家族骨血里的病要传,我没法阻止。若是你以后有了孩子……先带来让我瞧瞧罢。”
      弦凝微微笑了,慢慢摇首,拉了谢千疏的手,一字字写着:不会有孩子
      “……就为这病?”谢千疏皱了皱眉。
      弦凝轻轻颔首,垂眸慢慢继续写道:病,传给孩子,害他受苦。由我,断绝。
      血脉也好,家族也罢,早在那场大火之中毁灭了。虽然幼时的记忆模糊破碎,她也多少能猜到,家人们为了她忧心难过。怎能让孩子再来承担家族骨血传下的残疾?这种让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儿来背负的诅咒般的血缘,断就断了罢!
      谢千疏握了她的手,沉默须臾,轻轻道:“我知道了。”

      谢家兄妹在沧浪门住了下来。谢千瀑对医术一窍不通,帮不上妹妹的忙,便陪着门里徒弟们喂招练功。他虽是客人,可东方一声招呼,也乐呵呵地跟着去帮忙打工。数日之间,跟寒江客也混熟了。
      两人皆使剑,自然比旁人多了些切磋的机会。每每对招往来,剑光满院,风声飒飒,斗得兴起时剑气纵横飞扬,总是要让东方和粟掌门出手才停得下来,而过后,两人只能默默地帮忙把院子里被剑气劈坏的东西一样样修好。
      说实话,如果不看这两人斗起剑来就造成破坏性的后果这一点,他们俩站在一起,横剑相对,是非常赏心悦目的画面。
      这是跑来凑热闹的聆夏说的。
      天气一热,聆夏就跟院里的嬷嬷告了假——反正他是花魁,有任性耍赖的资格——跑到沧浪门来消暑。小寇的拿手莲子羹和粟夫人的绿豆汤、酸梅汤都是他的目标;而且,还能看好戏——绝对不是因为听说千疏需要他手里的几味珍奇药材给弦凝治病才来的喔!
      “美人,美景,美食。这才是人生乐事啊。”聆夏这么说着,一口一口抽着细铜烟管,细细品着谢千瀑给他带来的西境薄荷烟草的滋味,一边乐滋滋地观赏院子里两位剑客的对战。
      “美景美食就算了,美人哪有啊?”小寇抱着猫儿,颇为不满地看着聆夏把他要送给小雨的莲子羹摸走了一盏。哼,打不过这家伙,还不能吐槽一下么?
      “哼哼,小孩子家不懂啦。”聆夏悠悠吐出一圈白烟,微微眯起的水媚眼眸掩藏在袅袅烟雾之后,颓靡恶华之下竟也露出一丝俏皮来,曼声轻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院中央……”
      “喂,别教坏我家小孩。”坐在他旁边的三娘轻斥一声,“观戏不语聪明人。小寇,不许问他刚才说的什么意思。”
      “好好好。”聆夏举袖掩唇,乖乖看戏。
      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小寇也只好闭上了嘴,抱着兴奋不已的猫儿看向院中挥剑狠招相向的两人。
      另一边的厢房里,谢千疏正给弦凝拔出最后一根银针。
      “浪费药……”听着院子里越发铮然鸣响的剑击之声,谢千疏很不优雅地翻了翻白眼低声咕哝。随手收拾好银针袋,转身翻弄起药箱来。
      院里那两个都是用剑的,兵器无眼,千瀑练的剑招一旦使足了,即使有心点到为止也得见血方停;寒江客习得了沧浪门剑法七八,内力又深厚,这两人斗起剑来不带伤根本是天方夜谭。他俩自己要修院子就算了,累得她和粟夫人还得帮他们裹伤送药。
      真真像是上辈子欠了债,这辈子当他妹子劳心劳力来还似的。
      弦凝抿起唇儿,忍着笑起身帮忙。千疏的面色神情她看得多了,便也知晓她心思一二。面上嫌弃归嫌弃,还是会认认真真帮兄长疗伤上药。
      窗外剑风啸然,铮铮相击断金碎玉,不知是谁一声呼喝,剑斩石地,一声轰响,地面喀啦一声裂开几道剑痕,回身扬臂,又是一连串剑锋相击。
      房里的弦凝突然凝住了动作。
      “走吧。”谢千疏拉开房门,转身对弦凝笑笑,“放心,千瀑伤不了寒江客的。”重伤不了。
      弦凝扬眸看着她,忽然动了动唇瓣,面上闪过一连串怪异神情。
      惊讶,迷茫,无措……最后,凝成不敢置信。
      她抬手,迟疑地打起手势。
      谢千疏看着,然后,整个人僵在原地,几乎忘了要做什么。
      千疏,是不是……剑斩在地上了?
      弦凝比划完这一句,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
      “你……听见了?”谢千疏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气音,仿佛怕说得重了便是一场幻觉。
      站在屋中的弦凝呆呆的,谢千疏像是等了千年,终于看见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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