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咏叹：国君教皇又吵架了》无归宴

1、潮响

　　第五次钟声，响潮城潮涨，潮水涌上沿海石阶。最高点直涌到海岸边，陪伴一座座立柱漫长矗立的海神石像腰部。
　　据说它被雕刻于上个世纪，使用在夜晚会散溢薄薄翡翠色荧光的长生石。当初这里还没有桥，也未在涨潮时近乎平贴海平面，而是有一定高度的崖边平台。与它共同塑立，遥遥相望的另一座石像，则已全部沉覆于深水中。
　　奈林多是南部沿海地区，响潮城的城主，现在的中南大陆共主德罗-苏尔苏拉的第三个儿子。
　　此时，这位年轻城主正坐在视野极佳的位置，端着热气腾腾的花茶垂眸思索，眉头紧蹙。
　　书桌上歪斜摆着打开过的密信卷筒，里面的纸皱皱巴巴。还有边缘鎏金内部泛乌的卷轴，上面的文字比苏拉文看上去更繁琐，但还不至晦涩难懂，书写的大概是有关巫师的入门级常识。
　　“城主，抓到个想要混进城中的奸细，要不要立刻拷问出他来此的目的。”
　　“奸细？”奈林多不禁扶额，他尽量施政仁德体恤百姓，靠民心多少弥补点响潮城天然的不足，听见拷问两个字，本来正烦恼的头更大了，“等等，说多少次不准滥用刑，怎么看出对方是奸细的？”
　　“长得像，”收到奈林多一记眼刀后，侍卫赶紧补充，“穿着打扮也都像，托伦安大人是这样告诉我的。”
　　“……托伦安将军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欲言又止沉默几秒，奈林多手一扬站起身，“带我去看看，我也想请教请教如何看脸看衣服辨人，正好顺路逛逛风景。”
　　托伦安将军，帝国席兰公爵家一员，能征善战英勇无比，为人做事简单粗暴。前阵子他将一拨流民当作奸细，正欲先拦截收监，当中有人害怕起头想跑，托伦安不由分说率人追击，抓到几个后严刑逼供。
　　究竟有没有奸细说不准，何况还有趁乱混进城内百姓中的。但如此大张旗鼓，确实在城门引发了不小的骚动和非议，奈林多对此仍有阴影。
　　“唉，地势偏僻，耕地稀少，气候不正，出海又危险，响潮城要啥没啥，不会有人真有闲情打这的主意吧。”
　　奈林多真如逛风景一般，瞥瞥这瞄瞄那，口中习惯性地发着牢骚，似乎对屈尊来城门处走一趟颇有微词。
　　侍卫没敢答话，小心跟随着。他不知道托伦安将军抓的所谓“长得像奸细”的人具体什么样，否则也不会转述这种不仅奈林多，正常人听了都想抓狂的形容。
　　但他可知道眼前这位听上去满腹牢骚的城主，曾频频躬亲巡视城防和修整河运，连他这个轮值兵都在人面前混了脸熟。
　　途径外城门，藤蔓月季结出了花苞，苞尖笼着层淡淡的烟紫色，几小簇枝环叶绕攀爬着，蜿蜒缠叠至最近哨台的立柱。梦幻的色泽，和可惜的位置。
　　两侧卫士林列齐整，中间几人正对来往行人逐个查验。进城的除了两三支商队外，偶尔还会有衣着破烂的三五流民，穿插着从中经过。
　　这些人身份难以核查，行迹无处追溯，又多半居无定所，管理起来很是麻烦，城内物资也不甚充裕。奈林多不是没想过加紧进出管制，限制无籍人口。
　　然而，当年响潮城建设初期，主要人口组成便是流民，渔民，渡海者乃至逃亡者，本就不似王城和罗尔奇都那种金贵奢侈的地方。在上两代城主任上，定位依旧类似于收破烂的堡子，自然，也包括他和托伦安两个从王廷被风风光光清扫出来的破烂。
　　这种背景限制流民，实在不合适。
　　奈林多心思有些飘远，这时，只听得城门口处阵阵骚动。
　　“你们到底进不进！别在这里堵着城门！”
　　“一会运木材的车要到了，再不让出路就把你们拖出去了。”
　　一个妇女坐在张锈迹斑斑的平板推车上，怀中襁褓里还有个婴儿，她看上去腿脚不便，需要身旁少年坐在板车推着进去。那少年身材瘦弱，显见得营养不良。此刻，他不知为何满眼警惕地盯着对面的守卫，攥着板车上面扶手，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坚决不肯将车推进去。
