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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素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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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十月正是一年中最灿烂舒爽的时日,尚不及萧瑟的深秋,天色湛蓝,叫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随处可见,平添生气。
南站不若西站一般时时人比山海,出行的淡月光景更是让月台突兀了出来。像座海中小岛,不甘心地孤独着寥落着。偶尔一班火车到站,通常会让值班的乘警打起十二分精神。
远方铁路上汽笛隐约,伴着细微的轨道摩擦声,撞破一片清宁。
“四小姐,我出去瞧瞧外面车子到了不曾。若是小少爷先到了,还是烦请稍等,我很快回来接行李。”
“福叔,辛苦您了。”那被敬称是四小姐的年轻女子轻轻点了点头,新烫的卷发垂过肩胛,在衣襟上擦出淡淡的暗影。
随着汽笛渐渐听得清白起来,月台上陆续聚拢了些接站的人,各地的方言汇集在一起,像吵架一般。那年轻女子故意退开了人群,站到后面去了,将夹在腋下的一本大开的精装画册打开了牛皮封皮,垂首翻了几页。
“四姐姐!”
她寻声四望,颀长的秀颈上拢着一串成色尚佳的南洋珠,阳光下莹莹润润,铂金质的挂扣巧妙地做成西方正流行的心型圈,镂空出来的一块恰好衬出娇好的肤色。终于是看到了,她笑着点点头,薄唇打起一弯轻细弧度。
那着一身迪宝嘉西装的年轻男孩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中,单手提着只中号皮箱,见她瞧见了自己,便小跑着向她来。
“仔细摔了!”她笑着趋了几步,白色的漆皮高跟鞋踏在水泥地上轻快做响,“瞧你,留洋快两年了还是这样疯。”她本是责怪之言,如此和风细雨又伴着笑说出来,倒觉得亲昵非常。那孩子见她一身琥珀色的修身旗袍,漫身细碎的黄栌色星点,仰首问道:“四姐姐怎么不穿洋装?不列颠的华人姐姐都是穿洋装的。”她猫下腰抚了抚他浓密的乌发:“我才从西山别墅里过来,哪里有时间换衣裳。倒是你,这套行头穿上,分明是个大人了。”男孩故意正了正衬衫领下齐整打好的单色领带,笑道:“转年我就十四了,怎么不是大人?以前四姐姐总是偏见我是打漂儿的。如今,倒看你理我不理。”又见她穿得单薄,紧着脖子上的围巾摘下,踮着脚替她绕上。再笑闹了几句,待及先前那去叫车的老仆回来,三人方才向出站口去了。
“梓竣。”
听得这声,三人不由顿步。男孩子反应即快,反身跑出几步,朝一长衫先生嚷道:“周大哥!朋友还没到么?我可是找到我姐姐啦。喏,你看,就在那边。”他顺着方向一指。
那女子见弟弟与人交谈起来,只得上前。待问清缘由,方道:“还要多谢周先生一路照拂幼弟。”沈媛抚着梓竣的肩寒暄,不经意间与他四目相视,稍觉尴尬,反倒大方地按西式礼节将手伸出:“敝姓沈。”
周致方先觉诧异,继而也伸手相握,边笑道:“沈小姐客气了。出门在外,这些举手之劳。听梓竣说,府上祖辈也曾拜官效力清廷,想着原该是旧式做派,如今见着沈小姐倒自觉狭隘了。”
沈媛垂首笑道:“许是我念的是圣约翰西学。”
“这就是了。小妹也是学西学的。不知沈小姐主修哪一科?国文还是历史?”饶是猜测,但也想着女孩子念书不外乎文学之类,因此自是拿定了几分主意才开口。
沈媛方欲答他,到底梓竣耐不住口快,骄傲地微扬下颚,朝周致方嘻嘻一笑:“我四姐姐是念自然科学的。”
沈媛笑着拍了下他的肩,嗔怪道:“又吹嘘了。”又直视过去,细细解释道,“哪里是什么科学?不过是农科的园艺罢了。”
周致方倒是略吃一惊:“沈小姐竟还是对这些感兴趣。据我所知,学农科的人,大抵要对代数一类敏感些,并且对于化学这样的新型学科也要有些见地的。想必令尊也应是颇受西化思想影响,肯让小姐做这样的学问。”
沈媛听罢这话,只颔首作态。
正趁着话间小隙,福叔在旁躬身低语:“四小姐。”又将怀表掏出去瞟那时针,“大太太、二太太用过午后茶便到蘅院了。”
周致方会了意,将手上的黑色呢帽端正地扣在顶上,笑道:“沈小姐和沈兄弟请先行吧。我还要再等等朋友。”那样儒雅的笑色,沈媛竟是看得一滞,见他又这样细心言语,围着那羊绒质地的围巾,颈后和手心沁出细细的汗来。再次寒暄了几句,三人方才向出站口去了。
南站外不远处早有汽车候着,福叔将行李安顿在后箱内,方请沈媛与梓竣上车,自己亦开了前半门坐下,吩咐开车。
沈媛侧首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致,随口问道:“他是什么人,你熟识的?”
梓竣道:“哪里熟识?不过是上了车才遇见。是来北平会同学的。他就坐我侧边,走来进去的,不见得不说几句话的罢。”
沈媛略带疑虑地点点头,却转首朝他正色告诫:“不过半日同行,你怎好把家中私隐说给旁人知晓?爸爸交待的都忘了不成?待出了大事有你好受的。”
梓竣狡黠一笑:“我可没有告诉他爸爸是……”沈媛将食指向他侧额上一戳:“知道啦,小少爷。”梓竣不再多话,将倒座上放的几袋干果一一拆开,按次尝过,又抓着那盒瑞士进口的巧克力糖,煞有其事地咕哝着上面标印的英文说明。
沈媛瞥过头去,将吸尘窗帘拢置一边,雨下得不算小,密集地砸在玻璃上,开出累叠得水花,即可又汇聚成条条细流,顺着车窗拱起的弧度淌下去。
雾雨迷蒙的北平,像及了千里之外的南城。她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