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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戚顾]天下无侠 ...

  •   雪线草开花的时候,草原上的秋天就到了。一小片一小片零落的白色,像是初春的残雪。

      草原上的人家逐水草而居。北方的冬天来得早,因为必需赶在第一场雪之前在新的草场安顿好,所以牧民们会在雪线草开第一轮的时候准备迁徙。

      珠日湖畔有个不算大的牧民部落,叫做银羊寨。寨子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每年迁徙之前,各家各户都会把自家储备过冬的草料粮食分一点出来,送到湖边的小土屋前。这个规矩是老首领定下来的,说土屋里的人是天神的使者,只要寨子还在,就不能忘记他。

      屋里的人很少出来,偶尔有人会看到他抱着一把三弦坐在湖边,弹一些不成调的曲子。其实也就是一个瞎眼的老头子罢了。以前,每年迁徙时,牧民们总想带上他。可他只是朝着珠日湖的方向,像是看着什么样子,说,你许了我一辈子,我便也许你一辈子。他说的是南边汉人的方言,牧民们虽说都听不懂,总能明白他不愿意离开珠日湖。于是不再勉强,只是给他备好过冬的粮草。

      寨子里的老人们有时会在醉酒之后提及那些陈年往事,说起土屋里的人时总带着七分敬意三分畏惧。

      那个人来到这片草原时也是一个秋天,雪线草开到第二轮,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他骑着马从珠日湖北面的山上下来,舒袍缓袖,衣袂翩翩。马蹄下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像是踏着祥云。第二年春天银羊寨的牧民们回来时,珠日湖边就多了这间小小的土屋。

      因他是汉人,平日里又寡言少语,寨子里的人也很少跟他有来往。倒是孩子们因为好奇,常常往小土屋跑。据说这人是个怪人,整天地不说话,有时又会拉着某个小孩子说一些像是唱歌的话。牧民里有懂汉人官话的,说那叫诗词,是汉人里有很多学问的人才会的。草原上的儿郎心中,跨马舞刀可是比“诗词”有意义多了,所以这个有点疯癫癫的读书人倒是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

      直到有一次一群黄羊经过珠日湖,引来了山北的狼群。寨子忙着保护妇孺和牲畜,待到想起湖边土屋里那人时,已经晚了。当时还是老首领统领寨子,当下派了寨子里最勇敢的几个年轻武士去救人,其中就有寨子现在的首领,那是后话,暂且不提。这个时候狼群已经基本赶跑了,说是去救人,也不过就是尽尽人事罢了。

      几个年轻人骑着快马赶到湖边时,吓了一跳。土屋前死了足足有十七八匹恶狼,个个肢残体缺残不忍睹。那个汉人浑身是血,提着一柄长剑站在狼尸中间,一动不动。草原上的狼群甚是凶悍,曾经甚至有过小股军队覆灭在狼口下的传言。这个人一人一剑就斩了这许多恶狼,当真了得。

      其实此时几个年轻人都以为这汉人已经与狼群斗至力竭而死了,心下唏嘘,商量着将他的尸体运回寨子,安排葬礼,祈求天神将勇士的灵魂接引回天上,说着下马走近那人的“尸体”。他们距那人尚有七步远的时候,“尸体”睁开了眼睛,没有凝结的鲜血顺着他的睫毛滴落。他踏前一步,提剑错步旋身。这招只是简单的一记自下而上的撩斩,却没有人能在他森然的杀意下醒过神来。

      很久以后,有一年烧羔节上,寨子如今的首领说起这一年寨子遭的狼灾,当然也提到了那个汉人。已然双鬓斑白的首领握着酒杯的手竟有些颤抖,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寒意迫人的剑法、这样杀机深重的人,这个人也许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地狱来的恶鬼修罗。

      剑势在未来首领的下颌处停下,那汉人挑眉牵唇,语气戏谑,问道,你是不害怕,还是吓傻了?此时他目光清明,分明不见往日里痴迷的模样。
      从此这个汉人力斩群狼的经历成了寨子里的流传的神话,牧民们面对他的时候都多了几分敬畏。他却依然是疯疯癫癫的样子,偶尔开口说一些旁人根本听不明白的话语。

      夏天的时候从南边来了商队,来换皮子和药材。商队里有个白衣服的汉子,趟子手的模样,随身带着的却不是马刀,而是长剑,菱纹、寒铁、锻造精良。这汉子操着半生不熟的蒙语,特别喜欢跟寨子里的人搭话,言语间像是在找什么人。

