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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所谓搭讪 ...

  •   绿柳山庄。
      庄主应该很没品味,正门门口种了两颗颇为营养不良的柳树,衬托着金碧辉煌的四个草书。起笔豪放,收笔软弱无力,底气不足似的。
      我这么跟杨琳琳讲完以后,他也很认真地开始研究那四个大字,点头,“龙飞凤舞地草啊,四个字中间空隙太多,像是写的人在心虚一样。”
      “两位点评完了没有?”
      剥落了红漆的大门“呀”一声探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声音奶声奶气又恶狠狠,我正以为是和尚呢,才看见脑袋后面还跟了条小小的垂髫。
      “小师傅待见了,我们是幽泊船坞的人,来给宋庄主送东西的。”杨琳琳说的客气,一点没有打趣的成分。
      “幽泊船坞?哦,我当你们是汲古斋来的先生呢,这么会评头论足……原来是撑船的呀。”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厮边替我们开门,边扁着嘴讽刺。杨琳琳先跟了他进门,又回头看我,说,“哦,你还不知道我是撑船的吧?”
      “撑船好呀,至少杨大人水性好。”我笑着说。从山脚到山腰,一路上杨琳琳并没有提起他是做什么的,只把今次的计划反复地仔细地,同我说了一遍又一遍,教书先生似的,叫我背给他听,不好遗漏一个细节。
      我不耐烦,问他,你反正是要去送死的,你管人家庄主看没看出破绽呢。死后原知万事空你懂不懂?
      那你能不能让我死的有点意义?
      当时他这么同我说。口气沉沉的,带着点雷雨的闷。我忽然有些烦躁,偏过头,问他,“那你能不能不死?”他的轮廓在阳光下看起来俊朗而泛着些许金色的光,应我,自然是能的,但最好不要。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其实,我还是很能自我调节的。是杨琳琳死,不是我死。所以我此刻还是可以很理智的在心里判断,所谓的幽泊船坞虽然我没听说过,但因该是个或大或小的水上帮派,简单来说就是水枭。让手下混成撑船的渔夫渔婆,把水上的生意牢牢攥在手中。
      我很好奇,想杨琳琳这么一个人在帮派里会做什么活,是躲在水底下劫财劫色的水鬼,还是装老实乖乖在船头做艄公?

      山庄的路崎岖不平,像未开化的原始山林,野石丛生。
      感觉和写那四个大字的人性格很是一致。
      水鬼正在和小家伙热火地攀谈。反正他不在我们计划里面,所以我猜杨琳琳大概想乘死之前多和几个人搭搭讪。
      他们的对话很有意思。一个百般挑起话题口气放软,一个敷衍了事语气生硬。
      ——听说庄主喜欢苏绣?而且非要巧工庄计师傅的叠绣才行?
      ——小小姐才喜欢这种东西,庄主一把年纪了怎么会好这口……
      ——听说庄主夫人前些年过世了?用的是最好的紫檀棺木,从这里一直送到城西天蟾寺,寺里的和尚说好久没看到夫人过世也肯用紫檀出殡的了。
      ——你说人都死了还要紫檀干嘛……
      ——和尚们都说稀罕呀,当然,这也证明和尚们六根还没清净,小师傅你看得真开呀。
      ——………………………………
      我估计小家伙要反问杨琳琳他烦不烦,谁知他叹了口气。
      重重的一口气,含在嘴里很久才一点点吐出来,意味足够地深长。道,“紫檀都是假的,夫人如果在世宁可不要紫檀,她宁可……”
      硬生生收住,那个“要”字卡在小家伙喉咙里,滚动了几圈硬是给吃下去了。收得那样猛,我真怕他给呛到。
      “是啊,死后原知万事空嘛。”杨琳琳打圆场,一边颇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看。
      我摸摸小家伙的头,“看你,还在难过……夫人以前一定很喜欢你吧。”
      只有此刻他比较像个小孩。紧拧着双眉,头发晃得厉害。
      然后,小家伙再没有和我们搭一句讪,穿过了大半个庄园愣是没再讲一个字。
      天光渐渐暗下来,晚霞卷走最后一抹夕阳,云色就开始泛黑。
      怪石嶙峋的山庄因此更显恐怖,犬牙交错般的阴森。
      “杨大人,你在幽泊船坞到底是做什么的?”我问他。