　　妇人见状，又是不解又是着急，扯过少年衣袖连连询问催促。
　　婴儿似乎被争执声吵醒，在母亲怀里哭得厉害。
　　守卫军士本多少存着几分恻隐之心，再按照城主的意思，未打算阻拦，妇孺进了城中也可以领得点维持生命的物资。但少年迟迟不动，婴儿高亢的啼哭又一声胜过一声，尖锐刺耳，弄得在场人无不皱眉。
　　“走走走！愣着干嘛呢？”
　　一名领头早不耐烦了，立着长枪挥手连人带车向城外推去。
　　人家不进，他们当然是往外推了，难不成盛情强拉进去多占两三份口粮？
　　那妇女更急了，挣扎着费力想要从车上起身，大有拖着伤腿强行拽孩子进城的意思。他们从遗昼之地一路做活乞讨，艰难坎坷走到这儿，就是为了能继续生存下去，如何能到了城门口反而离开。
　　“亚朗？有什么事进了城再说，你听话！你到底怎么了？亚朗？”
　　名叫亚朗的少年没有回应，反倒就着卫士们的推搡，转身将车也顺势向外拉去。
　　“哎，等等。”
　　几个卫兵几乎同时闻声回过头，领头的眯了眯眼睛走近去看，这一看不得了，立即两腿一并笔直站立换上副庄重军容，同时脸上带着些许谦卑道：“大人，您来了，您真是辛勤公事。”
　　“对不起对不起，这孩子可能是头次碰见军官，害怕了。”妇女忙不迭地低头道歉，并低声竭力劝慰怀中的婴儿，试图赶快止住那尖锐的哭声。
　　“我的士兵又不会吃人，”奈林多笑，“响潮城城外直到落林河理论上都是我封地，逛了这么久也算半个我的臣民吧，进进出出像什么话，查一下。”
　　言毕，并未让卫士动手，而是溜达着走到少年跟前。
　　“你是城主奈林多大人？”
　　“你既然知道奈林多，不该称呼苏尔苏拉殿下么？”
　　作为中南大陆共主之子，奈林多有此称谓本理所应当。然而实际上，这个殿下名分来得甚是坎坷，宫里一度传闻他是德罗和妓女所生，无继承权，更不应有封地——除去其他异性领主占的地盘，剩余土地德罗的亲族们还不够分。
　　直到皇后亲口承认其身份，否定了妓女的谣言，理论上她没什么立场说谎来掩护情敌的孩子，奈林多这才在成年后继承了响潮城。
　　若要较真，响潮城地理位置和资源远不及他两位哥哥的封地。但奈林多巴不得早早离不待见他的父皇和明争暗斗的朝堂远点，很乖巧知足地跑到海边安家立业。
　　此刻，他的表情仿佛在失落——连个流浪的孩子都知道响潮城城主的身份姓氏有名无实。他微微弯下腰，趁对方尴尬于称谓时突然抬手，动作娴熟迅速地伸向他衣领，从里面捏出个硬邦邦的小物件来。
　　一颗深红色细棱锥形宝石，镶嵌在七爪暗金色底座上。
　　系它的却是根黑糊糊脏兮兮的粗麻绳，又几乎都被遮在衣领下，奈林多竟也能够注意。
　　“小家伙，”奈林多两指捏着上端的绳扣，将吊坠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知道这东西的价值么，唔虽然表面发乌，色质一般，通透度不够，切割角度也有问题，但这么大又完整的一颗宝石……我猜在王城买栋小宅邸不在话下，当然，也足够你在监狱过后半生——从哪个贵族家里偷出来的？”
　　“不，大人……殿下，我们路上经过的都是荒野和贫民窟，并未去过任何贵族的领地，更不会偷东西。这个吊坠是我的，是父亲留下的遗物，一直戴在身上。”
　　面对突如其来的盘问，亚朗定了定神，很快镇静下来，尽量保持着从容不迫以避免引来对方更多不必要的怀疑。
　　“如此饥寒交迫，又有母亲和年幼的弟弟，都没拿去换钱？”
　　“唯一的遗物，不到万不得已断不敢离身。”
　　“嗯，要如何证明呢？这块宝石底座上刻了什么字，如果是你的，你该知道吧？”
　　奈林多说着眯起眼睛观察，字迹很小，字母勾连龙飞凤舞，有些难以辨清。他看了好一会儿后微微摇头，脸上显露出完全搞不懂的困惑：“是你或者你父亲的名字么？”
　　“写的是‘铭记着的亚朗-茨密尔生辰’，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