      商队临走时,正赶上老首领招婿,给附近的寨子部落都发了帖子,请他们来参加叼狼大会。商队也应邀多留了几日,参加这次盛会。谁知叼狼会开到一半却出了岔子。
      叼狼会那匹黑狼是春天闹狼灾时活捉的老狼,饥一顿饱一顿养到今日,更时时虐打,激起它的凶性。都说狼老了成精,分外凶残狡诈。围追堵截之下,黑狼咬翻了一匹马,乘着一时混乱冲向了观礼席。观礼席上坐的是汉人商队,服饰和蒙人牧民大不相同。黑狼畏惧牧民们的利箭,不走空地,反是冲入陌生的人群,死地求生。

      黑狼扑向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精瘦的样子,吓得连闪躲都忘记了。这一口下去怕是连半边肩膀都要给咬掉。危急时刻,斜刺里伸出一柄剑来,正是商队里那个白衣人。

      他臂力惊人,用剑鞘封狼吻,单手就接下了黑狼奋力一扑的冲劲。正待抽剑出鞘,一道寒光飞来,削去黑狼的半边脑壳,正正打在横在狼口中的剑鞘上,反弹回去。这一击迫得白衣人也往后退了几步,飞溅的狼血糊了他满身满脸,一抬头正见到对面高坡上站着的人,舒袍缓袖,一如当年的模样。

      正是住在湖边的那个汉人。

      商队里有人认出那人所用的兵器,却是一柄精巧的斧头。在阳光下,寒意凛然。那人当场就变了脸色,催着商队逃也似的离开了银羊寨。

      白衣人没有跟着商队离开,而是在湖边支起帐篷,一副要长住下来的模样。他是个挺温和的男子,只是眉眼间风尘寥落的样子,笑起来也好像是在叹息。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见惯了千帆尽过之后的旷远和萧索,从此山非山,而水亦非水。

      珠日湖畔的这两处居所间隔三十五步,足够远到不会让人觉得受了侵犯,却也近到即便呆在在帐篷里,只需稍稍留意,就可以了解土屋那边的风吹草动。一段精心设计的距离。

      年复一年。

      这两个邻居间的交流也仅仅止于,当一个人在土屋前对着月亮念那些没有人明白的断句的时候,另一个人会坐在湖边弹他的三弦。水流一般的声音,他的,和他的。

      寨子里的人很喜欢这个白衣服的汉人,他的功夫很好,又会弹琴,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最重要的是他能轻易地融入群体。

      老首领看着他赤着上身熟练地将草料打捆垒好,又毫不在意地在饮马的水槽里洗了脸,笑着说,你好像在草原过了半辈子了。

      他接过一同干活的人递过来的热茶,看着珠日湖的方向,说,也许可以过一辈子呐。

      草原上的茶是用茶砖煮出来的,加上酥油羊奶盐巴,还有青稞炒面。说是茶,其实算是一道食点,喝上两碗就能填饱肚子,只是羊奶的膻味却不是每个汉人都能接受。

      这个准备在草原过上一辈子的汉人捧着茶碗,偏过头跟老首领说了一句话。他说,人生在世上,都是想活下去,既然目的相同,还分什么汉人蒙人呢……老人愣神许久,抚掌大笑。

      那个时候秋日的阳光经他肩膊的汗水折射出光晕,而他在想,我们还有很多年,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吧。包括谅解……甚至,遗忘……

      后来,他如愿在草原呆了一辈子,只是,这个一辈子却很短很短,短到来不及跨过那区区的三十五步。

      事情的究竟银羊寨的牧民们并不清楚,只是听到风声说金人的骑兵打过来了,他们占了草场,正把牧民们往更北边赶。而此时雪线草的花期就快尽了,严寒即将扫荡整个草原。

      有人说,人生在世上,都是想活下去。

      可是有时候,即使是如此卑微的愿望,也很难实现。

      那个冬天,寨子里死了人。硬邦邦地抬回来,只是挖了深坑埋了,那是舍不得火葬的木柴。好不容易熬到开春,打点野物还要留意是不是带崽子的。总念叨着,过了这一阵就好了,夏天多打点粮食,到秋天猎物也多了,勤快点做准备,下个冬天总不至于这么难熬。

      这些念头在金人到来之前支撑着牧民们度过了青黄不接的春天,还有奋力劳作的夏天。再一个秋天到来的时候,金兵的铁骑彻底踏碎了牧民们的希望。他们强行征收了牧民的粮食和部分牲口,勒令他们往北面迁徙。

      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泥人儿也有土性。

      草原上热血的儿郎们跨上烈马,抽出弯刀,用羔羊的血涂满前额。打吧,冲破金人骑兵的围困,跨过珠日湖,翻过高山,那边有更广阔的草原,还有更多的蒙民部落。我们蒙古人,既然能够跨马横刀,便同样可以驰骋天下。