      如果他真的命不长久,我现在不问以后就没有机会了。问了,以后回到长青楼余暇时,还是可以拿来倚着窗闲来回忆的。
      我知道拿来回忆也没什么意思。
      我不想再回到长青楼。
      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夜色已经迫不及待地压下来了,整个天色是黝黑的嘴脸,俯瞰着众生狞笑,假山嶙峋的弧度因此更显诡异,野兽般跃跃欲试龇牙咧嘴,远远近近就杵在我身边。阴森诡异,但冲破我所有的心理枷锁,明的暗的,撕开我最后的防线——
      即使是死,也不想回去。
      琥珀串的珠帘里,有姐妹们闲闲喝茶的手,手上戴了恩客们送的镯子,彼此调笑着过了一个时辰、一天、一月甚或一年。但某一刻,阿妈要你死了,谁也拦不住。亦没有人会从珠帘后伸出手,拉你一把。
      本来是有的,后来又缩回去了。
      夜色在头顶,晓得这一刻在我生命线中是多么凶险。长青楼好歹是长青楼,在阿妈下一次让我送死之前,它将是我的锦衣玉食——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阿妈一辈子都不会叫我去做这档子事。

      “你怎么了?”
      杨琳琳的声音透着紧张。
      我“啊”一下,说,“什么怎么了?”一摸脸上全是泪,冰冰凉凉地贴在肌理,手上沾满一手的湿凉。
      杨琳琳皱了皱眉,问我,“你怕了?”
      “不是的,我不怕,”我喃喃,“所以才会哭。”
      他听不懂,疑惑地看看我,然后笑了,“还是怕的,对不对?”
      “不是,”我摇头,轻声地但坚定地回他,“我想过了,我和你一起死。”
      真的不怕了。没有长青楼了。
      晚风吹过来,轻柔地挠着我鬂边的碎发,痒痒得很舒服。我嬉皮笑脸地又说了一遍,我说我要跟你一起死,杨大人不觉得很感动么?
      不等他有反应,又说,“你到底是在幽泊船坞做什么的呀?”
      他转过头,避而不答。
      我忽然很尴尬,我发现刚才说的很像是殉情。

      “本草堂”三个大字就是这个时候突兀地闯进视线的。一样的蘸墨浓重但张牙舞爪地恐怖.
      小家伙扔下一句,“自个儿进去吧。”
      消失得无影无踪,仿如鬼魅。
      “门外何方来客?”
      说的字句很古板,但声音意外得甜美温柔,是长得温婉的男子特有的那种甜美,在夜色中久久盘旋,似刚沉的霞光,绮丽温暖。
      “幽泊船坞与长青楼一起来为柳庄主送绸缎的。”杨琳琳一字一句说得恭敬,又问,“柳庄主可在?”
      “在。”好听的声音惜字如金,只说,“进。”
      我跟着杨琳琳踏进屋子,幽黯的大厅里点着两枝白色的蜡烛。瘦瘦长长,烛光吝啬。
      柳庄主坐在黄花梨木靠椅上,清瘦着一张脸,像大病初愈似的软着身子。看到我们走进,并不动容。
      更没有起身迎客。
      杨琳琳递上绸缎,把一模一样的话又说了一遍。我听着,喜欢听到他说“幽泊船坞”时的咬字。
      柳庄主似乎也很喜欢,脸上竟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笑的时候,清瘦的脸上添了暖气,说,“幽泊船坞……我没见过你,你是新进去的吧?”
      然后忍不住扑哧地轻笑,笑得很捉狭很不怀好意。
      大厅里四处流窜着他的笑,那笑声里甚至充斥着轻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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