      惨烈的突围战,被惹恼的金兵调转马头,对上被留在寨子里的老弱妇孺。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掩盖了鲜血、尸体,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突围出去的人带着援兵赶回来时,只有茫茫雪原等着他们。天地间一片苍白,静寂如死。

      循着尸体,援兵们在一处山坳里找到了幸存者们。半大的孩子提着弩箭守在出口处,满身满脸的烟尘血痕。

      前夜。战事严酷。

      金兵的马蹄声已然隐约可闻。山坳口,白衣青骐的汉人面对了一群还没长开的孩子,用剑指着他们的身后,沉声下令,守住,或者死。永远记住,你们身后就是你们的族人还有家园,所以,一步也不能退。这个时候,他威严得如同指挥千军的将领。

      他带着被留下来保护寨子的十名武士,转身离去,隐入茫茫夜色。

      十一个人,面对金人骑兵的千人队,发起冲锋。前进,或者死。在弯刀劈开骨头的时候,在长枪破开血肉的时候,他们的心里没有生死,只有前进。因为他们的身后就是就是族人和家园,所以,一步也不能退!

      只有一个人,没有家园,没有国土,他挥剑的原因,只是单纯的守护而已。

      千斤的侠义,你一个人就担了八百,总有一天要累死。

      天真地要死,又心软地要命,还这么容易相信别人,活该被追杀。

      天底下你管不来的事多了去。你不是万能的!抗不住还硬挺的那是傻子!

      ……想不到你比我还疯。

      你要是死了,我可不会给你收尸。

      左边的肩胛有旧伤,和那个人差不多的位置,湿冷的天气里总是隐隐地疼。他惯性一样挥着长剑,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冲锋,只记得慢慢引着金兵远离那处山坳。

      同伴们接连死去,最后只剩下自己,浑身是伤,疲惫不堪,甚至丢掉了佩剑——上一次交锋,他再也没有力气拔出卡在对方甲胄里的长剑。

      孤立无援。况且,这本不是他的战争。这个时候撤离战场,算是仁至义尽了吧。他自嘲一样地笑,倾过身子拔起插在地上的长枪。对面,是金人骑兵整齐的队列。

      最后的冲锋,一个人,却带着千军万马的威势迎上钢铁的洪流。在长枪折断的那一瞬,似乎听到有人说了一句话,清亮的,带着江南的水汽。

      好,我陪你发疯。

      只为了这一句话,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厚重的铅云后面是蓝色的天幕,透亮的颜色,就像珠日湖的水。雪,快停了。

      援兵在来银羊寨的路上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阻碍,金兵只是象征性地做了零星的抵抗,便匆匆撤离。据俘虏所言,半夜里风雪最盛的时候,老天降下天火,烧了半个营盘。千夫长以上的将官死了大半,都是被割头枭首。军中人心惶惶,说是这块土地遭了诅咒,踏上她的外族人都不得好死。

      那一夜,火光映亮了半边山头,舞动的烈焰在风雪里像是一头巨兽,带着嘲弄的神态吞噬一切。雪水淋在火焰上,翻起浓重的黑烟,像是死亡的旗帜,遮掩了半面天幕。

      有人走在火焰之中,舒袍缓袖,唇角甚至带着笑意。只是他掌中利刃饮血,一步一杀。

      后来,老首领提到那一夜莫名而起的大火,总是满目崇敬,说,这是天火,是天神的使者带来拯救银羊寨的。

      而他最后看到的,是那个人被一团火焰包围着,从石崖上掉下来,落入珠日湖里。像是一颗流星,炫目灿烂,刹时而灭。

      是老首领把他捞了上来,没被烧死,也没被淹死,只是灼伤了眼睛。

      他果真没去给他收尸。寨子里给战死的勇士举行葬礼的时候,他摸到他的帐篷里拿了那把三弦。其实这三十五步的距离早就闭着眼睛也能走了。

      当风将燃烧的烟尘带向高空的时候,他坐下来,弹了最初的那支曲子。

      曾经有个少年意气风发地说,惟有抚琴一曲,以谢知音。过去,还有现在,这是他能给他的,仅有的,和最好的东西。

      一晃眼,竟然已经十五年过去了。这个时候他在想,祸害遗千年这句话说得真是好。

      他独自一个人又过了两个十五年。

      然后,有一年春天,银羊寨的人回来这里,发现湖边的土屋已经空了。那人的剑还放在屋里,只有那把三弦跟着一起消失了。

      年轻的部落首领抬头看着朗朗晴空,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天神的使者回去天上了。

      有人说过,人生在世上,都是想活下去。

      那个人还说,我还想着你能活下去,好好的,一辈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戚顾]天下无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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